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为善》凤尾龙香拨

1、楔子（上）

　　开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泛白才慢慢止住。原以为礼部定下的日子会因此沾上晦气，没想到雨一停，天光大亮，即使早春的寒风还像刀子一样扎人，但空气中已多了一丝含苞待放的香气。
　　城南的王府刚刚修葺一新，青砖玉瓦，门前敞亮，就连门上的牌匾也是新挂上的。府门前的小路原本笔直开阔，这会儿却比平时要难走一些，路上积满大大小小的泥塘，但凡有些动静，泥塘里的水便会溅上半空。
　　一改往常的冷清，今日的王府尤其热闹，仅仅半日功夫，门前便停了几十辆马车，黑色的泥水包裹着四处踱步的马蹄，在空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脚印。衣着光鲜的客人们在下人的指引下进入王府，脸上无不带着笑意。
　　只有一人例外。
　　“怎么还没来？”身着大红色喜袍的正主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俊脸上强撑的笑意也开始慢慢转淡。
　　他从大清早一直等到现在，不仅招呼了一帮平时没有交情的官员，还灌下一肚子冷透肠的西北风。可半日过去了，那该死的白家人还是没有出现，换谁都得火大！
　　更何况今日事多，礼成之后还得赶进宫摆宴，这磨磨蹭蹭的白家人是想把喜事变成丧事吗？
　　知道主子来了脾气，一旁捧着喜鞭的年轻侍卫小心翼翼朝前移了两步，附耳劝道：“爷，雨后的路难走，兴许白家人在路上耽搁了，您再等等，这吉时还没到呢。”
　　“真是麻烦！”穿喜袍的男子冷哼一声，恨恨说道：“早知白家人如此不成事，当初就不该去求那老头子。”说完顿了顿，眸光一闪，忽然朝府门内瞥了一眼。“本王不急，但有些人却急得很。”
　　一旁的侍卫眼珠一转，也侧头朝府内看去。还没来得及出声，不远处的泥塘便哗啦啦响起一阵水声。
　　杵在最前边专心等喜轿的喜娘眉梢一颤，也顾不上裙角沾了泥点，捏着红帕子转身朝那穿喜袍的男子弯了弯膝，高高兴兴囔道：
　　“到了！到了！恭喜王爷，王妃可算赶到了！”
　　*
　　寻常姑娘嫁人一般都需新郎上门亲迎，可王爷地位尊崇，娶妻又当别论，更何况白府如今荣光不再，地位自然不能与有根基的大族相比，面子上的事能不计较且不计较。
　　少了上门亲迎这一环，成婚之事变得简单许多，但喜娘还是不放心，就怕白府折了王爷的面子，成亲前三日，几乎日日都敲白家的门，将办喜事的规矩仔细交代，讲到最后恨不得扯了袖子直接替白家大夫人做主。
　　白家大夫人是头一回嫁女，嫁的又是皇亲国戚，即使再没心眼也知道此事马虎不得，临了不仅塞给喜娘一包沉甸甸的银两，还信誓旦旦的表态决不会出纰漏。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着眼前的送亲队伍，喜娘眨巴眨巴眼，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她暗自吞了一抹口水，开始后悔接下礼部这桩差事。
　　白府嫁女的阵仗其实不算小，除了两列吹吹打打的送嫁仆人，还有六个下人合力抬来两大箱嫁妆，加上先前运来的八个大箱子，白府已按喜娘的吩咐凑成十全十美的好兆头，给足王府面子。
　　可这点嫁妆根本入不了男子的眼。
　　他慢悠悠接过属下递来的喜鞭，欲上前踢轿，可喜娘跟座山似的挡在身前动也不动。
　　男子脸色一沉，冷声催促道：“让开！”
　　喜娘晃了晃身子，面色渐白，想让却不敢让。“王，王爷，要不让奴替您搀王妃下来？”
　　“你？”男子眼睛微眯，大掌一紧，一早上的怒气几乎全发泄在了喜鞭上。
　　那喜鞭在空中蛇舞一番最终紧紧缠在腕间。
　　“你能替本王洞房吗？”
　　“奴……”
　　“少废话，还不让开！”还是跟在后面的年轻侍卫机灵，一个箭步跑上前，二话不说直接推开碍事的喜娘，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才完全映入眼帘。
　　吹乐礼人的后面跟着那两个惹眼的陪嫁大箱子，大箱子的后面跟着……
　　着喜袍的男子目光一顿，一抹冷笑逐渐溢出嘴角。“马车？”

