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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第一章 ...

  •   今年墨国的雨水比往昔充足很多,庄稼收成很好,老百姓格外欢喜。
      照着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风调雨顺,那就该对玄门大神敬献礼物。《墨绝书·敬神录》上面记着:“白露时节,宜选上好童男女一对,取其神器,敬上玄门神,可望得赐来年丰收。”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取其神器”,内里的意思,其实是用孩子的头盖骨、双手、双足祭祀玄门神,取的是玄门正宗“五心向天”之意。这种祭祀的孩子,叫做“礼玄圣子”,由玄门天师根据占卦和星象指定方位,经过寻访而得。哪家的孩子被选上礼玄圣子,那是极大的荣耀,州县上的官员都要来恭喜的。父母再是伤心,也只能半夜哭泣,明面上还得欢天喜地。
      因为今年的丰收百年罕见,通州的田地里还长出了双头的麦穗,这越发是祥瑞了,所以玄门天师推算出来,这次的礼玄圣子必须身份格外贵重,才可酬谢神恩。这话便透着些凶险的意思,后来首席巫女夜观天象,果然发现第一礼玄圣子该是今上的五皇子翼焕。
      这位皇子是墨皇最宠爱的蝴蝶妃子所生,年龄虽小,却是聪明端庄、人品贵重,时人以为远胜太子翼纥,可为人君之选。想不到他居然是天命的礼玄圣子,甚么帝王龙图,那是说不上了。
      墨国向来敬神,就算选出的是尊贵无比的皇子,那也得奉献给玄门大神。否则一旦天神震怒,降下灾难,只怕墨皇的帝位难保。何况敬神是无比光荣之事,所以墨皇闻讯之后,抱着儿子无语良久,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示意太监把翼焕带走。
      墨皇怕蝴蝶妃子妇人见识,另生事端,把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翼焕离开皇宫时,甚至没能见到他母亲一面。他坐在马车中,隔着厚重的窗帘,偶然透入的一丝阳光也是幽淡得不似人间。少年皇子心中一片渺茫,千万思绪,混乱不堪。
      以后,再不用想着和大哥争夺皇位了。玄门大神果然是站在大哥那一边的。
      其实也好,夺宫本是母妃的执愿,翼焕心中,对帝位倒是不甚恋栈。现在这样,死得虽凄惨,也胜过当真夺宫失败,连累母妃,所以不算一点好处没有。
      可是,他想着那个“五心向天”的恐怖传说,还是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
      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么?其实……还是不大甘心。
      第一章礼玄
      翼焕的马车缓缓驰出皇宫的时候,太子府的重重帘幕之中,正有着一场翻云覆雨的缠绵。
      一只雪白柔腻的胳膊娇慵无力地滑落锦塌,墨色底面上绣着暗紫色漫胧花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一角,美人一头暗紫色的秀曼长发纠缠在太子翼纥的身躯上,带着脂香粉腻的汗水滑落太子古铜色的胸膛。外面虽然阳光温熙,深宫中却是烛影朦胧,格外沉静幽深。
      皇朝首席巫女胧月静柔弱地喘息着,忍受太子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亵渎天神的举动,显得沉默温顺。翼纥对这位娇柔无力的绝代佳人却没有太多怜惜,毫不客气地攻掠着她的一切。他一直是个英俊高贵的男人,气度沉稳威严,这时候脸上却现出激狂狠戾的神情。
      纠缠中,胧月静忽然激烈地颤抖了一下,美丽深邃的冰紫双眸泛过波澜。
      翼纥觉出她的不对,问:“怎么?”
