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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先死者与后进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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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暗红的血渍整齐地漫了开来。
“你这个畜(百度)生。。。。。。”
戬华冷冰冰地看著面前的老者僵硬地后仰著倒下。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直到最后一丝生气也从那肮脏丑陋的□□上离去。
血珠仍在从锋刃上滴落,在暗夜里滴落的清响像是昭示著大业时代最后一丝安宁的终结。
——就算把旧的一切全部斩除,新的一切也需要一点点累计起来,付出泪水,付出血水。
戬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窗外传来了缥缈的更声。
此刻,才刚过午时。
戬华习惯了早起。麻利地从寝宫装饰华贵的龙床上坐起来,戬华并不需要召唤那些服侍的女官,独自地换上了那身深紫的王服。
(为了这件衣裳,多少人堵上了自己的青春与性命呀。不过只是为了此世的虚名,真是愚蠢的生物。)
如此想来,连这身华服也散发出浓厚又陈旧的血腥味,对王而言这并非不快的味道,相反已是相当得熟悉。
戬华打开了寝宫的宫门,疾步走了起来。他很清楚,在这个时间后宫的女官内侍们都还恭候在寝宫外等待国君的起身。也就是说,此时寝宫内空无一人。
(真想看看,后宫那些笨蛋们见到了国君不在寝宫后会什麽表情。)
一边走一边如此无良地想著,戬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由寝宫直接通向外廷的蹊径,按照礼法国君是不能从此处通过的。不过礼法对於戬华,就好比长篇大论对聋人,纯属浮云。
此刻这条漫长又单调的直径上,只有一个紫色的幽灵在飘游著。
工部往前就是户部,而户部之上就是——吏部。
戬华不由自主地在吏部的门口停了下来。此时的吏部理所当然没有亮灯,一片昏暗同其他五部。——这个时辰,六部百官大概刚从自家温软的香衾里爬出来,正不情不愿地向著王城的大门前进吧。更关键的是,这里是被公文封锁著的吏部。
戬华毫不犹豫推开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吏部大门,不留情地踩在填充了室内每一个角落的大批公文上。
极度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伏案的身影依旧在奋笔疾书。毛笔在昏沉里疾走,雪片似的公文纷纷从案几上落下,整齐地堆在地上。
如果没有那疾走的毛笔,根本没法从吏部的学问之神身上看出一丝活着的感觉。
作为常人,晁衡从七年前就永远失去了活着的实感。现在存在的不过是是“学问之神”。
“很怀念吧。”戬华单刀直入地发问。
学问之神没有停笔,埋头接口道:“在下正在工作,有事请您傍晚时再来说。”
“你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戬华的眼底映出了一个穿着吏部官服的清瘦身影。
“如果你那个愚蠢的先生谋逆成功了,现在的你早已升为吏部尚书,不,应该是尚书令吧!”
“景舆先生从来没有行谋逆之事。先生一直都是为了吏部,为了整个国家而在在拼命斡旋”
(学问之神也不是为了别的人而工作,仅仅是为了吏部而已。)
本来不可提的禁忌被他人肆意触及,学问之神握笔的手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看穿了这一点,戬华紧接著说道:“先任吏部郎中晁衡!只要你愿意重新进入官场,现在吏部侍郎的位置就是你的东西了。”
“请您住口吧。我已经再不会轻易,踏入外面的世界了。”
学问之神终於抬起脸看著戬华。青白的两颊上,近似汗珠的水滴不断淌下。
“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吗,朝恒?”
戬华恶魔般低声细语道。
“被吏部舍弃、被先生愚弄、必须藉助学问之神才有存在的价值。你所坚信的东西原来都是虚幻。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愿意把自身的存在也化为虚幻。。。。。。”
“在下依然活著。”朝恒先生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满脸的汗珠。不胜悲哀地说道:“只要是活著,就要承受著在下所犯下的罪孽。只要是活著,在下还能听到景舆先生的教诲与指责......”
——永不会消失的是罪恶留下的记忆。只要存在著,记忆就不会消失,就不得不重复著想起。由此带来的是还活著的乐感更多还是生存的痛苦更深?
