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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溯流 ...

  •   13:45 UTC-6,卡塞尔学院图书馆总控室。

      “各位学生,我们有突发事件需要各位的帮助。时间非常有限。我们在中国重庆的行动遇到了一些麻烦。此时此刻,两名执行部成员困在青铜城中,携带着刚刚截获的重要资料。”

      “白帝城。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或者说墓地。两千年历史的遗迹。这是我们在这座青铜城市中拍到的,我们猜测它就是关于建造青铜城的碑记,我需要各位的天赋,将它解读出来。它可能就是那座城市运转的规律。时间非常有限,他们的氧气撑不过二十分钟。”

      会议室前端,巨大的三维模拟图像悬浮在屏幕上。深黑的巨型古城宛如一个畸形的魔方,数万计的青铜组件不停律动,每时每刻都在交叉重构。

      那是初代种的造物,诺顿把整座山凿空作为模具,用铜浆从山顶灌入,青铜城成型的同时,极高的温度导致山岩崩裂,从而铸造出现在技术都无法实现的庞然大物——一座完完全全由青铜制造的城市,与任何现有的械动原理都无法进行匹配。卡塞尔学院坐拥最顶级的计算机组,却只能束手无策等待学生支援。

      到处都是苦思冥想的“A”级学生,前簇后拥的恺撒·加图索,抱臂沉思的兰斯洛特和苏茜,连新生联谊会的新生们也敛容屏气,仿佛正在出席的是什么必须垂绅正笏的参谋长联席会议。

      楚子航对着那张从三峡上传的图片,没有温度的脸上根本猜不出想法。那是由一幅幅照片拼接成的巨型青色穹顶,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每片叶子和枝条都带着完全不同的螺纹。

      “有人的言灵是‘天演’么?”施耐德咳嗽了一声。

      虽说是压低声音的讨论,可教授们就站在狮心会所属区域旁边的角落,即便是窃窃私语也能清晰入耳。

      “根据记录,现有在校生的言灵里没有‘天演’。”曼施坦因忧心忡忡地捏住鼻梁,“惟一能够庆幸的是我们派出了新的‘蓝移’,校长特别指派。可那是最后一重保险、我的学生!动用凛的言灵来解青铜城,除非你想让她的血流干净!”

      楚子航握着制图笔的手指一顿,继续向下,手腕稳定如水平仪,细细的弧线探入枝叶更深处。

      回到学院后,他仍然对凛的言灵留有疑惑,最终在狮心会原始档案中发现了记载。1896年,狮心会初代成员“蓝移”那瑟斯曾在德国慕尼黑释放序列号70的言灵·宙序,修复了与次代种交战时倒塌的橡树女神像。作为巴伐利亚万神殿的地标,这尊青铜雕塑至今仍然矗立在特雷西娅草坪中央,每年被数以万计的外国游客参观着。

      有长而无本剽者宙,“宙”缩指代的就是时间。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中的熵是无法减少的,熵增与时间流逝等同。但是在言灵·宙序的物理规则中,熵就如同拉普拉斯妖手中的线抽傀儡一般,能够随意玩弄于股掌。与其说“宙序”的存在是《信条》中的逆转门,不如说更像是《奇异博士》的时间宝石,能够从正常流速的世界中剥离某一物品的时间,也能够...重构已发生之事。

      在这种意义上,要使人类个体跳出波诡云谲的时间维度,只需要付出一点微不足惜的代价。

      他的思想倒回四月的晚上,那道沉静的女声再一次响起,似乎也充溢着一种笃定命运的自信:“飞机的发动机尾流使空气凝结成云带,形成航空云;木本植物会因形成层的活动产生同心环纹;居住之后的酒店会依照主人的心意而改变;这就是‘线索’,但是还不够,我们需要的是‘线索记忆’。”

      血从她刚刚割开的伤口迅速涌出,血滴还没有落在地上就悬浮而起,在这些淡红色微光的照耀下,房间的陈设变得秋毫可见。那些被无数次拿起放下的器械,安静关闭的设备,被污染践踏过的地面,彼时彼刻,似乎正在被一层轻盈的流体拂过。

      凛轻轻合拢掌心。以她为中心点,整个封闭空间中附着的“记忆”被某种意志抽离出来,化为一条条繁茂的藤蔓,纤细的枝叶向四面八方生长,散射出彩色的光与影。数小时前真实发生过的凶案,竟然如同监控影像般一次次重复,塑出行凶者的容貌,也塑出受害者依旧鲜活的五官。

      在看到幻象的某个瞬间,他难以避免地想到,人类的行为变幻莫测,但时间能够将所有的概率和构想深凿入过去的风景,无可更改。每时每刻,我们的确置身于时间庞大的影流之中。

      “利用‘宙序’逼停青铜城么。”施耐德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你们执行部都是不要命的疯子!”曼施坦因有些气急败坏,“你们怎么敢用进修生?如果出现伤亡,校长可以逃脱责任,但你和我还要对日本分部交代,这完全是外交事件...”