　　“哟，王爷，白府的喜轿呢？臣不会眼花了吧，怎么找半天也没找着呢？”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然凭空响起。
　　着喜袍的男子俊眉一拧，不用回头也知是谁来了跟前。
　　这世上总有人爱看笑话，殊不知有些人的笑话是看不得的。
　　“黄内侍是不是眼神不好？停在中间的不就是白府的喜轿吗？”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不偏不倚正好指向那辆系着红绸的马车。
　　黄内侍一怔。“王爷是在说笑吗？那明明就是一辆马车，怎会……”
　　“喜娘！”不待他说完，着喜袍的男子侧首朝旁边唤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道：“你来说说看那究竟是不是白府的喜轿？”
　　被点到名字的人心儿一颤，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来。
　　眼前这位主可得罪不起。
　　喜娘一边苦笑一边点头如捣蒜：“是是是，王爷说得没错，那的的确确就是白府的喜轿。”
　　着喜袍的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向身后一脸错愕的人。“黄内侍，这回你看清楚了吗？”
　　黄内侍的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垂下眼，咬牙回道：“臣看清楚了，王爷说是喜轿那自然就是喜轿。”
　　这还差不多。
　　男子得意地弯了弯唇，拎着喜鞭大摇大摆朝那辆马车走去，谁知刚走到车前，里面的人便迫不及待掀开垂帘，大声喊道：“姐夫！”
　　出声的是个俊俏少年郎，皮肤白皙，眼神炽烈，双腿盘在赭色长袍下，看不清他的身量。他身子微微前倾，满脸堆笑，脑袋后面扎着一束黑髻，看起来年纪不大。
　　男子俊眸一冷，厉声问道：“什么人？”
　　“姐夫，我是你的小舅子啊。”
　　小舅子？
　　着喜袍的男子愣了愣，视线一转，终于瞥见了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侧的新嫁娘。那姑娘蒙着红布巾，看不清长相，平铺在裙上的一双小手纤细白净，指尖圆润。
　　男子淡淡扫了一眼，冷意逐渐从眼底弥漫至心头。
　　哼，白家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嫁个闺女，幺蛾子不断，也不知行礼前还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说不定后面那位黄内侍正眼巴巴等着呢。
　　想到这，男子不禁怒从心头起。
　　“都说男女三岁不同席，白姑娘莫非不懂这个道理？你既然嫁给本王就该遵守妇道，即使是亲弟也该避避嫌，大婚之日岂有与男子同车之理？白姑娘的无知无畏还真让本王大开眼界！”
　　少年郎一怔，笑意僵在嘴角。“王爷，此事不怪我阿姐，是我半道上替她换了喜轿。”
　　“嗯？为何？”
　　“因为、因为王爷不尊重我阿姐！我阿姐虽不是重臣之女，却也是爹娘的心头肉，王爷为何不来府上亲迎？更何况我阿姐既好看又聪明，想娶她的人多的……”
　　“三弟，不许无礼。”一道清如泠泉的声音忽而响起，打断了少年的话。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王爷莫生气，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但今日你我大喜，不宜动怒，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着喜袍的男子咬了咬牙，恨不得掐死眼前这对不知轻重的姐弟。“哼，说得好！本王也将这四个字回赠王妃，望你我共勉！”
　　“哟，王爷怎么生气啦？小舅子亲自送阿姐出嫁可是京师里的头一遭，王爷应该高兴啊！”不知何时，那个阴魂不散的黄内侍又跑到了跟前。
　　男子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回怼道：“谁说本王不高兴了？本王今日大喜，正是最高兴的时候！”
　　说完顿了顿，下颚微抬，朝马车里的少年郎使了个眼色。
　　那少年不明其意，只顾睁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屁股像粘在了马车上，动也不动。
　　男子忍无可忍，板着脸大声催促道：“你这小子看什么看，还不快把你阿姐搀下来？”
　　听了这话，少年郎先是一怔，随后抿紧唇，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
　　“不必，我自己可以下来。”坐在角落的新嫁娘拍了拍少年的肩，再一次帮他解了围。
　　然后摸索着小心翼翼从内侧爬了出来。
　　等在马车旁的男子眉头一皱，虽不情愿却还是收起喜鞭，牵那女子下了马车。
　　女子的小手如脂如玉，乖顺贴在掌心，像极了宫中的白琉璃，只不过……
　　男子故意捏了捏她的拇指内侧，总感觉那里有些粗糙，像是常年握东西磨出的茧子。
　　女子似有所觉，拇指微弯，迅速缩回掌心。
　　这时，身后又传来黄内侍阴阳怪气的声音。
　　“啧啧，这是白家小公子吧？冒昧问一句，你娘怎会派你来送亲？难不成白家没人了？唉，都说白家大夫人气量大，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说句公道话，小公子可别不爱听，你阿姐总归是白家人，就算不是大夫人所出，大婚之日也不该如此作践她，大夫人这么做，要让王爷的脸往哪搁呀？”
　　正牵着新嫁娘往府里走的男子脚步一顿，回过头，一脸疑惑道：“黄内侍，你说什么？”
　　那黄内侍张张唇，还未答话，有人却抢先开了口。
　　“一人做事一人当，姐夫若对我不满，只管冲我来，我……”马车里的少年郎依旧没有下车，就连盘腿的姿势也没换过，虽然面色苍白更甚之前，语气里却多了一丝倔强。
　　“三弟！”
　　又是那个清冷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路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今日是我与王爷的大喜之日，你莫要使性子，快回去吧。”
　　“阿姐……”少年咬了咬唇，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他转眸看向着喜袍的男子，虽百般不愿却还是认真说道：“姐夫，我自小身子弱，今日就不进去观礼了，祝你与我阿姐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嗯。”男子听完，终于缓下脸色，温声劝道：“听你阿姐的话先回去吧，晚上记得入宫赴宴。”
　　“吉时～～到！”
　　随着喜娘一声高呼，眼前这对新人被众人包围着缓缓步入挂满红绸的府内。
　　马车上的少年静静看着，直到那个蒙着红布巾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也没有离开。耳旁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可心底那个清冷的声音却慢慢清晰起来。
　　“三弟，你多虑了，嫁入王府虽然非我所愿，却不是为你。”
　　“那你为何要嫁？”
　　那女子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人皆有命，三弟，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阿姐，阿姐……”
　　少年呆呆望着王府的牌匾，喃喃自语，也不知说给谁听。
　　“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世上男子千千万，你为什么非得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