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35、第三十五章 一去紫台连朔漠

　　东宫产女的喜信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皇宫，直到凤銮殿里。
　　武皇帝刚刚从紫宸殿过来。邓晔向他禀报了今日去解救昭仪公主和太子妃的详细经过，同时请皇帝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赵鸣谦重新潜入长安，武皇帝一早就得到消息，他默不作声，派邓晔率领奉宸卫将赵鸣谦身边的侍卫偷梁换柱，借此掌握其一举一动。知道赵鸣谦要劫持太子妃然后诱杀太子。为防不测，武皇帝暗中派了李馨去，让她假装被劫持，然后保护太子妃。
　　其实，武皇帝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完全可以命邓晔将赵鸣谦一党捕拿，大祸消弭于无形。然武皇帝却费了好一番周折，其用意左右不过是想让李元徵与赵凌汐彻底决裂。
　　听邓晔禀报说赵鸣谦一干人等俱已逃脱，武皇帝也不动怒，只说了句“朕知道了！”挥手让邓晔退下。在紫宸殿里静坐了一刻钟工夫，武皇帝起身往凤銮殿去了。
　　一进凤銮殿就听说东宫产女，这些日子的阴霾瞬息一扫而光。武皇帝口中念着“盛世王女长空当歌！”似乎想到什么，抬手唤过蓝廷玉吩咐道：“传旨：太子妃产女，朕心甚悦，宜赐封号以嘉其荣。故朕封其为长歌郡主，命礼部择吉日行册封礼。”
　　“遵旨！”蓝廷玉躬身应下。
　　一切风波既静，长安城里总算是得到了久违的平静。两个月后，一辆马车缓缓北行，自长安出发以来，不停歇地往北走，总算是离开了大秦的管辖范围，踏上了前往漠北的路途。
　　凌汐这一日醒来，发现自己在毡房里，坐了两个月的马车，她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她自那日起就浑浑噩噩的，同行的赵鸣谦和韩云、云若又急着赶路，也顾不得她是否神志清楚。待过了边境，才请了几个大夫好好医治。
　　既已脱离危险，赵鸣谦就先行一步回鞑靼王庭，让韩云和云若照顾凌汐慢慢赶路。
　　凌汐挣扎着坐起来，守在旁边的韩云赶忙上前扶着并给她靠了一个软垫，好让她舒服些。接过韩云递过来的杯子，喝了杯水，凌汐感觉松快许多。
　　“云若呢？”凌汐问。
　　“她去给公主熬药了，公主还得再将养一段时日。”
　　见凌汐不语，韩云沉吟半刻，低声道：“公主，我们不如回长安吧。不要再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了，你本不该卷入这无休无止的争斗，做个平凡人，好吗？”
　　凌汐生生地别过头，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韩云，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发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韩云便知话说得过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公主，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吧。不如开始新的生活，总不能老是这样四处奔波，更何况……您要为小主子想想啊！”
　　凌汐没有听懂韩云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什么孩子？韩姑姑，你胡说什么，你怕是糊涂了，我还未……”忽然想起……
　　韩云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说道：“奴婢没有胡说。公主的确有了身孕。”
　　“什么？”凌汐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张惶而惊异，韩云道：“公主昏睡时奴婢替您把过脉，也请大夫诊过脉，公主确实怀孕了，从脉象来看是个女孩已经三月有余。”
　　凌汐万万没料到，当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酿下如此后果，真是欲哭无泪，她无力地靠倒在榻上，摇头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子，可她的父亲是李元徵，我不能生下有大秦皇室血脉的孩子。即使要生下她，我也不会回长安。我随堂兄到漠北，我会好好抚育这个孩子。”
　　韩云断声道：“不行！这孩子是大秦皇室的血脉，岂能流落异乡。这些年公主也受苦了，奴婢怎能让你再去漠北那苦寒之地受苦！”
　　凌汐终于听出不对味，忙将她推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噙着泪说道：“韩姑姑，你为何执意要我随你回去？你到底是什么人？潜藏在我身边有何目的？”她口吻凌厉，逼得韩云倒退两步。
　　韩云胸臆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跪在地上，道：“启禀公主，奴婢是奉了陛下旨意……”
　　她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凌汐的父皇，而是大秦皇帝。韩云居然是内奸？
　　话音未落，“啪”的脆响，凌汐扬手掴她一掌，隔得这样近，韩云猝然不防，面颊火灼般刺痛，凌汐扬首视她，韩云双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无退避之意。“没想到，你居然会是内奸？怪不得，奉宸卫会来的那么快，堂兄身边的人全被人掉包，原来都是你。”
　　凌汐终于横了心，拼尽全力，扬手又是一掌掴去，一缕鲜血从韩云嘴角淌下。掴完这掌，凌汐顿觉全身失力，缓缓垂手，韩云倒似松了口气。
　　韩云后退数步，忽然双膝一曲，蹭的跪倒在凌汐脚下，高昂起头，一字一句地顿声说道：“公主，所有的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可是公主，奴婢不能违抗陛下的旨意！”