“——果然是贪生怕死的家伙。和景舆比起来,你还是那个软弱的吏部郎中。”戬华报以轻蔑的一笑,在地上摸索了一阵,重新翻出了一本灰紫色的卷宗。其上还题有“景舆”两字。墨色几乎要褪去,看来至少是十年前的东西了。
戬华不客气地从晁衡手上夺去了卷宗,冷漠地答道:“景舆,你在黄泉下好好看著,孤是如何贯彻你的理想吧。”
学问之神无声地送别了戬华王,苦涩地一笑。
“先生,您在天之灵看到这个王的决意了吧。这个国家今后会走向分裂还是昌盛呢?”
男人摸索著去取另一叠公文,但似乎力不从心,公文脱离指尖,如运送灵魂的渡蝶般纷纷散开飞舞开。
六部长官的脸上怀疑的神色随著旱情的加剧而不住加深。
(说著要大改,其实什麽都进行不下去了吧!)
这样对王不信任的流言传的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危言耸听道——“这真是天谴,这个国家迟早要灭亡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王的下一步举措实在至关重要。
“仙洞令君何在?”
戬华王厉声喝道。对方懒懒地挥了挥手中的桧扇,勉强地俯下身子向王行了个礼。
“您召唤仙洞省,是要叫我们准备再次祭天吗?”
戬华不悦地扫了琉雅一眼,正色说道:“仙洞省是为了沟通此界与彼方而存在的。既然天意不降雨,那麼仙洞令君就该承担起请求上天降雨的义务。”
(这是要把责任推给缥家的小子吗?)
官吏们中传来了这样的低语声。
(这个王居然敢把罪责归咎给缥家!)
“况且由出身缥家的仙洞令君求雨,更是应该的。”
戬华故意拖长了最后的几个字音,然后满意地看到琉雅握著桧扇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缥家不同於其他家族。他们只效忠於一族的首巫女。而首巫女则是苍瑶姬在人世的代理。一旦发生任何天灾或战乱,永保中立的首巫女将代表苍瑶姬打开通往缥家的大路,拯救苍生。
可现在不行!现在的缥家因为上一代的家主奇迹之子大肆清洗,剩下的只是一群野心家。以救济苍生为原则的纯粹神官已然不存在了。虽说在现任首巫女琉花的手下不能说毫无改观。可如果是琉雅的话——
“下官根本不能代表缥家。如果只是作为朝廷的仙洞令君,才可以有被考虑的余地。”
戬华不可能明白琉雅使用“被”字的意图是什麽,他依然紧逼道;“那麼,作为朝廷的仙洞令君在七日内令上天降雨,应该也是你的职责所在吧。”
琉雅皱著眉,低下头来数著桧扇上的金玟,良久开口道:“下官只能是尽力了。”
“那麼七日之后,若天还没有降雨,仙洞令君也请尽力担当你欺君的罪责了。”
琉雅抬起目光,视线落在戬华身上。但这并不是愤怒的目光。琉雅不可能理解王对缥家持有的态度,王也同样不可能猜透琉雅的想法。
末了,被强行推给求雨职责的仙洞令君俯下身行礼,低声地答道:“七日之后,您再考虑处置我吧。”
琉雅重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转身背向王,大步流星地朝着御门的方向迈去。
“喂,这小子是怎么了!”
大臣中发出了惊愕的责骂声。戬华王瞥了一眼走也不是留也不便的仙洞省副官羽羽,平静地开口道:“羽羽,你也跟去吧。好好看着,仙洞令君到底能使出多大的本事来。”
得到许可的羽羽顿时如释重负,紧步追了出去。
剩下的文武百官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否要退下。但最后还是回过身去俯身下拜。
戬华王高居宝座,睥睨著座下众臣。
“请诸位在听到孤的决议前先当心别咬到自己的舌头才好。”
戬华故作温和的提醒,令在场众臣不寒而栗。这个王难道真得说通□□来为他守卫贵阳,为他效忠吗?
“孤要把夜市经营权授予贵阳的□□首领!”
“哈——————”众臣闻之,无不脸色大变。
既王城的酷暑后,这个王决意给几欲燃著的官场降一场暴风雪。
“琉雅大人,请您慢点啊~~”
身材矮小如幼童的羽羽勉强才能跟上琉雅如飞的步伐。对方猛一驻足,羽羽便一下子撞了上去,踩在了琉雅的脚后跟上。
“啊——万分抱歉,琉雅大人。。。。。。”
“羽羽,你还记得我在担任仙洞令君第一天对你说的话吗?”