      胧月静含糊道:“那个人,就要进入大神官的宫殿。我感应到了他的气机。”
      翼纥的眼角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胧月静一直悄悄看着他,这时便说:“你一直心神不定。这时候撤令……还来得及。我可以说推算有误。”
      两人都沉默了,亲密的气氛忽然变得诡秘起来。翼纥想了很久,慢慢说:“天不早了,你回去吧。”烛光跳动着,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模糊不清,似悲也似喜。
      胧月静吃力地坐了起来,收拢一头光润美丽的紫发,静静一笑:“郎君……你要记住今日。”她这话说得很是柔情款款,但也许是首席巫女长年沉默,不善言语的缘故,柔美的声音竟然透出些冷酷的意味。
      胧月静是墨国巫族酋长的大公主,这是上古神血的族裔,法力深厚,胧月静更是带着巫族最强的先天灵气,所以从小被奉献给朝廷,成为首席巫女,地位仅在玄门天师之下。此时,尊贵的首席巫女却显得甚是恭敬温柔。
      翼纥平静地微笑:“我记住。”为她披好绣金长袍,手指拂过美丽的女体,却没有什么特别留恋的意思。
      胧月静翩然起身,翼纥想了一下,忽然说:“天要黑了,你路上小心。”
      胧月静一愣,随即柔声一笑:“多谢郎君。”口气虽柔软,却没什么感情,就这么款款而去。
      翼纥看着她走了,沉默的脸上渐渐地微微抽搐起来,连手指都在不住地发抖。
      烛光跳动,他的脸上神情也是变幻不定。就这么反剪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痉挛的手指几度按向腰间的佩刀,却又缓缓垂落。
      他沉默良久,不知如何,视线扫过房中一个小小的木马,于是想起来,那是以前他亲手为小弟翼焕做的玩具。翼焕很喜欢这玩意,后来不小心弄坏,还大哭了一场。翼纥心痛小弟,答应帮他修理,只是木马坏得太厉害,一直没修好,便留在太子府了。
      长久沉默地凝视着黯淡无光的小木马,太子石刻般冷酷的轮廓忽然不可克制地扭曲了,嘴角崩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翼焕——”
      翼纥颤抖着,缓缓扑倒在地。
      木马被他紧紧抓在手中,年深月久不能受力,就此粉碎。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外面隐约传来缥缈的香气和隐隐约约的歌声,就快到达玄门的神宫了。歌声断断续续,凄凉柔和,那是墨国人都熟悉的敬神之曲。
      墨国历来的规矩,在进行五心向天仪式之前,神宫中要先唱七日敬神曲。可这柔和优美的歌声,在此时听来,也与丧钟无异了。
      奉命护送五皇子的太监武陟小心翼翼地留神翼焕的神情。却见他一直出神地凝视着衣袖上的暗纹,冰玉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对外面越来越清晰的歌声听而不闻。
      翼焕的服色有暗灰色的蝴蝶标记,那是来自蝴蝶妃子家族的血统纹章。武陟不知道他这时候是不是想起了母亲。这两母子,再不能见了。武陟看着神情平静的皇子,心里悄悄叹口气。
      他是墨皇亲信的掌宫大太监,又是文武全才,做过几个小皇子的启蒙老师,几乎是看着翼焕兄弟诸人长大的,想不到这次要亲手把他送入死路。本来,以武陟的地位,不该操此杂役。他心里有数,墨皇要他亲自护送,其实是怕五皇子的亲信搞甚么古怪。毕竟,这位皇子虽然年幼,聪明稳重驰名朝野,这番必死之路,只怕尚有波折。可敬神仪式出不得问题,他说什么也得把皇子交上湔雪台。
      翼焕似乎听到他的叹息,忽然对他笑了笑,解下腰间一个蝴蝶形的翡翠结,说:“阿武,你是送我上路的人,也算缘法,此物便送给你吧。”
      武陟吓了一跳,翼焕手上拿着的,竟然是墨皇御赐的重宝碧血蝴蝶。据说这是五皇子出生时候,墨皇特意挑选的镇岁之物,灵力深厚,可以上通天地鬼神,想不到翼焕竟然随手赏给他。
      武陟只怕他有什么古怪,迟疑着正要设词推辞,翼焕清明如水的眼中忽然掠过淡淡的微笑,低声道:“阿武,你一直待我恭谨,我不会害你。”
      他这话说得明白,武陟也苦笑起来,磕了个头,低声道:“谢殿下厚赐,阿武实在不敢收。”
      翼焕微笑道:“怎么?”他生得很像母亲蝴蝶妃子,容色原本极好,一笑更是风神极盛,反而显得有些幽寒的意思。
      武陟苦笑道:“阿武收下此物,只怕太子便容不得我活命了。殿下是要借我的手报仇,不是么?”他知道这次翼焕无论如何也活不成,索性明说了。
      翼焕看着他,只是微笑,过一会叹口气,低声道:“你们都当我没好心罢。我知道哥哥一直怕我夺位,可我没想到他至于怕到先下手杀我。五心向天,呵呵……”
      他淡淡笑了一会,眼中慢慢现出伤痛讥诮之意,武陟一直垂头,不敢看他眼睛。翼焕静一静,又道:“既然这样,阿武,你代我把此物奉还父皇可好?”
