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也无缘

142、从禄

　　白稚宫里一片阴郁。

　　徐永安走进内室的时候，陆佳泽正在训斥宫人。

　　“滚出去！连这种东西都端上来，你是疯了吗！”

　　“哐——”

　　徐永安步下一顿。

　　一个白瓷小碗正落在他的脚尖前——

　　糖棕色的排骨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撞到墙角才停了下来，沾了一地灰尘。

　　“……！”

　　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徐永安，陆佳泽的动作明显一顿——

　　自从两人成婚，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陆佳泽下嫁，但他却怕徐永安怕得要死。

　　其实徐永安从来也没对他做过什么，甚至言辞中还有几分恭敬之意，但陆佳泽总觉得这人阴郁异常，可怖极了。

　　徐永安并没有搭理陆佳泽，而是走到了墙边，捡起了那块排骨，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这么好的排骨，怎么就给扔了？”

　　陆佳泽不敢答话，只是低着头看着桌上的那些饭菜。

　　安国公府的日子奢靡，陆佳泽作为陆正则最小的嫡子，自然是娇养着长大的，嫁进白稚宫后也因为皇后的照拂，庶务上没什么要担心的。

　　但如今安国公府大势已去，眼见秦王得势，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白稚宫的吃穿用度自然一降再降。

　　陆佳泽身边站着个坤泽小男孩，名为缘鱼，是陆佳泽入宫前就跟着他的小侍，只好战战兢兢地替主子开口：“殿下，今日厨房只送来了三菜一汤……那排骨显然是别处挑剩下的……”

　　不等他说完，徐永安便开口打断了他：“三菜一汤……想我儿时，连白米饭都吃不上呢。”

　　白稚宫中的人都知道过去的事情是徐永安的痛脚，平时谁也不敢踩雷，如今徐永安自己提起，这些人就越发害怕，一个个低着头没有敢吭声的。

　　徐永安也不介意，看向了那些宫人道：“都出去吧，我与侧妃有话说。”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低声应了，鱼贯退出了房门。

　　徐永安这才把手上的东西扔在了桌上，轻笑了一声：“这么大脾气？”

　　陆佳泽冷着脸，他实在害怕徐永安，这个人似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但他又不肯在徐永安面前露怯，只好梗着脖子道：“外头的事情，殿下处理得如何了？”

　　徐永安漫不经心地拿起了一块帕子，擦了擦沾了油污的手：“外头的事情？处理？我有什么能处理的？”

　　陆佳泽一怔。

　　徐永安笑道：“我如今一无爵位、二无官职，连大朝都站不上去，我处理什么？那些个衙门，见了我都像是见了鬼，难不成我去找他们？宗亲勋贵，本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就说是你安国公府的大门，现在敢给我开吗？哦……也是，莫说什么争不争储了，这一回……你们陆家不被灭门，便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的神色如常，听着不像是恶毒的预言或是诅咒，反倒像是问人天气如何一样平淡。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陆佳泽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摆，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等着徐云瑞带着京畿营冲进来，你跪下来，求他放你一马？”

　　徐永安对陆佳泽说的话毫无反应：“我没什么能做的……等死倒也不错……今日你还有排骨吃……侧妃，珍惜当下，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呢。”

　　陆佳泽怒道：“徐永安！你对得起我！”

　　陆佳泽是陆正则的嫡子，自然也继承了陆家一脉传承的蓬勃野心，他当初选择嫁给徐永安本就有自己的想法——

　　荣华富贵不再，对陆佳泽来说，或许比要了他的命更令他痛苦。

　　“对得起谁？”徐永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仰起了头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得：“陆佳泽？我要对得起谁？我谁都对得起，是你、是你们！对不起我！我问你！如果不是你得罪了徐云瑞，你会多看我一眼吗？我就是地上的烂泥，谁都能踩上两脚！你还要我对得起谁！”

　　陆佳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不轻，一张小脸顿时煞白，他知道徐永安这个人不正常，只好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希望能够尽力控制住徐永安的情况：“是、是我说错了话……”

　　徐永安却并不买账，他仍是低着头痴痴地笑：“真是、真是有趣极了……哈哈……陆佳泽，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人真是很好笑……是啊，是啊……人活着本来没什么意思，但是看看笑话，倒也不错……你说，你、陆正则、徐云瑞，哪个活得不像是个笑话？”

　　陆佳泽一愣：“徐云瑞？”

　　徐永安笑道：“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想要他来坐这皇位么？”

　　陆佳泽迟疑着开口：“略有耳闻……陛下似乎一直都喜欢先后周氏，但他当年与元后的婚事并不由他做主……之后，我父亲又将姐姐送上了后位，加上英国公府突遭大变，周家姑娘香消玉殒，只能追封皇后……所以陛下才想着要徐云瑞登上皇位，好弥补一二心中缺憾。”

