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71、第七十一章 蛰龙惊眠啸千山

　　今年长安的秋季比往年多雨。到了暮秋时节，更是湿冷难耐。又是阴沉沉的天气。长安的这一场秋雨，已经足足七日连绵不停歇。今日雨势渐收，却仍不见转晴。
　　谁也没有想到，太后在这个深秋，突然病重，卧床不起。
　　刚入夏的一日黄昏，武皇帝独自一人来给太后问安。寒暄几句，武皇帝便摆摆手让殿内所有人都退下。待众人退下后，只听案上的茶盏被怒极的武皇帝摔在地上。
　　“陛下，奴婢冤枉呀。”一个侍女伏地嚎哭，后背衣衫早被冷汗给浸透了，“奴婢一直忠心耿耿伺候太后，又怎会与外人勾结！”
　　武皇帝冷笑：“东宫的两个美人与宋良娣前些日子到宁寿宫往来密切，之后，她们都跟你在外面谈了好一段时间。还有，太后与魏国公府几位夫人的往来都是通过谁啊？”
　　“陛下这是什么话，哀家不能与人往来了吗……”
　　“是了，太后本来就与外人联系密切！”未曾太后说完，武皇帝已是气急。
　　太后质问道：“陛下难道就要因凭空的猜测而怀疑哀家！”
　　“凭空猜测！”武皇帝起身踱了几步后站定脚步，“那太后如何解释，当日东宫采选太子妃险些滑倒之事。朕的战报怎么会传到东宫？朕恐怕，与外人勾结的人不单单一个侍女，还有太后吧！”
　　武皇帝看向太后，越看怒气越盛，就知晓他刚才说的大概是应了一大半，他不由觉得心里冰凉凉的。与太后二十多载母子名分，情分总是有的，纵然清楚太后是个怎样的人，但他依旧念着情分。可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只因为利益吗？
　　“陛下，是宁可相信这些构陷之言，也不肯相信哀家吗？”太后泣道。
　　“你还让朕信你，你看看你这些时日做的这些事情！”武皇帝一桩桩一件件将太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出。
　　“太后难道就不想想，若没有朕，今日，您还能安然坐在这宁寿宫吗？太后一直想找最大的助力，试问除了朕，还有谁是太后可以依靠的最大助力。”武皇帝负手而立，双眸微微眯起，直视着太后，“朕可以给你，也可以拿回来。”
　　“你，你……”太后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武皇帝，气喘吁吁的，“你。”她还要再说些什么，猛然间捂着自己的心口，脸色涨红，刹时站不稳当。
　　“来人。”武皇帝一声令下，外头早已准备好的禁卫尽数入内，听从皇帝的吩咐，将宁寿宫内的所有宫人尽数押入大牢。
　　武皇帝叹了叹气，没奈何，只得让内侍将太后扶起往寝殿去，并派人去传太医往宁寿宫来。武皇帝走到太后耳边，冷漠地说道：“母后当明白，他日楚王登基，王氏一门还是皇帝的母家。若……王家的未来是否能延续风光，华阳长公主她们还能安享荣华富贵？今日，咱们多年的戏该落幕了。给朕记着，朕才是天下之主，若违了朕的意，朕现在就可以拿回赐予的这一切。若太后一念之差，以至于……”他没说下去。
　　太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离去，直到那背影渐渐离开她的视线。那背影，落寞而决绝……
　　自那日起，太后就缠绵病榻，除了武皇帝每日前来问安外，赵皇后携皇子眷属们轮流在殿内侍疾。身侧除了让华阳长公主进宫伺候，再没有可亲近之人，所有宫人都被打入天牢之后，受了不少刑，人关了一批又一批，杀了一个又一个。
　　这个夏天，的确过的不好。
　　百花委顿在这阴郁的天色里，高大的宫门像一张张野兽的口，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的宁寿宫一股腐朽的味道混杂着熏香味、汤药味扑鼻而来，那是死亡的气息。殿内众人心中轻轻一叹，太后怕是撑不过这一劫了。
　　暮色沉沉，灰暗的天际卷曲着一道道灰黑色的乌云。天上不见半颗星子。太后服了药，沉沉睡去。宫人们匆匆忙忙，穿梭在一重又一重的帷幔之间。
　　榻上昏迷的太后，如今仅仅只凭着千年老参切得参片吊着一口气。一众忙碌的宫人太医，大殿正中的滴漏声其实近乎湮没在这些脚步声、私语声中。