      “牺牲叶胜和酒德亚纪就不算牺牲么。”施耐德冷冷地。

      “不要偷换概念!”曼施坦因恨不得把烟灰缸拍在他脸上。

      他还想反驳,猛然发现刚刚的喊声已经引起众多学生的侧目。风纪委员会主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实在是不太妥当,默默在桌边坐下,隐晦地瞥了学生区域一眼,什么话都不继续说了。

      伤亡风险么?

      楚子航罕见地有些走神。

      只是因为比常人更加特殊的能力,理应当承担起更大的责任,哪怕那份考验已经残酷到人力不可及,前仆后继地献上生命,说到底也是秘党血液中流淌的骄傲而已。

      既是骄傲,也是诅咒。

      只是,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凛捏着可乐纸杯的样子。年轻女孩猫一般的眼睛弯成柳叶,此时此刻,又渐渐与笔下叶律相叠。

      “会有这样的诅咒吗?我怎么觉得应该谢谢大自然的馈赠才对。你看,可乐永远喝不完啊。”

      -

      同时同刻,中国三峡。

      水面以下四十米。凛睁开眼,淡金色的微光在双瞳之间流动。

      如果是平时,暴雨被水层过滤后抵达这里,只会剩下轻柔的水波,但是刚刚的水下地震产生了强烈的震荡波,暗流几乎毁坏了所有传感器。摩尼亚赫号暂时失去了侧扫声呐与浅地层剖面仪,除此之外,青铜城的移动似乎造成了范围地磁场紊乱,这说明地下正在发生着极强的金属热反应。

      “简直像是海底火山喷发啊。”凛自言自语,调出头盔里的磁力仪,这里的线条紊乱得像是心电图上的房颤。

      她的氧气余量也不多了。青铜城开始移动后凛就被随之而来的暗流卷了进去,只能借助放氧推力勉强保持水下姿态。装备部设计潜水服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恒温系统,她的体温调节能力本就及不上普通人,这会儿的脸色也冻得微微发青。

      四周都是跌宕的暗流,潜水设备像一片即将脱离树枝的残叶,被激浪拍打得上下翻飞。江心更深处弥漫着金属碎片和尘埃,除此以外只有黑暗,危险的黑暗占据了射灯无法照透的地方。

      地底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宛如雷震。那是两千年前被铸造的超级机关“白帝城”活动起来的巨响。蛛网般的青铜甬道旋转之后重新对接,就像是左轮手.枪在射击的瞬间滚轮转动,新的弹仓被送到了枪口的位置。数百万立方空气穿越裂缝逃逸,带着刺耳的风声,汹涌的江水挤进来填补空气流失造成的空缺。

      要撤离么?凛犹豫起来。

      按照任务手册,不明炼金设施启动、指挥通讯中断、救生索断裂、失温预兆、水下暗流...每一条都符合战术撤退的指标。退一万步讲,最糟的结果是和初代种硬碰硬来一场遭遇战,但那也要先返舰才能组织起有效反击。

      “正下方,叶胜、酒德亚纪,准备脱出!热成像异常!”

      凛没能犹豫多久。通讯频道虽然变灰了,但叶胜的“真空之蛇”带来了信息,理论上只要她的血统足够高,总能抓住漏掉的一两条。

      按说大家的氧气都很窘迫,这时候都应该不吭声闷头逃命才对。可这家伙的声音很响亮,甚至有点发颤,就好像...正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着。

      “重复一次,热成像异常,请求支援!”

      白帝城里...有什么?

      凛目光冷凝,反射性伸手去摸后腰。

      隔着潜水手套,形似胄金的刀头轻轻撞在手心。那枚清水寺的樱铃悬在水中,精巧的五彩绳,镂空的花球放出细弱的光,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她在十七岁时横挑了柳生新阴流那一年的结业式,回到本家后便得到了这把“波游兼光”。刀铭“末代波游之剑”,日本战国时代备前长船派的大刀匠延文兼光所锻,也是蛇岐八家最有名的收藏品之一。这位二代兼光的审美极尽繁丽,如果是在晴朗的天气观赏,刀身推出两寸,深雪般秀美的刀棟印刻着纤长的剑纹,仿佛一道无暇的白练。

      凛用波游兼光刺进过很多“鬼”的心脏,也曾经一次次同蜘蛛切湛青的刃光交接。据传,这把古刀曾属于丰臣秀吉的养子羽柴秀胜,因将泅渡江中的贼首一刀砍为两截得名“波游”。

      四百多年过去,历史谶纬其实已不可考,但能够完全确认的是,这是一柄威力强劲的炼金武器,仿佛天生应当在湖海中挥斩。

      “跟着我这么知难而退的主人还有什么不满啊。”凛碎碎念,好像真的在和自己的同伴讨论,“不会要上吧?那可是初代种,诺顿欸!我俩要给君焰和烛龙送自助烧烤么!”