      武陟又苦笑:“殿下一定要把阿武放在火上烤么?我若代传此物,皇上和太子之间从此多事,我也不得安宁。殿下……天命要你敬神……你……你便安心地去吧。”
      他说到后来,想着翼焕童年时天真爱笑的样子,心头一阵颤抖,眼中慢慢有了水光。
      翼焕不做声,定定凝视着他,气氛沉闷得近乎窒息,只有马车的吱吱声,一下一下地应和着外面的敬神之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翼焕凄然一笑:“父皇,大哥,阿武,你们都没错。所以……是我该死。是么?”他把碧血蝴蝶小心地收在腰间挂好,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帘幕外香气更盛,犹如勾魂摄魄。

      走得一阵,那香气越发分明起来,淡淡的紫烟飘入帘中。翼焕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武陟甚至怀疑他已经进入老僧入定的状态,不料翼焕忽然抬首一笑道:“呵,这是母亲的味道,香缪花的气息,我闻出来了。”
      武陟一愣,这才觉出香气醇浓优雅,果然有点像蝴蝶妃子最喜欢的香缪花,但仔细分辨,这里的香气带着刺人心肺的霸气,那还是不一样的。
      他正要开口,少年皇子秀美苍白的脸忽然扭曲了,眼中现出茫然的气色,喃喃道:“母亲呀,我不想死……可是我恐怕不能见到你了……”
      少年皇子的笑声慢慢凄厉起来,犹如鬼哭。武陟心里叹口气,微微垂下头,却被翼焕一把抓住了手,淡淡道:“阿武,我死后,你说父皇会难过么?”
      武陟无言以对,翼焕却又自己笑了起来,这笑容越发爽朗,竟不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所有:“你不用答,其实我知道的。父皇会难过,就连翼纥——也会难过。我真的知道,他们最喜欢我了——”
      少年皇子冰雪般的面容掠过一丝惨淡的血色,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却又忽然顿了下来,冷冷补充一句:“可更喜欢皇位。”
      武陟听他的言语有些混乱,似乎神智变得不大清楚,不禁心惊,沉声道:“殿下,你……”正要劝解,翼焕笑道:“我死后,想必父皇和翼纥回来伤痛悼念一番,可我不想让他们唱这出父慈子孝、抚尸痛哭的好戏。阿武,你说我怎么办?”
      武陟叹道:“殿下,你已经是必死之身,如此痛苦烦恼,不如顺从天命,巩固皇朝基业,还留得后世贤德之名。”
      翼焕冷冷喝道:“天命于我何干!皇朝基业于我何用!”他忽然用双手遮着脸,似乎不想让武陟看到他的痛苦之色,断断续续大笑道:“既然天命必死,我就死得让他们难看一点罢!”
      笑声未绝,他猛地屈指为爪,对着自己的脸孔狠狠抓落!
      武陟惊呼一声,闪电般扣向翼焕的手腕,血花飞起,少年皇子美玉般的绝世之姿已化作一片血肉翻卷的狰狞!武陟动作虽快,还是阻拦不及,用力之下,险些硬生生折断了翼焕的腕骨!翼焕嘴中发出野兽般的号叫,忽然一口狠狠向武陟咬落。武陟一惊,连忙用“安神诀”定住他身子,翼焕兀自挣扎不休,厉声大吼着,眼中气色混沌凶狠,当真有如猛兽一般!
      外面的车夫和侍卫听到车内动静,赶紧停车查看,一见翼焕如此,都惊呼起来!就有人想忙着为五皇子疗伤。武陟不敢伤了皇子,满头大汗才制服他,挥手道:“赶紧去玄门神宫,这事见了天师再说!”
      翼焕被他使用安神诀之后,渐渐停止挣扎,昏昏沉沉躺下了。武陟看着皇子血肉模糊的面容,不禁苦笑起来。
      向来“五心向天”仪式都是要当着举国上下的面,在百合之野的天心台举行。到时候礼玄圣子需得盛装华服,修饰光华,这样才显得敬献玄门大神的诚心。如果礼神不诚,一旦引发天神震怒,就是举国上下的奇祸了。
      翼焕是知道这规矩的,却忽然自毁容貌,那是存心破坏玄门大典,不惜招来天神之怒。或者,这本来就是愤怒绝望的皇子对墨国最后的诅咒吧?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就算天神不降下惩罚,恐慌中的老百姓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更怕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取事,墨国势必陷入混乱。
      现在,该如何是好?