　　今日晌午，太后的情势越来越不好了。朝廷命妇都接到礼部的暗示，回家准备国丧之物。
　　子时，夜色的静谧被打破。
　　宁寿宫内外已是乱成一团，服侍的宫人内侍都约莫猜到太后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华阳长公主已在御榻前哭成了泪人，床榻上的那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赵皇后带着一众亲贵家眷在下头跪伏着，乌压压的，却只能听着抽泣哭声，文武百官都在外殿，真正忙碌的，竟只有太医院的太医了。
　　忽的，那内室的哭声止了，武皇帝从外间入内，步履稳重，不慌不忙……武皇帝微上前一步，那床榻之上，传来太后微弱的声音：“陛下……”
　　武皇帝身子微一怔，不知为何，心里头发酸的很，他弓下身子，稽首道：“太后尚安？”
　　武皇帝冷眼旁观，华阳长公主低声啜泣，靠在床边，一副无措样子。他上前两步，跪了下来，就在床榻边，跪在太后旁边，语道：“太后可还有什么要交代朕的吗？”
　　太后不住喘着气，“陛下……”武皇帝伸手握紧了太后已没了力气的手，温言道：“朕在。”
　　“陛下能否让王家嫡女为楚王妃，将来为大秦皇后。”太后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附到皇帝耳边说道：“这是哀家最后的请求了，希望皇帝恩准！”
　　“王氏女为后？”武皇帝不可置信，脸色大变。太后已被软禁良久，临死之前，却有此念。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武皇帝看着太后，眉头蹙得死紧。
　　“太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武皇帝冷笑起来，“此事为国家大事，关乎社稷传承，恕朕不能从命！”
　　听到这句话，太后心里彻底明白了，皇帝已经不会再答应她任何事了。王氏一门的未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太后，终究是悔了，不甘地阖上目，泪水缓缓流下。
　　“太后……太后！”
　　宁寿宫里无数人开始痛哭流涕大放悲声。
　　一阵哭天抢地的悲声过后，武皇帝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为之尽去。他长吁一口气，说道：“太后殡天，朕心中不胜哀痛。追谥太后为灵怀太后，着礼部隆重治丧。”
　　天色蒙蒙凉了，旭日东升，给这片大地带来光明。
　　天亮了。
　　国丧期间，所有亲贵朝臣都在宫中为太后守灵，唯独武皇帝不在宫中。在太后薨逝第二天，武皇帝就以悲伤过度为名，命太子主持丧仪。
　　大慈恩寺，夜寒如水。武皇帝与玄机法师对弈院中。
　　“陛下今日的棋似乎没有往日的锋芒，收敛了许多。”玄机法师将白子放回盒中，双手合十：“陛下，您今天好像一直心不在焉，下棋时全无昔日豪气！”
　　“唉！看来朕今天不适宜下棋。”武皇帝叹息：“大师，朕想问问你。心怀天下的帝王，是否应该对亲人无情。朕看太子重情，不知他日后是否会因情废事？朕也不知是不是应该教愥儿无情，毕竟，那样对一个孩子不公平。”
　　“陛下。”玄机法师颔首微笑：“陛下雄才大略，征战多年一统天下，开通西域，交好安南，远征漠北，改革漕运，惩治贪腐，打击豪强。二十余年来，老衲虽遁出俗世，但观陛下所为，老衲今日敢说陛下可称千古一帝。不过，陛下虽是一代雄主，可曾想过将来的新君是否要如陛下一般？”
　　见武皇帝若有所思，玄机法师又道：“太子仁孝，重情重义，正是盛世太平之君的标范。陛下的许多政策可适宜一时未必适宜一世，太子的仁治或许能缓解陛下的严苛。至于楚王殿下，老衲以为，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
　　“文武之道！”武皇帝如释重负，亦双手合十：“多谢大师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