　　凌汐浑身失力，倚靠在榻上，紧闭双眼不看韩云，声音软沓乏力问道：“韩姑姑……我们情份早已非比寻常，情同母女，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韩云以头触地，狠狠地叩三个头，额头破损，血迹沾地。她说：“为偿恩情，奴婢的恩人与我有救命之恩！奴婢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你的救命恩人是谁？”凌汐还是没有睁眼，口上问着，心头说不清什么滋味，多年来与韩云相处情形历历在目，复衍生为辛酸和惆怅，未得可以安放之处。
　　“大秦皇后！”
　　凌汐霍然坐起，却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她骇然惊觉自己竟虚脱至此！她一咬牙，好在这种虚脱只是刹那显现，多少有些气力重新回来，终于坐起。
　　大秦皇后赵玉晴，她与韩云竟有救命之恩？
　　“此事距今过去二十五年，较公主的年岁还要长，公主不知情有可原，况且，也没有人查出来。奴婢九岁那年父亲不幸去世，母亲独自一人抚养我，可没过一年她也患上了急症，府里的下人趁机将家中财物一洗而空。奴婢走投无路时，误打误撞结识了一位姑娘，是她为我母亲请了大夫，虽然母亲最终还是去世了，可这份情谊奴婢至死不忘。”
　　那位姑娘就是当年的赵玉晴，如今的大秦皇后。此际凌汐忽如醍醐灌顶。
　　韩云又继续说道：“不久之后，姑娘出阁，我也随她去了。可没过多久，姑娘的夫君就将我和其他十几个人都集中起来，那些人里有男有女，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负责训练我们的人就是秦华。半年后，奴婢就被安排进了当时的南奕皇宫。”
　　秦华！大秦第一战神秦华！让南奕将士们闻之色变，甚至望风而逃的秦华！他亲手训练。
　　韩云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二十五年前，算起来她那时候也才十岁啊！可当时她就已经经历了残酷的训练，被人安排在尔虞我诈的南奕皇宫，步步为营二十年，这其中的艰辛酸苦又有谁知道呢？大秦皇帝果真是算无遗策城府极深！
　　凌汐心痛，又有止不住的气恨：“大秦皇帝安排你进宫就是想你当他的细作，监视父皇，好随时汇报宫里的一举一动是吗？这些年，你为大秦做了多少事，出卖了南奕多少军情？”
　　韩云辩解道：“不，陛下没有给我任何交代，只是让我在宫中安分度日。何况当时公主的父皇还只是建王并没有封为太子，又何来监视一说？自两年后大秦立国，直到越京城破，整整二十年奴婢没有为大秦传递半点南奕宫庭的消息。越京城破以后，靖王父子逃亡漠北，公主前往西辽，奴婢则是在长安负责居中联络。直到那时，奴婢才前往临江王府，听他传达陛下的旨意。”
　　“然后大秦皇帝就让你将我们的行动都汇报给他，他好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伺机一网打尽，是不是？”凌汐心随意动，瞬息便猜到来龙去脉。
　　韩云点头，接连叩头，道：“公主果然聪慧，陛下其实是将奴婢闲置了。陛下于眼线之事上素来善下闲棋、烧冷灶，奴婢就是他下的闲棋，烧的冷灶。包括这次让世子逃脱，也是陛下暗中给奉宸卫下了密旨。这几年来，我与公主相处融洽，实在不想再伤害公主。如今公主怀了太子殿下的血脉，奴婢就更不能让您有丝毫的闪失，不然，我也对不住皇后娘娘。”
　　凌汐大吃一惊，看着面前的韩云，说不出话。
　　“还好，陛下素来心狠，竟也被皇后娘娘说服了！”韩云忽的面露喜色，随即又黯淡了容色道：“之前，我将公主怀孕的消息先送与皇后娘娘知晓，我想，她若知道你怀了皇室血脉，必能与你向陛下求情网开一面。果然，皇后娘娘来信说：陛下原本是要我为公主落胎，可最后还是妥协了。一来，这是太子殿下的骨血，陛下不愿与太子有隔阂，二来，公主怀的不过是个女孩，将来也不会危及永宁王的地位。”
　　韩云泪光泫然，一抹亮色在眸底一掠而逝。凌汐知道韩云在与自己数年来的相对中，那颗心，早就一点一滴偏离原来的轨道，慢慢地倾向她。
　　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大秦皇帝怎会容得下一个拥有南奕皇室血脉的孩子。何况他要为永宁王扫清障碍。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世上，万幸，这是个女孩。
　　凌汐起身步伐悠然，行至韩云跟前说道：“你也是奉命行事又有皇后对你的恩情，况且即使没有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切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说，姑姑这几年一直照料我，这份情，我是永远难以偿还的！”
　　韩云急忙扶住凌汐，泣道：“请公主恕罪，奴婢无地自容。”
　　凌汐扑哧笑出声，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和云若了，我早已经将姑姑和云若当作亲人。既是亲人，又何来恕罪？”
　　韩云拭泪，疑惑地看着凌汐，问：“不知公主今后有何打算？是要继续北上鞑靼，还是回返长安？若回长安，公主不必担心，一切有皇后娘娘，她必会庇佑你和小主子的，还有太子妃，她也是心善之人……”
　　凌汐见她紧盯着自己，说得极其恳切，说道：“北上还是回返？天下之大难道无你我容身之地？你刚才也说了，只因我腹中是个女孩，皇帝方才网开一面，回了长安又有何用？长安，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冰冷无情，让我伤心难过，那是断送我所有幻想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不过，漠北如今我已去不得了。若是皇叔他们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或是晓得她的身世，岂不是害了她……”
　　凌汐苦思冥想背身踱了几步，转身口气郑重道：“我想不如我们转道去契胡吧！契胡远离中原和鞑靼边境，远离俗世尘嚣，我去那里继续做我的医师，如今有了孩子，我自不能让她卷入是非，她是无辜的。我们把她抚养长大，再不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韩云微显些许喜色，像是心头长舒了口气，泪花闪烁，说道：“公主想通了就好，恕我直言，南奕早已回天无力，想必公主也明白……奴婢和云若陪公主去契胡，我会告诉皇后娘娘，公主不回长安并请她转告陛下，以陛下的行事，公主的行踪必不会有人知道的。届时希望公主还能如少时一般……”韩云道：“那时的公主……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