　　徐永安拍了拍手，像是个孩子似得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哈哈……陆佳泽，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咱们的皇帝陛下……你和他说喜欢？他有心么？他没有！一个没有心的人，会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缺憾，来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来让自己的儿子，分走自己的权势？”

　　陆佳泽看着徐永安状若癫狂的模样，忍不住往后退了退：“难不成你知道？”

　　徐永安应了一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很多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佳泽不敢答话，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徐永安也不恼，只是接着往下说道：“因为……皇宫实在太大了，有很多本来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还活着……你也知道，现在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名为福宝，那你知道……先皇的贴身内侍叫什么吗？”

　　陆佳泽迟疑着开口：“若是我记得不差，应该是从禄公公……先帝去世后的第二天，养心殿发生了一场大火，养心殿里的二十三个宫女宫侍，包括从禄公公，都跟着主子一起去了。”

　　徐永安摇了摇头：“他没有死……当时宫廷，从禄的权势你不敢想象，一场大火，足够偷梁换柱了……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的好父皇绝不会把他留在世上……他躲过了这一劫，在这深深宫院里，活到了今天。”

　　陆佳泽试探道：“是他告诉你的吗？陛下……为何要将皇位交给徐云瑞？”

　　徐永安又轻笑了两声，摇头晃脑地应了：“是啊，为什么不呢？只有我发现了他的身份，他觉得我有趣，就告诉我了……我们的陛下爱极了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模样……他为所有人都写好了戏码，我们只不过是台子上唱戏的人罢了……他徐云瑞，也是一样！他不比我高贵多少！”

　　陆佳泽惊疑不定地看着徐永安。

　　徐永安现在真是很不正常，陆佳泽不敢随便接话，唯恐他疯得更加厉害。

　　索性徐永安也没有要和陆佳泽促膝长谈的意思，他又一个人低声嘀咕了些什么，便大笑着走出了宫室。

　　见徐永安走了，缘鱼才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子。

　　“少爷……”缘鱼看了看陆佳泽，又看了看屋子的摆件，发现人和东西都还好好的不禁稍稍松了口气：“殿下怎么这么高兴？我看他大笑着出了白稚宫了。”

　　陆佳泽惊魂未定，捂了捂胸口道：“谁知道……一个疯子！”

　　缘鱼抿了抿嘴唇，并不敢接话。

　　徐永安就是再疯，到底也是主子。

　　缘鱼不说话，陆佳泽却忍不住自己抱怨了起来：“你可知道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说他碰到了从禄公公，又说皇帝想看戏，咱们唱戏给他听，徐云瑞也一样……我可真是服了，根本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缘鱼迟疑道：“殿下这么说，许也有他的道理吧？”

　　陆佳泽嗤笑了一声：“能有什么道理？我看他就是受不了徐云瑞过得好，说这些胡话骗自己呢！从禄早就死了！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从禄与我父亲作对，在先皇驾崩之前就被毒杀了！当年养心殿的那场大火，根本就是陆家的人放的，他竟然同我说，从禄还活着？我看他当真是病的不轻！”

　　先皇不如皇帝强势，多年与安国公府都是小心周旋，多方平衡，与如今皇权势大的情况截然不同。在他驾崩之前，便就因为战事紧张，缠绵病榻许久了，从禄作为他的贴身内侍，自然要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那个时候陆佳泽还未出生，但这是他儿时，亲耳听到的，父母之间的对话。

　　某天一早，从禄被禁军发现死在了养心殿外，地上砸了一只白瓷小碗，里面还有不少剩余的老参鸡汤……那禁军正是陆氏族人，连忙压下了消息，请了大夫来查，发现鸡汤里有剧毒，从禄便是死于这碗毒鸡汤。

　　当天前往养心殿的只有安国公世子陆佳行和当时的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从禄与安国公府一向不对付，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觉得，是陆佳行动得手。

　　此后不久，陆佳行也承认了此事。

　　为了掩盖这件罪行，陆家人动了不少脑子，好在当时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根本看不清楚是谁在侍奉自己，宫中等级不够的小公公们又怕惹祸上身，一个个三缄其口——

　　陆佳汐必须登上后位也有此原因，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曾经整肃过宫廷，将当年知道此事的人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先帝驾崩后，那禁军在养心殿放了一把火，对外一直说是这些宫侍宫女忠心耿耿，接受不了皇帝驾崩的事实，自己点燃了宫殿，追随旧主。

　　因为从禄的死到养心殿失火一共也只经过了短短五天，故而从禄被毒杀的这件事，一直被隐瞒得很好。

　　徐永安竟然说自己见过从禄，简直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