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38、第三十八章 长安城里太平人

　　紫宸殿的殿门应声而闭，殿内的地上，直挺挺跪着一个轩昂的男子，那跪着的正是许王李元傲。此刻他跪于一旁，眼睑微微下垂，面色平和恭敬，心中却波澜涌动。今日的事，皇帝是不愿太多人知晓的。
　　御座上的武皇帝头戴金冠，身着龙袍，面色阴沉不定。半晌，从案上抽出一本奏折，狠狠掷于地上：“你已十七，也出了书房可以领差了，可这才几日，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先是推荐你入兵部供职，后又举荐你到蓝田大营历练。眼下无战事，朕也说了，若非朕准，皇子不得掌兵。你是想借着历练的名义在军队中培植势力，然后拉拢党羽与你皇兄争夺太子之位吗？说说，你这是想干什么？”
　　李元傲抬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父皇。这些年，在父皇的威慑和几位兄长的衬托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身的位子，一步也不敢走错。他素来知晓自己不是父皇最喜欢最器重的儿子，却不想父皇竟对他猜忌至此？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和猜测，便这般猜忌他。眼眶一热，话便脱口而出：“父皇明鉴！太子之位在儿臣心中，远不如骨肉亲情来得重要。儿臣只知道，儿臣与父皇是父子，与皇兄是兄弟。况且太子之位已立，君臣名分已定，儿臣又怎么敢跟皇兄争夺，而弄得兄弟阋墙？父皇，切莫被那些小人蒙蔽，伤了骨肉亲情啊！”
　　武皇帝面色渐缓，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朕自知你素来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无风不起浪，你往日行事，也要多多注意才是！若是伤了兄弟和气，倒是不美。”
　　这目光尽是帝王的威严，有了上位者的强势。李元傲时刻不敢忘，帝王全都是猛兽。父皇睥睨天下，又怎会没有露出锋利的爪牙？背后慢慢被冷汗打湿，李元傲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以额触地，顶礼膜拜：“儿臣不敢，望父皇明鉴。”
　　武皇帝微微眯着眼，片刻，才缓声说道：“好了，这里只你我父子，无需行此大礼。”
　　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已被蓝廷玉挥退了，紫宸殿中只武皇帝与许王父子两人。武皇帝抬手叫李元傲起来，正色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见李元傲神色端肃，武皇帝缓缓开口道：“储君之事，乃国之根本。这些年咱们父子之间也算父慈子孝，你们兄弟几个亦是兄友弟恭。可你也该晓得自古以来，有多少人为了皇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死在至亲之手？朕如今只想好好治理这大好河山，抚平因战乱而残破的累累伤痕。立储，乃国之根本大事，按长幼，按军功，按资历，按才能，你皇兄都是太子的唯一人选，你可明白？”
　　李元傲恭敬地行礼道：“父皇明鉴，儿臣自幼散漫惯了，向来依仗父皇和皇兄庇佑，才不致闯出祸事。立储一事，本该父皇裁定，儿臣毋庸置喙。日后皇兄继承大统，儿臣定当鼎力拥戴竭力扶持，绝不敢懈怠一二，也绝不敢有二心！”
　　“呵呵，呵呵呵呵······”笑声从武皇帝口中溢出，却带着几分悲凉意味道：“元傲，你我父子之间，竟有一日也变得如此生疏，如此冠冕堂皇！父皇做这个皇帝，真是千般寂寞，万般无奈。又想听真话，却又怕听真话。身边的人，都奉承着你，讨好着你，你却都得防着！”
　　收了笑容，武皇帝走下御阶，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莫名的疲惫道：“你也该是大婚的年纪了，前些时候你母后跟朕提过要给你选一个王妃，朕特许你自己选。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纯良，其他的朕都依你。过些日子，挑个好日子给你与馨儿一起完婚。朕所有子女中，你皇兄的婚事朕不能让他做主，至于你们，朕可以按你们的心意来，这也是你的好处！”
　　李元傲眼眶一热，上前几步：“父皇！”
　　武皇帝对李元傲道：“元傲，今日，咱们只是父子，没有君臣。你莫要以为父皇不公，你不适合做太子，这份责任，大秦江山社稷万民是千钧重担，你担不起。”
　　李元傲笑着走到武皇帝身前，一揖到地：“父皇英明！”
　　武皇帝挪开视线，面上浮起细微的愧疚道：“元傲，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为了你皇兄的位子稳固，朕还是得让你离开长安。待你成婚后，朕便下旨让你去许州，让你去做一个逍遥王爷。”
　　此话一出，气氛倏然冷却。李元傲的笑意还留在脸上，渐渐僵硬。
　　武皇帝叹息道：“孩子，并非父皇不相信你，也并非父皇冷漠无情。只是，你太年轻，时间能改变一切人和事。朕这几十年来，看的太多了。你的两个舅舅手握重兵战功赫赫，若是他们对你皇兄不满欲推你上位，那日后难免发生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悲剧。只有你远离京城，永无继位之可能，朕才放心，大秦的朝堂才能稳固。”
　　李元傲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沉默了片刻，他苦笑道：“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都知道。可是父皇实在不必如此殚精竭虑为我们兄弟周全至此。”直挺挺跪着，李元傲道：“父皇，儿臣才堪平庸，绝没有跟皇兄争夺太子之心，更别说和舅舅私聚兵马，纵兵逼宫了。”
