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望关》王追

1、第一章 梨花醉

　　　“东家，油小二今早去了北边的罗塘置打听昨日北边起了狼烟的事，听邮驿和置啬夫的意思，怕是朝廷这回真要和北边开战了。”许光林两只枯瘦的手揣在袖子里，平日里半睁半闭的那双三角眼微微眯起来，语气恭敬地向一门之隔的东家汇报情况。
　　“三个月里起了五回烟，一直说要打，打了吗？现在的朝廷就是吃了巴豆的病老虎，放的闷屁一个连一个。”屋中青衫女子搁下手里的笔。
　　“对了，今年要比往年冷许多，你去前面看看问雪娘娘全开了吗？”
　　“瞧过了，昨儿个夜里全开了，梅花香快淹了整个听雪楼。看来年底前又要来一场大雪了，若要行军……”许光林又把话题引到了打仗上，说到此处意识到自己太过刻意，终是嘴角撇了撇，到底没有说下去。
　　“噼啪噼啪······”一双素手在算盘上拨得飞快，“这就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管的了。不过瑞雪兆丰年，或许对种田的老百姓是件好事。”
　　杵在门外的许光林没了能接的话，揣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抠了抠，楼下小二上菜报菜名的声音隐隐传来，使得对话后的沉默更加尴尬。
　　“许掌柜，你去窖里取十年的梨花醉，老规矩。”
　　“唉，好，我这就去。”几乎是屋里的女子一开口，许光林便从微妙的僵持中解脱了出来，连忙应声，逃也似的下了楼。

　　青衫女子听那脚步声匆匆离去，伸了个懒腰，放下笔趴在账本上，一只手撑着头，侧着脸看向窗外。一头丰发乌黑，被一枚玉簪随意盘起，玉簪光泽温润，形如舞鹤隐在发间。簪体通白纯净，暖白色迎着日光看起来温吞，然雕工一气呵成，线条流畅，不乏潇洒。簪头鹤顶一米丹红石皮，多一分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这一处的别出心裁是点睛之笔。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果然贪之一字，至高位者也不能免俗吗？呵。”
　　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也不能暖人，大西北的风又干冷，吹得人嘴唇起皮，口舌无味。琮施撑着下巴看着飞落窗边的海冬青和它腿上绑着的竹筒，低垂的眼睑将眼底神色收敛得干干净净，“既然这天要变，那正是一壶好酒该上场救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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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雪已开，娘娘赏酒。”铜锣一敲，楼下顿时热闹起来，在听雪楼外讨吉祥酒的老百姓沿着街道围了三四圈，无论是带了自家做的熏肉米面的，还是空手而来的都能沾个喜气。
　　听雪楼内小二伙计们热络殷勤地给客房里的客人和大堂里的客人上酒，嘴里变着花样地说着吉祥话，若是遇上不差钱的主，便能得额外的赏钱。

　　“一问瑞雪，丰年何时来？”“来嘞，客官！”
　　“二问先祖，福缘何时来？”“来嘞，客官！”
　　“三问天地，青帝何时来？”“来嘞，客官！”
　　······
　　十年的梨花醉，是常望关第一酒家听雪楼的老规矩，若是今年听雪楼的问雪娘娘开了，酒楼的东家就会用十年前春天亲手酿的梨花醉免费招待客人和当地百姓，送完为止，为过冬迎春之意。
　　说起这问雪娘娘，其实是听雪楼第一位东家栽在客栈中庭的一株梅树，给取了个雅名“问雪”，和这听雪楼的招牌一样有了快两百岁之龄。
　　这树奇就奇在一树能开三色梅花，树身极粗，枝杈众多，盛开之时红黄白三色的花瓣随着风雪缱绻飞入楼中，香气四溢，三里不遗。
　　晋朝第二位皇帝晋惠帝主持修撰的《六库全书》中有载：“凉州都府以西五百里，有奇树，虬枝盘卧 ，风沙不畏，花三色，香三里。”
　　尽管早年晋朝国子监博士沈溪在他所著的《溪辞地物志》中已解释过这株梅树所用的农植嫁接之法，但在与八百里黄沙一道城墙相隔的大西北第一关——常望关，这棵梅树就是那一缕从中原吹不过来的春风，当地的百姓都尊称其为梅仙——问雪娘娘，春种前必要祭拜，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不过这大西北难得遇上阔气的主儿，江湖侠客赏小二哥报喜钱的时候大都抠索得很，好半天忸忸怩怩只从打着补丁的破烂口袋里掏出一枚油光黝黑的铜钱来是常有的事，听雪楼的小二是不会在意这些的，都是笑脸迎人照收不误。
　　油小二点头哈腰从天字一号房里恭敬地退了出来，下了楼掂了掂手里的绛色荷包，一时有些诧异，足足一钱银子。
　　“啧。”那公子哥果然是个阔佬儿，娇生惯养的不好好在江南待着，大老远跑来大西北败家。

　　三十年前，当时的临安才子温必道曾作一句“冬枕梨花醉，啼晓搅好眠。”说的就是常望关听雪楼的十年梨花醉。
　　温必道舞象之年行游四方，走至常望关，正赶上问雪娘娘全盛花期，隔着三余里远便循香而来，见此奇景心醉不已，一杯梨花醉下了肚连脚都挪不动了，干脆赖在听雪楼当了三个月的账房先生，尝遍了听雪楼的美酒才兴尽而归。
　　待他回到临安，从此滴酒不沾，道是凡间浊酒皆不能入口。“常望归来不沽酒”便成了整个晋朝茶楼里说书人口中广为流传的一番佳话。

