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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二 章 ...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江承炀同谭玉修并站在修仪馆院内的苍梧下,却只是恁地四目相对,谁也无法先开口。
      “大哥,”终了还是玉修先言道,“大哥少年英雄,盈妹能寻得像你这样的夫婿,小弟对泉下的母亲及舅父、舅母也能成交代了。”
      “梓颀……”
      半晌后江承炀开口,却只是轻唤他的字号。
      玉修瞧着他一贯清澈傲然的双眸现今布满隐忍之情,亦是一阵心痛。数日前,他们还在畅谈今后并行江湖,同游三山四海,共览五岳神州的美好设想,谁知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短短几日,便转换了天地。
      “你已从盈妹那听晓了一切?”
      “大哥放心,小弟定当成人之美。”怕他多虑,玉修立时接言保证道。
      静默多时,江承炀方再开言道:“为兄的深愧于你……”
      “大哥何需自责,盈妹温婉淑宁,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哥你有此冀求实乃人之常情……”
      原来纵使孟盈素体虚弱身容多有不足,又舞不得枪、耍不得剑,甚至无法共他畅游山水,却到底是名闺中女子,她天生的风流标致,竟可那么轻易便挽住他羁泊无定的心。
      更可笑先前自己的自作多情与自欺欺人……
      “大哥,我想喝水,大哥,”柔弱的女声自床上传来,打断了玉修在窗边的对月怀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玉修看着床上烧的颧红耳赤的义妹,禁不住用手轻抚她的额头,道:
      “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女子依着仅存的神志支撑,勉强在破败的农舍里找寻了一周问:“季铭还没回来吗?他不会为了救我而遭遇不测吧?”
      “你放心。天行山庄并非恶人丛生之地,季铭又灵便得很,想来不会有事,只怕是为路途耽搁了。”说着,他提起埋在余烬中的铜壶,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大哥,你去迎他一下吧。”
      “荒村野舍,我哪里放心得下你?倘或五更以后,还不见季铭回转,我便出门去寻他。”
      “大哥,”咽下最后一口水,女子红了眼圈,声带哽咽道“都怪我不好,竟给你们添麻烦。”
      “傻丫头,说什么呢?难道你叫我大哥是叫假的?还是你忘了我们结拜时你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虽是诘问的话语,他说来却全无责怪的语气。
      “大哥,我……”
      “好了,此刻你要敛气凝神,断不该再为这等事情纠结的。这会身上感觉怎么样了?”
      “只是仍觉着冷。”敏荞也觉得不解,自己明明烧得全身滚热,不知为何,却还是觉得寒冷,只希望再多加衣被。
      玉修在破落的屋里来回搜索,却再找不到丝毫可御寒之物。无奈之下,他只能叹了口气,来在床边,退下自己的外衫盖在义妹身上。
      胸口处传来的阵阵钝痛,令玉修攒起了眉头。
      十几日前,他带着敏荞、季铭途经渭南。一日行走在街上,恰遇恶霸当街调戏民妇,敏荞气不过即出手教训了那人,谁知竟据此惹出了一番是非。
      原来,那人是渭南当地强霸一方的集英庄庄内门客,并与少庄主交好,平日里惯作横行乡里、欺民罢市的行当,因他原有些本领又有靠山,故而大家都不敢惹他,眼看这次却在个小姑娘手下吃了亏,实在有损颜面,便回去调唆他家少庄主出来代他报仇。
      当日,玉修本想好言化解,哪知对方不依不饶,故意寻衅几句,便动起手来。俩人才交手不过二十几招,那人便已知不是他的对手,故拿暗器来打他。玉修虽是不备,倒也闪身躲过。却是敏荞在一旁看得不忿,留心找了个空档,举起手中的梅花锏将其打倒在地,谁知竟一锏将他打死。
      集英庄庄主邵长霄老来丧子,万念俱灰,只剩一门心思要活剐了敏荞为他儿子报仇。那人手下又的确聚集了三教九流一干人等,众人便日夜不停轮番前来缠斗他们。
      季铭功力有限,敏荞又经验不足,玉修几乎就是独立应付各路阴、损、毒、滑的攻势。
      终于在一次邵老庄主亲自率领的围攻中,玉修一时看顾不周,被他打了敏荞一掌,又险些把她劫走,为救敏荞他费尽全力与众人等周旋也受了内伤。不过幸好,他也把老庄主打伤,便即带了季铭和受伤的敏荞离开了渭南。
      因那老庄主不再能亲自出马,手下又无可抵挡玉修之人,他便出重金召来数路江湖杀手,沿途追杀他们。
      受召之人尽皆是些亡命流徒,做事毫无底线,之前为追捕他们,已伤了好几条无辜性命。前日一批不知什么来历的人,又下毒再伤了敏荞。玉修虽打退了他们,却未能要得解药。怕那伙人万一再寻来又会连累无辜,他便不再敢投栈住店,只能藏身于这间被弃置的村舍,只是这样却苦了受伤的敏荞。
      “大哥,我还觉着是冷。你能抱抱我吗?”