      马车飞快急奔,紫烟沉沉,天香幽缈,浅灰色的天幕中,一道血红的闪电划过,闷雷陡然炸响。

      大雨如注,飙风大作,前方护卫的士兵驱策战马,围成一堵墙,艰难地阻隔风雨。一道焦雷劈过,路边银白色的巨大龙涎树轰然倒塌,惨号声中,顿时砸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
      龙涎树粗大的树干被雷霆劈中,一下子燃起烈烈的银色光焰,直冲天宇,刺人眼目。漫天流光,一地风华,焚香流转,场中气氛却有如地狱来临之前的恐怖窒息。
      驾车的虽是墨国最神俊的云间天马,也不禁停顿,颇见恐惧之意。其余战马被烈火所惊,长嘶着四下奔逃,众士兵顿时大乱。有匹马儿忽然掉头冲向翼焕的马车,其势快若闪电,眼看阻拦不住,众人都惊叫起来!
      忽然车中闪过一道淡青色的刺目华光,一条人影如风冲出,迎上奔马,就见血色光芒一过,骏马惨号一声,马头被飞快斩落,飞出丈余,无头的马身痉挛着奔出数尺,轰然倒地。武陟一翻身,轻捷灵巧地落在马车之上,原来是他用斩鬼诀一招杀了奔马。
      他一身都被马血浇得殷红,脸上兀自流淌着血水,神情却镇定如恒,振臂大喝:“大家不要慌,约束马儿,小心绕开龙涎树就是!”
      众人原知道武陟是马上大将出身,身手卓绝,内廷中难得一见,他一说话,顿时人心稍定,慢慢控住惊马,人群聚拢。武陟亲自驾车,奋力鞭打骏马,马儿悲嘶不绝,拖着马车在狂风之中歪歪倒倒地挣扎着前行。
      天际血一般浓艳的密云更加低沉,又是一道雷霆击落,伴着巨大的飙风,道路两边的龙涎树呼啦拉一下子都燃烧起来,骏马长号,颤抖不敢前行。
      众士兵从没见过如此惊人的风雷,不禁心惊肉跳,想着五皇子自残面目、破坏礼玄大礼之事,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是玄门大神发怒了……大家快逃吧!”众人闻言大震。
      话音未落,武陟面色一变,斩鬼诀闪电般出手,一道红光枭飞那士兵的首级!那人头飞落龙涎烈焰,青烟一闪,顿时化为灰烬!
      武陟森然喝道:“胡言惑乱者,斩无赦!”众士兵见他铁青的脸色,虽恐惧之极,怕他斩鬼诀厉害,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勒马走向燃烧着的龙涎树之路。
      武陟眼看不是路数,这场天变来得实在古怪之极,心下也是困惑不已。他怕翼焕有失,掀开车帘查看,见他兀自晕迷,松了口气。
      他正要转身,忽然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灵气在流转,虽然微薄,气机却有刚劲凌厉之感。武陟心下一动,顿时明白天变的缘故。猛地大喝一声,斩鬼诀暴涨如电,一道赤焰奋力劈向马车底座!
      车底一声闷哼,一道青光电射而出,带出一路鲜血飞洒。武陟大喝:“哪里走!”斩鬼诀化作一条苍龙,咆哮着吞向青光。青光陡然顿住,化作一个青衣白发的老者,一身是血,大喝:“武陟,你不要逼人太甚!”大袖一卷,飙风又起,硬生生把苍龙卷飞。
      武陟一看,此人原来是翼焕之师,太子太傅司马飞,知道刚才的雷霆飓风都是他在作怪,当下一拱手道:“司马太傅,在下负有皇命在身,务必把五皇子送入玄门神宫。太傅清正,武陟向来敬仰,只要你好生让路,在下也不会对皇上提起今日之事!”