　　而能酿出梨花醉的巧手此时正拎着油小二的一双招风耳，手主人两片抹着樱桃红口脂的唇瓣一张一合，开口却像是一直要活吞人的吼狮，“小兔崽子，胆儿肥了啊，莲蓬精前耍心眼儿，老娘眼皮子底下你算哪根葱。”
　　“东家，疼，哎疼，不敢了，我不敢了，东家。”油小二呲牙咧嘴，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忙讨饶。一旁看热闹的掌柜许光林两手揣在袖子里，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少了把瓜子。
　　“你知道那道按淮扬菜口味做的蜜汁肘子，我调卤，腌味，焖炖花了多少功夫吗？那只猪我从乳猪崽子养到这么大啊？啊？”素手松开被捏得通红的耳朵，拽着小二的衣领，狠狠地摇，继续狮吼：“你东家我忙里忙外为这道菜折腾了这么久，一滴汤都没得尝，你他娘的讨债鬼居然卖了？一两算个屁！一百两也不卖！”说到最后，她松开油小二的衣领，转身抄起一把还粘着菜叶的菜刀，钉在了油小二方才站的位置后的墙上。
　　油小二被晃得晕头转向，可在刀钉过来的时候脚比脑子反应快，诡异的步法在外行看来就是一踉跄，可这如狡兔的一拌一跃带着残影恰好避开了本该削去鬓发的一刀。
　　“东——东家，我错了，不，不敢了。”油小二先是目光复杂地盯着一脸果然如此的东家，接着苦着脸从怀里掏出刚得的银两，连着荷包捧给了高他半头琮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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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前，天字一号房。
　　油小二嘴里的那个阔佬公子哥儿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摇着折扇，头顶白玉冠，腰系金线白玉带，月白广袖衫外披着毛色油亮的裘皮大衣，慵慵懒懒地倚坐在靠窗的桌旁，虽似气色不好，但那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金贵的样子，还有折扇上烫金的“任性”二字还是差点闪瞎了小二的眼。
　　那公子手上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油小二的那么点眼力自然看不出这玉杯子除了看着贵还有什么名堂，若是之前那河东狮吼的女东家在场必然能说出其中门道。
　　杯身色黑赛乌漆，浓墨染翠碧，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内外平滑，光亮似镜，是个极品，配得上它“夜光常满杯”的美称。
　　晋朝前稷下学宫祭酒东方朔所著《海内十洲记》记载“西王母献玉周穆王，斯灵人之器，光明夜照，名曰夜光常满杯。”凉州祁连玉矿虽多产，但这样的极品大都是上供皇室贵族，要么就是被财力雄厚的富商收藏，现在却被一个弱冠之年的小公子当个无聊解闷的玩意儿。
　　杯中无酒，那公子也不像要喝的样子，懒懒地挥了挥手，旁边穿黑色劲装的侍卫便赏了小二一个绛色荷包。
　　“这西北的水土不养人，菜也粗糙，实在可恶。”阔佬突然开了口，眼皮子抬了抬，扫了门口肩上挂着一块布、葛布短打的油小二一眼。他声音清冽，像是在嫌弃抱怨，可语气无精打采的，听着实在没什么起伏，蔫了吧唧的，连那句“可恶”也没有咒骂该有的硬气和怒气。
　　油小二觉得怪有意思，想笑却憋住了。
　　“我家公子自江南来的，水土不服，难免不适，不知楼中可有什么细腻的吃食，劳烦小二哥留意了。”那个眉目间颇有些金石剑气的侍卫出来打了圆场。
　　真不会说话，水土不服怪我大西北不养人？
　　油小二有生之年还头一次见这么金贵的娇公子。瞅瞅这一桌子最贵的菜，啧，这还粗糙？有钱就是任性啊。肥羊自己送上门来，此时不宰更待何时呢？他心里开始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油小二只有十六岁的年纪，两年前被琮施从凉州城郊的泾河水里捞上来的时候，是个柴猴儿一样的瘦弱小子，以前的事儿都记不全却不知哪里来的三十六岁的圆滑，不然也不会坐上吹雪楼第一跑堂的位置，虽然是自封的。
　　他心里想归心里想，脸上一副谄媚的笑，笑嘻嘻地向肥羊，哦不，阔佬儿推荐了东家按淮扬口味做的肘子，报价一钱银子。最后油小二揣着银子和一只几乎被舔干净的盘子在厨房被一头暴怒的母大虫抓个正着。
　　这母大虫长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柔美脸蛋，杏眼灵动，眼尾微挑，若是眼皮敛着时，再配上她一颤一颤的长睫毛，怕就是西北十三关最无辜、最惹人怜爱的女子了。
　　可惜了，可惜了，母夜叉投错了胎，落在一副女菩萨的肉身里，真是造孽。
　　追下楼想再点一个肘子的祝匙这么想着，眼巴巴地看着把菜刀从墙里拔出来的母大虫，手里的扇子越摇越快。

　　多年后，琮施逼问祝匙对当年初见是何印象，祝匙躲在折扇后面，笑而不答，依旧端着他那副人前如玉公子的做派，心里却想起那只快被舔干净的盘子和听雪楼后厨里的河东狮吼，咽了咽唾沫，不知是馋的还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