　　武皇帝重重跌坐在龙椅上。刹那间，那些隐晦却又恶毒的中伤，那些诛心的言语，都变得无比苍白。身为一国之君，雄才大略，刚毅果断，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可他亦是个疑心重的帝王，且为人强势，自是会猜忌朝臣甚至是自己的儿子，受器重如太子他也会有三分提防，这是为帝王的本性。可是今天，他竟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儿子说话。
　　李元傲见父皇面上有颓然之色，不便多留，便躬身告退了。
　　十日后，武皇帝下旨采选为许王选立王妃。次日，降诏赐婚沛国公四子岳晨与昭仪公主，着礼部择吉日完婚。
　　钦天监经过测算，将迎娶之日定在了五月十六。岳晨年少有为，岳氏一门忠心可嘉，特擢封岳晨为禁卫司统领，昭仪公主赐封五百户，奴隶百人，赐公主府，并赐给工匠数十人。
　　赐婚的圣旨一下，楚嫣便匆匆来到李馨居住的延光殿。
　　白日里不少访客登门道贺，此时的寝殿里却静悄悄的，殿门口守着两个宫女，见楚嫣走近，屈膝行了礼。楚嫣轻声问道：“公主呢？”
　　左边一位宫女垂首道：“禀太子妃，公主在殿内，容奴婢进去通报。”
　　片刻功夫，便听闻里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殿门从中打开，竟是李馨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楚嫣，李馨两个眼眶一红：“皇嫂！”
　　楚嫣牵着李馨的手进了寝殿，挥退左右。李馨抿着嘴，两行清泪便滑落脸颊。楚嫣见状，不由得安慰道：“要成婚了，这是好事啊！为何却难过起来？”
　　李馨摇摇头：“我不是难过，只是不知怎么的，听了消息，心里酸酸的，不知怎么眼泪就止不住了。”
　　楚嫣笑道：“莫非馨儿你不想嫁？既然如此，不如你跟父皇说让他收回成命，若你怕父皇不允，我便让你皇兄一齐去求父皇。”
　　李馨一跺脚，脸上红霞飞起：“皇嫂！”
　　楚嫣拍拍她的手：“馨儿，岳家是个好人家，你皇兄也说过岳晨是个难得的好儿郎。你对他也并非全无感觉，相信你们定能夫妻和睦。”
　　李馨抽抽搭搭地哭道：“我不是不愿，就是觉得，父皇连跟我商量都没有就直接下旨赐婚，太突然了，我连准备都没有……皇嫂，我还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跟在父皇母后的身边!”
　　楚嫣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你这桩婚事，父皇母后操碎了心，而且圣旨已颁天下皆知，岳家都已经领旨了，你一句不嫁就行了？岂非辜负了父皇的一片美意？”
　　李馨红着脸，讷讷说道：“我，我只是舍不得家……”
　　更漏声声，天阶夜色凉如水。延光殿里，李馨辗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沉沉睡去。
　　楚嫣陪着李馨直到她睡下，给她掖了掖被角方才起身回了东宫。
　　五月十六，是个晴朗的日子。许王迎娶正妃并昭仪公主下嫁沛国公之子。整个长安城都张灯结彩，普天同庆，万民欢腾。
　　寅正时分，睡得迷迷糊糊的李馨就被宫女们叫醒。她昨夜很晚才睡着，只觉得刚刚合上眼，便被拉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被宫女们搀扶着沐浴更衣。
　　偶尔抬眼，自窗棂间瞥见外面浩瀚的夜空。繁星点点，皓月当空。脑中清醒了几分。不想出嫁之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夜色。
　　赵皇后缓缓走来，亲自帮李馨梳着长发，慈爱地看着李馨镜中秀丽的面庞：“馨儿，今日，你便要嫁人了。母后不求你未来富贵荣华，只希望你能一切如初，夫妻恩爱不离。日后，能儿孙绕膝，平平顺顺。”
　　李馨从来都是个心大的，此时更是欢欢喜喜对着镜子里的母后笑道：“母后放心吧，有您和父皇在谁敢欺负我。儿臣也不是不晓事理的，儿臣自当平平顺顺！”
　　赵皇后闻言也笑了：“好，母后与你父皇就盼着你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我好含饴弄孙，安享天伦。”
　　李馨微微红了脸：“母后！”
　　待一切收拾停当，李馨乘步辇前往宁寿宫拜别了太后、父皇和母后，已是辰初时分。宫门外，迎亲的辇车已等候多时，只等公主的仪仗到来便可出发。
　　岳晨见二十四人的仪仗队并一百零八台嫁妆队伍缓缓自宫门里鱼贯而出，忙下马迎上前去。李馨着十二花钗碧青翟衣，团扇遮面，坐着八个健壮宫女抬着的肩辇，一双妙目含羞带怯，却又带着欢喜的神色，偷偷瞄向岳晨。两人目光相触，一时竟挪不开眼。
　　李馨和岳晨向宫门行拜别之礼后，转身登上辇车的那一刻，李馨忍不出回望那高高的阙楼。原本，她以为自己是想逃离这束缚她的宫廷，却不曾想，真的远离了，才发现，有一些人，一些事，并非那样容易放下。
　　突然，李馨目光一滞，那高高的阙楼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静静地凝视着这边。父皇的身影，竟看起来已是如此孤单寂寥？
　　却说那阙楼之上，武皇帝远远望着那一队红色的队伍敲敲打打而去，站了许久。直到看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远去，眼前有些模糊。
　　登上皇位，许多温情便慢慢远离了。或许，这便是做皇帝的代价吧。这个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在权谋争斗中的一抹温情，今天这最小的一儿一女的人生大事都有了着落，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他紧握住身侧的赵皇后的手，闭了眼，再睁开，这个英明神武的皇帝，眼中迸发出的眼神，依旧是雄心勃勃、杀伐决断。也好，将那些感情的枝叶都砍伐殆尽，便能更好地将这大秦江山治理的海清河晏、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