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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霞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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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刺骨的疼痛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紧紧咬着牙,仍是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与抽搐。天仍未亮,我不愿意惊醒苏雀,随手抓起一样物事塞入口中,强逼自己不发出声音。
天怒地怨两界针。
我以为前尘往事我都几乎要忘了,这针却再度发作,提醒我,我内在仍是林睿意。
也不知在地上翻滚了多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下大口喘息。
似乎并没有以前那么难熬了,也或许只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疼痛。
又或者疼痛已到了尽头,反而不再疼痛。
疼痛的尽头是什么?是麻木。
麻木的尽头是什么?我不知道。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此刻当下,我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生的未必快活,死的未必悲切。
可是在两端的尽头我却感受到了一种情意。
满含绝望的情意。
“我活得腻了。”那张脸上伤心欲绝,又满不在乎。
究竟要怎样的心绪,才能让同一张脸上同时掠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情?
一念及此,即便在这样的夏夜里仍令我遍体生寒。
天怒地怨两界针。
再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够这样地折磨人而不让人死去了。
它不在经络中,不在关节中,不在气血中,也不在骨髓中。它发作的时候,无处不在,它不发作的时候,无迹可寻。
天怒地怨两界针,再没有第二个名字配得上这暗器。
我不再觉得她是疯子,只要我一想起她当时的脸。
伤心欲绝,又满不在乎。
天亮了,苏雀走了出来,她看了我一眼,惊恐道:“是半夜来强盗了么?你怎地如此模样?”
我举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阿雀,我今天想跟你一起出海。”
吐过几轮之后,我逐渐习惯了这颠簸与起伏,不再像开始时那样难受。
大海何其浩淼,我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毒日当空,苏雀却安然地摇着船。
她早已习惯了每日的艰辛与劳作。
她摇了很久,才开始撒网捕鱼。渔网在阳光下被抛出,亮得耀眼。
我想起言眺有一种暗器,叫七彩苍穹,发出的时候就像这张渔网一样,从半空中向四下弧形散落,虽然速度不算很快,却很难避开。
唯一不同的,七彩苍穹捕的是人,渔网却只捕鱼。
漱漱落落声中,渔网破入水面,阿霞举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我伸手想在衣袖里摸出帕子给她擦汗,却摸到了另一件物事。
是言眺依我的脸所制的人/皮面/具。此时此刻,何其荒谬?真的早已面目全非,假的却如真的一般。
我不知不觉便把面具覆上了自己的脸,俯下/身在海面上照自己的脸。
但又有何用?从内到外,我都不再是林睿意。我不再有亚父,不再有张远,不再有王祁,不再有妹妹,更不再有疏离。
苏雀回头看到我,不觉呆了。
我勉强一笑道:“这是我原本的样子。”
苏雀呆了半晌,黯然道:“我知道,你原本定然长得这样好看,比县上的陆公子好看百倍千倍。”
烈日照得她整张脸白耀耀一片,眼睫迷蒙,在这瞬间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像疏离。
我心里一痛,几乎要喊出声来叫“疏离!”。
我想起那日疏离诀别时的回头一顾,长鬃白马柔软的鬃毛如白色的流苏披拂了她一身,她抢走了我的方天画戟,要替我引开大军。只迟了几步,大军追逐她而去。隔着千军万马,我始终无法靠拢到她的身边护住她。
然后我手上能捧到的,只是她余温未散的尸身。
苏雀略略转过了脸,丝毫都不像疏离了。我心里的疼痛却更为剧烈。
苏雀惊讶地看着我,我想对她笑一笑,却只有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苏雀奇怪地道:“你为甚么哭了?你可是想起了谁?”
我想起了谁?我从未忘记。
我记得她是剑术名家,平时素爱用一柄楚国铁剑与一柄青铜剑,攻城时左手持盾右手持青铜剑,步战时她双手各持铁剑与青铜剑,马战时她爱抢我的画戟……
我记得秋夜里她总爱慢慢剥食一颗石榴……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腰身;愿在眉而为黛;愿在发而为泽;愿……”
我不知如何报答,我愿变成你身上的任何物事,与你同在。
渔网已被收起,网中收获颇丰。
苏雀的心情大好,笑吟吟地道:“今天的收成不错,应该可以早些回家了。”
日已西沉,漫天的云霞灿烂瑰丽,似无尽燃烧的火海,又似锦绣画卷铺陈开来。
若我从未见过彩霞,会否以为云只灰白二色?有时候,所见往往限定所思。
注:“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等句引自陶潜《闲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