      明知男女有别,理应避讳,却禁不住敏荞的恳求,更看不下去她冷得直打寒颤的模样,玉修只得抬腿坐上了床沿,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并依旧为她盖好自己的衣衫,又顾不得受伤而一直疼痛的胸口,暗暗运内力为怀中的人取暖。
      许是感觉寒意有所缓解,不多时,玉修便发觉敏荞倚着他胸膛昏昏睡去。
      此时他方露出忧虑的神情,并不时抬眼眺看窗外,其实他也很挂念季铭,适才全为安抚义妹,才不敢有所表露。
      他的担忧一则是因之前的杀手,怕他们半路截杀季铭;二则是因季铭所走的进庄之路,那条路上遍布机关陷阱,虽说多数都是他自小便熟知的,其中更有许多是七年前他与江承炀共同所设,但这些年来,已有多少细节之处被大哥改动他就不得而知了。再者,即便安全进得园去,要躲过众多家丁护院,顺利拿到七节骨灵草也决非易事。
      现在想来,他真悔不该就那样不负责任的让季铭独自前去。
      之前季铭曾就他为何不肯直接上门讨药,甚至不肯同去借药的行为提出疑问,被他以不愿牵连无辜为借口搪塞过去。
      但他自己却很清楚,更深切的原因在于他对天行山庄的矛盾感情。他害怕回到那里,因为那里是义兄同表妹的家;同时他又渴望回去那里,因为大哥在那里。
      尤记得当年,就在他打算同表妹谈及解除俩人的口头婚约之时,孟盈忽然跑来同自己说,江承炀与她两情相悦已发生夫妻之实,求他予以成全,并说大哥原来对她钟情已久,只是碍于和自己的兄弟之情不便明言。难怪自打孟盈来到庄内小住,大哥就对她十分在意,并总是或明或暗的询问自己同孟盈间的婚约之事。玉修本就是绵和之人,总不大会婉拒别人的请求,何况面对着双目红肿的表妹,想到她是大哥心爱之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成为他们共偕连理的阻碍?
      于是江承炀和孟盈成婚之夜,他留书将整个山庄交托于义兄后,便黯然离开,整整七年。只是人离开了,心却一直在挂怀。
      不知季铭此去是否会遭遇大哥,如若相遇,大哥又能否看到那块玉玦,并相信季铭所言赠与药草?还是,大哥更多的是对自己多年后仍打扰到他生活的行径感到厌恶?
      本就受伤的胸口,因着这个想法又是一阵抽搐的痛。
      眼下暂避之处,离天行山庄只有七里路程,却令他近乡情更怯。
      有心前去一见,只恐难避与表妹之嫌,怕大哥届时嫌他不守诺言,搅扰到他与盈妹和美幸福的生活。单是想象昔日手足情深的人可能会有的嫌恶神情,就足以使他痛断心扉,何况去亲自面对?而且他也实在无力亲眼见证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的画面。
      想到这里,玉修禁不住自嘲:谁能料到,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君子,竟是个连自己义兄和表妹共偕琴瑟都见不得的鸡肠小肚之辈?
      话又说回来,仅从理智上考虑,他们目前被追杀的情形,也令他不得不远离天行山庄,不愿把恩怨是非带到那里。
      虽然于情于理他都已然明白了该与大哥避不相见,但思念之情暗积心中这些年,一旦日夜牵盼的人近在咫尺,他实在对自己往日颇为自豪地控制力完全没了信心。
      是以,连前去取药这种可能会与江承炀产生交集的行动,他都不敢参与。只怕自己一旦进得园去便会不管不顾,一心只想再见大哥,故而他才令季铭孤身前往。
      偏到这般时候,还不见他回还,只令本已自愧的玉修更加懊悔。
      难道大哥已经完全忘却了自己并他所赠的玉玦,是以对季铭紧抓不放?