羽羽胆战心惊地望著琉雅瘦削的后肩,小心翼翼地答道:“如果下官追不上的话就乾脆别跟在您的后面,您是这样说对吧?”
“那我说的第二句呢?”琉雅同时推开了仙洞省的木门,踏入室内。
“那个,您说的是,说的是。。。。。。。”不知为何,羽羽支支吾吾地就是说不出下文。
“我说的是,不得让闲杂人等尤其是姓旺的,踏足仙洞省一步。”
琉雅斩钉截铁地答道,桧扇指向了茶桌,礼器库,脚下石板三个不同的方向。
摆放周正的茶器,偏离了原来位置三寸的灵锁,印下了御史台官靴的地板。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暴露出旺季到过的讯息。
羽羽不禁很没用地佩服起年轻长官敏锐的观察力来。
“鬼的弟弟发现了什麽问题吗?”
旺家与缥家正好相反,一族的“能力者”往往是男子。这也意味著,出生旺家的“能力者”可以比琉雅这个被缥家舍弃了的平庸术士发现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那家伙身上还同时流淌著苍玄王与苍瑶姬的血液。如果在缥家好好培养的话,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神官也说不定。至少,也一定是比自己优秀得多,被缥家所需要的人才。
琉雅背对著羽羽,用力咬住了下唇。站在身后的羽羽,犹豫了片刻,还是坦然地答道:“旺御史完全是从礼法上考虑礼器的陈设。”
也就是说,旺季只有最末流神官的眼力。这也是理应的,作为预备官吏而培养的能力者如果没有受到有素的训练,眼力必然会弱化。
(绝对不止这些,鬼的弟弟一定会察觉点什么。)
琉雅冥想了一会儿,突然用桧扇往茶桌上用力一击。
“羽羽,替吾将通道展开。”
旺季突然打了个喷嚏。看来他一定是又得罪了某某人,结果才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强烈怨念。
(大概是仙洞令君对我擅自检查礼器感到不满吧。)
旺季自嘲地摇了摇头。反正没灵力的人什麽问题都看不出来嘛。
一直被作为官吏培养的旺季对於本家那种灵力可说全不知情。就算知道,旺季死也不想有那种能力或跟能力者扯上关系。毕竟跟那种能力者扯上关系的人下场可不是用一个“悲惨”就形容得了的。
“很好,就这麼回去告诉御史大夫他其实礼器什麽问题都没有就行了。”
连偷懒都要一丝不苟——面对这样的手下,叔牙不知道会说什么好。
“嗯嗯。御史大夫要的初花酒三瓶,远山书店的古籍一本。还要买的是——糟糕,怎麼这个月的俸禄今天就全部花完了。”
旺季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都怪那个该死的御史大夫尽是挑一些价格不菲的名酒让自己买,结果自己一个月的俸禄有三分之二都花在给他买酒上了。
“可恶,总有一天本大爷要叫你把欠的酒钱加倍还回来。。。。。。。”
背后一声恶狠狠的吆喝打断了旺季的咬牙切齿。
“老家伙,还不老实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旺季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贵阳的城门下一个□□打扮的壮汉正揪著一个衣著寒酸的老农的领子,大声地威胁著。对方似乎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老老实实地从衣袖里摸索出一个褪了色的钱袋,颤悠悠地交过去。
“妈(百度)的,才这麼点钱也要藏起来!”壮汉把钱袋里的铜板全部倒进了贴身口袋里,把钱袋嫌弃地往地上一扔,对著后面长长的队伍喊道:“下一个。”
旺季终於看明白了,原来这些被戬华王借来检查进城灾民的□□是在向想要进城的人收“进城”费。不错,收“进城”费掠夺了这些灾民的财产,但比起自己的性命来,灾民情愿把自己的血汗钱贡献给这些守门□□。反正将来这些钱也是要贡献给那些地方官吏的。在灾民眼里,官吏和□□本质上也无多大区别。
但这一次被恐吓的对象就有点特殊了。
喂,小妞,把你身上的值钱东西交出来吧!”
