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14、第十四章 月色灯山满帝都

　　正月十五是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因此民间多称作上元节。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长安街头。
　　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
　　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这一年到头难得观灯的大好时光，怎能轻易辜负了？
　　来来往往都是成双结对的人群，无数人的手上都提着灯笼，不远处，还能看到高大的灯楼，上头扎着的彩灯少说也有五六十只。那煌煌赫赫的灯火，竟是把黑夜映成了白昼。
　　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
　　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
　　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
　　繁华热闹的街头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笔直的朱雀大街直贯长安城，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那座高耸的城楼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
　　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连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那是太平金钱，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
　　天家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
　　此刻，大秦帝后，还有太子太子妃，他们都在承天门上。在他们身后，是华丽的翠盖。
　　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因为百姓们看到了皇帝，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陛下万年！”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上元之夜，皇帝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着长安城的十万灯火。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到处是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一盏走马类，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
　　皎洁纯白的月色，温柔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月色下的长安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
　　上元节足以让长安城变成一个不夜之城。
　　纵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四处都是纵情欢笑的男女，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豪家子弟，在煌煌灯火下，女人们秀发上的首饰散发出无限珠光宝气，男人们身上的锦绣流露出无限豪奢华贵，那些兴奋的嚷嚷和笑声随风四处飘散，恰是一派举城同乐的气象。
　　明月只应照故乡。这种容易勾起思乡情绪的节日，凌汐自然不会刻意去参与。一整天，凌汐都没有出门，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
　　当韩云看到凌汐转过头来瞥见她时那种表情，她不由更多了几分担忧，于是走上前笑着打趣道：“公主，今天是上元节，怎么不出去看灯？瞧外面多热闹啊。老待着房间里面干什么，别闷坏了自己。”
　　凌汐自然不会听不出韩云的言下之意，她却说不出什么附和的话来，只能微微点头。
　　可惜，她知道再好的繁华都不属于自己，这是大秦的繁华盛世，不是南奕的。曾几何时，南奕的越京城也像长安一般繁华，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将这些都化为乌有！
　　换言之，今日大秦的太平繁华都是以血和泪换来的。不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本该在越京城，跟父皇还有哥哥们一起过上元节，又或者偷偷地跑去大街上跟百姓一起玩，一起欣赏这上元的美景。
　　“公主，你切莫烦心？”
　　凌汐知道，这是韩云在宽慰她，让她别把自己憋坏了。想着外头彩灯万盏人头攒动，她便若有所思地道：“我没事，姑姑不必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是在城门上的那些人，但不是这里而是越京城。”
　　“说得好。”韩云满意地点了点头，遂上前一步和凌汐一起坐下：“公主有这样的雄心和魄力奴婢就放心了。”
　　“公主虽是女子，却没有妇人之仁，陛下膝下的几位皇子都不及公主。您虽是一介女流，胸中韬略却不输男儿，绝非奴婢夸口，便是公主那四个兄长，有的不及公主隐忍，有的不及公主果决。只是，可惜了……”
　　饶是韩云对凌汐向来就有极高的评价，可听到这样一番话仍不免心头震惊。她后面的话不说凌汐也知道。可惜她只是一个公主，不是皇子。不然，以她的才略，还有父皇的宠爱，太子之位一定是她的。
　　在外人看来，她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是南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然而，面对内忧外患，父皇最介怀和惋惜的也是她是个公主。不然，她一定能支撑起南奕风雨飘摇的江山，挡住大秦的兵锋。
　　凌汐心志极坚，默然坐了半晌便直接问道：“那么，姑姑觉得我眼下该怎么做？”
　　“靖王传来消息：鞑靼去岁遭遇雪灾，草场受损，牛羊也冻死不少。公主知道，草场对战马的作用极大，而且牛羊冻死，鞑靼人的生活也很艰难。如今，鞑靼自顾不暇，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有南下的动作了。靖王的意思是，请公主暂留长安，等待时机，先不要急于北上！”
　　此时此刻，凌汐的心中如明镜一般透亮，知道靖王悰在告诉她，她们的计划又得推迟了。尽管她早已经习惯了失望，但这时候还露出了极其为难的表情，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鞑靼无法出兵南下，那救父皇就又遥遥无期了，这也意味着大秦又将继续它征服四方的脚步，她要继续看着大秦一步步走向强大，看着人们一日日忘记南奕。
　　见凌汐这副表情，韩云也心疼不已，于是，韩云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起身退后几步深深一躬身道：“公主恕罪，靖王已经尽力了，可鞑靼那儿，靖王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样的答复早在凌汐意料之中，而且她要的原本就不是空口说白话，当下便欣然点头。
　　瞧见韩云如释重负的神情，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皇叔在漠北也是不易，纵使他曾经是南奕靖王，皇室宗亲，身份地位煊赫，可是那又如何？南奕已亡，他孤身一人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转告皇叔，他能在鞑靼站稳脚跟也是不易，千万不要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