      司马飞白眉抖动,沉声道:“你要让焕儿送死,先杀了老夫!”话音未落,武陟斩鬼诀无声无息杀出,森然道:“那你就死吧!”司马飞不料他忽然翻脸出手,大叫一声,被砍中小腹,扑倒在地,顿时晕死过去。
      几个士兵正要冲上去取他性命,武陟一挥手道:“住手!”一个士兵纳闷道:“武公公……”武陟叹口气道:“他也是忠心为主,杀戮忠臣,只怕玄门大神震怒。”另一个士兵战战兢兢道:“武公公,若留下司马太傅,太子知道了,只怕……”
      武陟面色微变,微笑沉吟:“这倒也是……”笑容未敛,斩鬼诀快若追风,几个士兵顿时倒地气绝。
      武陟笑容未绝,环视其余士兵,缓缓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半句,这就是榜样。你们要作怪,便是暗室密告,也瞒不过我的六道神通心法。”众士兵心惊肉跳,连忙不住答应。有人干脆吓得尿了出来。
      武陟叹道:“我又不是老虎,你们怕什么。”众士兵明知道此人比老虎可怕多了,哪里敢说话,战战兢兢相随。司马飞被击昏,他做法激起的狂风雷霆顿时消失,龙涎树本来极不容易燃烧,失去魔性之风的吹动,烈焰也缓缓熄灭。武陟收拾残部,加速赶向玄门神宫。
      这一路虽还有五皇子的零星余部突袭,都比不上司马飞来得厉害,被武陟一一剪除。过得两个时辰,到了玄门神宫所在的银霞峰下。香缪花的气息越发浓烈了,原来是来自银霞峰上的花树,想不到一直香飘百里之外。
      伴着清风徐徐,漫天花瓣如雨而下,风物祥和,花香中人欲醉。显然,这里有皇朝大神官的无上法力护持,便是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也不能作乱了。武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奋力扣响宫门前巨大的雷兽鼓。
      “咚隆隆——咚隆隆——”雷兽之皮绷成的大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伴着一声清脆的凤凰长鸣,银霞峰顶灿烂的白云缓缓散去,九天宫阙,轰然中开。
      却听一个清脆的童子声音道:“何人击鼓?”说也奇怪,隔了遥远的山脉,这句话竟还是清晰异常。武陟精神一振,大声道:“墨皇御使武陟,奉命护送五皇子翼焕前来,敬献大神官。”
      那童子声音顿了一会,又道:“大神官有令,请御使进宫。”武陟眼前景物飞快变化,一阵烟云迷乱,随即淡去,风物顿时大异。
      却见白玉阶梯漫漫延伸入云,峰顶花瓣随风飞到半空便枯萎了,化作沉沉紫烟,随即凝做一滴滴淡紫色的水气,如软玉轻罗一般缓缓泻落玉阶。这一路的烟笼暗香,想是如此而来。
      武陟看着如此神仙气象,不禁深深吸了口长气,随即背起晕迷的五皇子,一步步登上银霞峰。
      行到半山腰,听见若有若无的琴声,空灵清新,似乎是古书记载的夜雨梧桐之曲。武陟循声望去,却见茂密的香缪花林之中,翠色枝叶掩映之间,盘坐了一个素衣女童,大概十岁不到的样子,正自低眉敛目弹琴,随着琴声叮咚,一串串淡色的小花飞泻而出,落在地上,银光微微闪烁一会,随即不见。一些水晶般通体璀璨的小鸟围绕着她,追逐啄食那些花儿。
      武陟从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情形,不禁楞住,竟然就这么抱着翼焕,呆呆看着她,一时忘了说话。
      那女童一曲即罢,看了武陟一眼,微微一笑:“武公公,你还不去觐见大神官么?大神官法度严谨,武公公莫要怠慢才好。”
      她这一笑,显得极是天真明亮,有如花尖的露珠,美丽无俦,偏偏说的话却又是少年老成,颇见智慧。美丽的眼睛徐徐扫过翼焕,忽然叹道:“这么美的容貌,可惜毁了。”随手一挥,掌中飞出淡淡彩虹,在翼焕脸上一转,他伤口顿时不再血肉狰狞,虽不能复原,看着情形好了很多。
      武陟一愣,没料到她居然知道自己身份,修复之力更是强得罕见,一时也想不出这是什么人,一拱手道:“小姑娘,多谢了。”疾步而去。
      只听那女童在身后微微一笑:“不必客气,大家都是礼玄圣子,彼此照应也是应该。”