      含在鞘中的古刀发出清亮的嗡鸣,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弹出。

      “行行知道了!工作时间要敬业!”凛不耐烦地按紧刀柄,“不就是抽水马桶一日游么,去就是了。我可是无敌的赛罗!”

      她有力地一摆小腿,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从潜水服脚底排出,推动着她下潜,向吸力最强的江心漩涡沉去。从侧面看像一条曲线极其优美的鲭鲨,迅速没入黑暗中。

      -

      “你说什么?”

      曼斯脸色煞白地后退,靠着死死抓住舵轮才没有失态滑倒。

      他们得到了本部拆解以后的白帝城地图,在某个时刻,他几乎以为任务已经成功了,挽狂澜于既倒。可是该死的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计算得出的出口在青铜城的正下方,以叶胜和酒德亚纪的氧气余量,根本来不及浮到水面上。

      曼斯立刻就想到了通勤B组。虽然是临时组建的支援组,但五名成员都是训练有素的救援潜水员,设立初衷就是为了任务遇险时第一时间展开饱和式救援。

      “和‘蛇’的讯号一起,四位成员的生命体征在40秒前完全消失了,”塞尔玛的声音像是从极其狭窄的缝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我们也...同时失去了凛。”

      曼斯用力地眨眼,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发出濒临崩断的响声,“地震等级不强,青铜城的活动也不可能造成水底山体大规模塌陷。遭遇了离岸流?水库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塞尔玛,不惜一切代价重启声呐和热传感,我要立刻知道水下的情况!”

      “船长,我们拦不住航道局了。”通讯员焦急地说。

      “那就不要应答!”曼斯的脸在抽搐。

      狂风中传来震耳的嗡嗡声,远处,模糊的灯斑在漆黑的水面上移动。片刻之后,广播声出现在船头左前方的位置:“‘摩尼亚赫’号请注意,这里是长江航道海事局,请亮灯回复!请亮灯回复!”

      三副登上甲板,“船长,还要等么?”

      曼斯低头看表,已经九分钟过去了。他忽然觉得累了,声呐和热传感毫无所获,无往不利的浅地层剖面仪也败下阵来。他站在甲板上,死死地盯着脚下的黑水白浪。风平浪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恐惧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好像摩尼亚赫号正在一座扭曲的深渊上航行。

      “信号灯回复,接受救援,全部撤离。”他转身想要返回船舱,却听见船尾发出一声闷响 。

      他急忙掏出手电照了过去,左舷放下的救生艇边浮起了一个漆黑的脑袋,随即是双目紧闭惨白色的脸。

      “亚纪!”曼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后,水面翻起涟漪,另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那居然是凛,金色的瞳孔如同两簇点燃的鬼火。厚重的潜水设备已经被全部丢弃,她只穿着贴身的泳衣,黑发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长长的刀鞘绑在背部,更显得身姿纤弱,一触即断。

      在她和亚纪中间,断裂的两条救生索死死打着一个外科结。

      “塞尔玛!塞尔玛!救人!”

      曼斯被骤然而至的狂喜砸得喘不过气。

      如果说起先还对校长投空降兵的行为略微不满,现在的他简直想拥抱着昂热来上一首牙买加伦巴。曼斯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指挥中断,凛就跳过通讯频道接收“真空之蛇”,不愧是仅凭血统就空降重庆的“A”级!

      “找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淹溺了,心搏减弱,需要负压吸引器!立刻CPR!”凛着急地喊道。

      她把亚纪举进救生艇,没有立刻跟着上去,而是拉着吊艇钩,回身去够那只悬浮在水面上的黄铜罐。看起来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着力点,把它也推到救生艇里去。

      曼斯一愣,旋即破口大骂:“上来!别管那个罐子了!你们日本人都是偏执狂!”

      凛动作没停,冷静得像一块冰:“别说这个了!这是他们俩用命换回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铜罐光滑可鉴的表面,浅金的竖瞳忽然猛地一缩,双眼睁得圆圆的。

      “快走!”她厉声吼道,反手抽刀。

      刃光如银缎,利箭般向前。凛居然一刀挥断了自己和亚纪之间的绳结,仰面掉落入水中。

      来自水下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生生扯了下去。光艳的黑发在水波里一卷,雪白的颈项无力地向后折去,完全消失。曼斯奔到船舷边的时候,鲜红的血从水下涌起,像是一股升腾的红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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