被威吓的对象是一个未及及笄之年的少女,大概十三四岁,甚至更年幼的样子。令旺季注目的不是她清丽的容貌而是她的表情。
——如傀儡一般冷漠又孤绝的神情,此乃“死”之面相。
一个人要经过一生所有苦难与绝望才能呈现出的面相,在一个年幼少女脸上便呈现出来。真是何等悲哀的事。
“喂,你聋喇?”壮汉骂骂咧咧地就要掀少女的衣襟,搜她的身。
“这家伙居然要侮辱一个弱质女子。。。”
旺季并非那种见义勇为者。像贵阳城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若不是为了帮御史大夫买酒旺季也绝不会踏足此处。况且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就算坐视不理也没有什麽大碍。但这个人无法容忍自己作为官吏的不作为。
“你这臭婊(百度)子!”
文弱少女一下子摔倒在石板上,对方恶狠狠地伸手就要给她一个耳光,但在半空,壮汉的手腕被牢牢地攥住了,另一只手也被老实不客气地扳到了身后。
“一个大男人这麼肆意欺辱一个小女孩,就算是□□也太可耻了吧!”
“你又是什麽东西,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壮汉瞪大了眼,怒视著看起来如同文弱书生的旺季,无奈手怎麼也拔不出来。
“在下正是御史台的——”旺季刚想说出“一介御史”,但脑海里浮现起叔牙嘲笑自己的面孔,这句话便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这位大人正是继任的御史大夫。”朴素的水色裙摆在视线中摇曳,鬼姬优雅地往两人面前迈了一步。
(姐姐!)
鬼姬像是没有注意到惊愕的旺季,一直走到壮汉身旁,以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在道上混的都知道叔牙大人是位怎样厉害的人。如果让他和酷吏尚书一起收拾你,到时候连大首领都难免受到波及吧。。。。。。”
旺季完全不明白鬼姬到底做了什麽,但他只看到对方的脸变得越发惨白。当鬼姬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对方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地。
(好厉害,光靠言语就能打倒敌人,真不愧是姐姐!)
旺季不明底细地敬佩起鬼姬来,但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人。
“。。。不见了。。。”
一会功夫前还倒在地上的少女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该不会是看见起了争执所以吓得逃走了吧。
旺季困惑地瞥了一眼身后疲惫又麻木的灾民们。
“呐,旺季还是少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比较恰当一点。”
“您说得对。”
面对姐姐温和的责备,旺季略有愧疚地低下了头,却被纸扇轻轻地敲了一下。
“你并没有做错什麽,只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便对了。”鬼姬整理好手袋里的食材后,站直身子露出了夕阳般温柔的笑颜。
“我们回家吧。”
黑夜像鸦翼织成的密网隔断了这栋古宅同不远处外城的联系。
竹里馆——为什么一个月不回来连门匾都掉地上来了。
“万分抱歉!”旺季铁青着脸,赶忙奔过去将那块古朴的门匾扶起来。结果,刚托起一截,门匾就悲惨地从中间裂成两半再次摔到地上。
“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坚持回来每天给宅邸整理清洁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面对已然蹲在墙角自责地画圈圈的弟弟,鬼姬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原本以为在叔牙大人那已经受够调教了,被想到这孩子依然对这种小事这么神经敏感。)
“没关系的了,门匾什么的,旺季你再写一块就好了嘛!你多少也对自己的书法自信点!”
“但换了人写,门匾的意义就不一样。这可是父亲大人亲手题下的门匾。。。。。。”
(这种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贵族气度的鬼姬和最有家族意识的旺季,这两个人光想想都会觉得不是一家的。
“比起门匾,我最近遇到了更让人烦心的事。”
“是被御史大夫支使来支使去吗?”鬼姬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要是那样做倒好了。)
“我只是感觉作为官吏,自己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身为官吏所具备的品质,旺季虽然已模糊地有所感觉但仍不知该如何化为己有。
——或许自己并不适合成为官吏。
“那么,你有成为官吏的决意吗?”
鬼姬背过了身整理篮中的蔬果,旺季完全无法猜测她的表情,所以无法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观察一族中大人们的表情来做出会令所有人满意的回复。
令所有人满意的答复一一小时候的做出的答复许多不是发自本心。
作为官吏,必须尽快站定自己的立场,然后,
“我会成为比俞叔牙还要在上位的官吏。”
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决意,而是眼下必须达成的决意。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