      武陟心下一惊,这才知道,这美貌天真的古怪女童竟也是两个礼玄圣子之一。看她的举止颇有神通,想必来历不凡,不知道怎么也被选来受这五心向天的酷刑?奇怪的是,玄门大神官并不囚禁她,这女童却也没有逃跑。
      他事务驳杂,时间又急迫,一时顾不上多想,急匆匆赶向峰顶。

      未至峰顶,已觉毫光大作,笙歌隐约,凤凰飞翔的彩色身影在空中不住舞动,情形美妙,两个面如白玉的童子守在云阶尽头,引着他入宫晋见。
      玄门大神官的宫殿是用珍贵的黑曜石和羊脂白玉建成,门窗也是银白的龙涎木和墨黑的阴沉木所制,到处都只有黑白二色,清简庄重,气势威严。
      奇怪的是,玄门神宫虽清雅出尘,一路所见的神使和侍者却是一个个面无表情,容貌虽好,有如泥塑木雕一般。这神秘的玄门神宫,瞧着像是神仙福地,可也透出些深沉冷漠之意。武陟心头茫然,不知道大神官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正自出神,已经到了大神官所在偏殿的白衣阁,两个童子过去,低声和白衣侍者说了一声,神情极是恭敬,甚至有些战战兢兢之意。武陟看着,便料想大神官御下甚是严厉。他忽然想到翼焕和那小女童的命运,心里打了个突。
      五心向天……
      侍者进去一会,出来道:“御使大人,神官请你进去。”这声音也是平板得毫无生气。武陟吸了口长气,抱着翼焕,大步而入。
      阁中没有多少光线透入,却明亮如雪意照人,一个布衣男子正自盘坐着,闭目养神。武陟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房中的光线刺目之感正是来自那布衣男子。他衣着虽简洁素淡,整个人却有如中天明月,朗然生晖。
      武陟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出身,见着这个传说中半人半神的男子、至高无上的皇朝大神官,也不禁心下一凛,缓缓跪下,恭声道:“御使武陟,拜见大神官。”
      那布衣男子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明锐,犹如九天雷电忽现,武陟双目顿时一阵刺痛,几乎睁不开眼,全身也一阵剧痛。总算他也是千军万马里拼杀过来的,立刻用安神诀定下心神,勉强保持镇定。
      民间传说,大神官若运上目力,目光所及,便是法力强大的妖魔,也会立刻化为灰烬。武陟本来不信,今日亲身领教,才知道半神之说,果然不假。
      大神官看了看武陟,淡淡一笑:“你一路辛苦了,我另有赏赐,待会要清童送过来。”武陟虽不知道他赏的是什么,既然大神官开口,决计不菲,连忙恭恭敬敬谢恩。
      大神官和他略谈了两句,问候墨皇,又温言抚慰武陟一番,徐徐道:“五皇子留在这里,武御使歇一天再回去罢。”说着轻轻一挥手,示意武陟可以退下。
      武陟本来极担心大神官会盘问翼焕毁容之事,想不到他丝毫不曾提及,暗自松了口气,连忙退谢,走之前看了翼焕一眼,见他还是晕迷,伤痕扭曲的脸上惨淡异常。武陟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帝王家这种事情实在平常,自己一个宫官,对此无可奈何。
      他不再多想,出得白衣阁,还是被那两个童子带到神宫中待客的白云渊歇息。刚待下没多久,大神官的赏赐已派人送到,却是个青玉小瓶。武陟谢恩之后,打开一看,顿时一身冷汗急涌而出。
      ——瓶中装了几粒翠绿晶莹的丹药,正是治疗斩鬼诀之伤的灵物。看来,自己今日伤了司马飞、然后饶他性命之事,并没有瞒过大神官的眼睛。他虽在百里之外,神通还是足以透查一切。
      武陟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颤抖的手抓紧了玉瓶,风一过,汗湿重衣,遍体生寒。
      他发呆一会,一咬牙,忽然喃喃自语:“武陟啊武陟,不愧天地,便不愧神明,你忘了这个么?”救司马飞之事,既然做了,后悔也无用,这玩意正好送给司马飞疗伤。
      他左右不怕死,哈哈一笑,反是丢开心事,倒头就睡。可他还是不明白,大神官留下青玉瓶,是什么意思?
      武陟侧头,凝望白衣阁方向,只觉烟云缥缈,不可测度。

      白云阁中,大神官玉石般苍白光洁的手轻轻拂过翼焕的脸,触手扭曲翻卷,这种伤口竟然是靠五皇子双手自己造成,可以想象翼焕当时的决心如何惨烈。
      旁边侍卫看得心惊,忍不住沉声叹道:“想不到五皇子竟然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倒也是个人物。”大神官微微皱了一下眉,直起身子,没有做声。
      随着他的手指动作,强大的灵力注入,化解了武陟下的安神诀。
      一直晕迷的翼焕慢慢睁开眼睛,茫然看着眼前威严英俊的半神,宝石般清亮的眼珠迷糊了一会,低声道:“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大神官淡淡一笑:“这是玄门神宫。你说我是谁?“
      翼焕大叫一声,似乎忽然清醒过来,他胡乱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发现正在结痂,便厉声怒吼起来:“礼玄大礼?我一定要你们做不成!”他狂笑一声,猛地狠狠一把抓向自己的脸,势若疯魔。
      大神官眉头微微一紧,竟然没有阻止他的疯狂举动。血花飞出,五皇子的脸顿时又是一片狰狞狼藉。
      翼焕大笑不绝,正要进一步破坏阁中之物,旁边一个黑衣侍者连忙阻拦,却被疯魔般的翼焕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大叫一声,本能地一招劈向翼焕,翼焕嘴角喷出血水,却不肯松口,那侍者竟被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侍者痛极,就待杀了翼焕,忽然手腕一紧,被大神官铁铸般的手牢牢抓住。大神官放手,十指如行云流水,轻轻扣在翼焕腮帮,他不由自主松了口,被大神官一把擒住。
      翼焕绝望地咆哮起来,又踢又吼,忽然一掌击向自己脑门,竟是存心自尽!旁边另一白衣侍者变色道:“五皇子彻底疯了!”就想上来捉拿翼焕。
      苍白如雪的俊伟男子眉心微皱,手掌不徐不急拍落翼焕额头,翼焕大叫一声,顿时倒地。白衣侍者只道他死了,想着即将到来的礼玄大典,不觉惊呼道:“神官……”
      大神官淡淡摇头,喃喃自语:“脸上这么重的伤,只好试试海真人能不能应付。”转身吩咐黑衣侍者:“把他带到予绸海,让海真人为他治疗。你也顺便处理一下伤口。”黑衣侍者这才知道翼焕没有死,悻然抓起他腰带,把他带了下去。
      那黑衣侍者手上被翼焕咬得鲜血淋淋,心头恨绝了这疯子般的五皇子,离开大神官的视线,便把翼焕扔到地上,用腰带拖着他的头,一路上故意横拖竖拽,巴不得这小子死去活来才好。
      玄门神宫到予绸海的天路有不少细碎的石头,翼焕被拖得一会,后脑和背上都是鲜血涔涔,一路上血水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长猩红。他被大神官的法力镇着,神智时昏时醒,嘴中断断续续呻吟,却挣扎不得。
      黑衣侍者看着翼焕狼狈痛苦之状,心下大快,冷笑道:“你咬啊,你还咬啊?”顺势踢了翼焕一脚。
      他这一脚方才踢出,忽然脚尖一麻,一道强劲充沛的灵力从他脚底洪流般灌入,黑衣侍者闷哼一声,顿时动弹不得。他心下大惊,本想提气呼救,却叫喊不出。一直昏沉不醒的翼焕却缓缓站了起来,伤痕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精明如武陟,固然被他骗过;皇朝大神官至高无上的法力,竟也没能镇得住他。
      “对不起。”翼焕微笑着说完这句,一掌击在黑衣侍者脑门,青光闪耀,黑衣侍者脑中有如焦雷炸响,掉入无尽黑暗。
      翼焕眼看四下无人,迅速和那黑衣侍者交换了衣服。摸到他腰间令牌,一看写着“玄宫天字营战珩”,知道是此人的名字了。
      他似笑非笑,定定凝视黑衣侍者一会,低声道:“谢谢你。还好你个子和我差不多,否则要我哪里找这替身?”手掌放在战珩面目上,一阵青烟过后,翼焕满是伤痕的脸慢慢淡去了,变成战珩的模样。
      他眼中不知是悲是喜,双掌猛然狠狠扣落,屈若虎爪,一把抓烂了战珩的脸。这手法干净利落,制造出的伤口和自己脸上竟然无甚差异。
      翼焕喃喃道:“那么……就是战珩罢……父皇,大哥,再见了。可我……还要回来的。”他低低笑了几声,却凄厉得哀号一般,出神一会,提起战珩,继续赶向予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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