      大哥,七载光阴已过,你可也有时会想起曾经的义弟?

      仅着中衣与一名女子并坐床头,外衫覆盖在该女子身上,双臂绕成环将她揽在胸前,温柔的双眼饱含深情的停驻在怀中的人儿身上。
      这便是分隔七年之后,玉修映入江承炀眼中的第一个画面。
      适才他一手提着季铭,一路飞奔而来,却在离季铭口中所说的村舍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只因他见一路行来见季铭所言属实,加之又有先前的玉玦为证,眼看即要见到梓颀了,实不该继续五花大绑着这孩子,便停下脚步为他松绑。
      哪知才刚站稳,即从破落的泥土房墙上,那原本该是窗户现在却早已通透的空洞处,借着室内的微光看见了眼前这幕。
      那便是这孩子之前所说的,玉修一心要搭救的义妹吗?
      尽管胸间五味杂陈,江承炀依旧抬手松开了季铭身上的绑缚。
      突然的重获自由,令季铭一时有些无措,他抬头看向江承炀,只见后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专注的眼光投向屋内。
      无心理会他,季铭快步向村舍跑去,一手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
      “主人……”
      见到季铭令玉修一直高悬的心放下一半,直待看清他那一副委屈得泫然欲泣的样子,又忙小心翼翼地将敏荞放回床上,向他走来。
      “你受伤了吗?”怕吵醒义妹,他轻声询问。
      季铭亦知顾虑,也同样轻声回复,“是我无能,没有拿到七节骨灵草。”……而且还被抓住,更是将一宗大麻烦带到了这里,不知外面的男人是否会对本已受伤的主人动手,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玉修,季铭禁不住落下眼泪。
      “是我不好,原就不该让你独自前去。”玉修轻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只要你没事我便安心了,药的事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实在不成——”
      “可是主人,”季铭打断他道,“我出事了!我被他们庄主抓住了!还被他们绑了,那人不相信我的话,也一同前来了,适才在屋外我才被他松绑的……”
      而且那人还扣了你心爱的玉玦。
      听见那孩子已同梓颀提到自己,江承炀索性跨步迈进屋内,眼光只是定定地锁在玉修身上。
      大哥?!玉修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来人。
      “季铭,你回来了?”
      床上的敏荞因身体极度不适,睡的十分轻浅,虽然他们都已压低了声音说话,却依旧把她吵醒。
      江承炀眼神跟随着那个叫季铭的孩子,一同去到床畔,打量床上那名十六七岁的姑娘,看得出来她病得不轻,原本应该清秀的面容,现已晦涩无光,眼窝深陷,颧红气喘,语声低微,一幅神疲乏力的模样。
      转回头看向玉修,他不知该怎样开口解释自己的到来,才能避免引起他的不耐。
      “听闻季铭说,你受了伤,还要取七节骨灵草来救义妹,我想既然已知你来在跟前为何不前来相见。……你的伤势如何了?”
      他的到来已让玉修倍感意外,何况还如此出语关怀,让这段时间一直孤军奋战的他心底着实感到温暖。
      “大哥请稍待。”言必,他走向床边,轻声叮嘱季铭好生照看敏荞,又拉起自己的外衫,重新严严实实地为敏荞盖好,只说要他们在屋内等候自己片刻。
      其实,他更借着这个空档平复自己的心潮。
      而江承炀看着他对床上之人呵护备至的神情,心底滑过一丝涩味,便随着他的示意,一同走出房间。
      来在屋外,玉修向他细述自己一路狼狈逃奔,流落到此的前因后果,末了叹了口气,道:“至此我也不知敏荞中的是何种毒,又不知该向何人何处去寻解药,她的情形大哥适才也已见到,我实在束手无策才授意季铭前去庄上盗药,望大哥见谅。”
      七年不见,昔日里璞玉一般俊美潇洒的谦谦公子,温润贤良的性格未改,只是眼底眉间都多了一份沧桑无力,看得江承炀一阵心痛。再听他口中客道的话语更令他忍不住攒起了浓眉,梓颀从何时起竟是这么远着自己了?
      他无奈地苦笑:“你既还肯唤我一声大哥,为何在我眼前遭遇恶人欺凌都不肯前来相见,让我出手相助?”
      “适才已与大哥讲明,此次凶徒十分狠毒,大哥虽不怕因我沾惹是非,我却怕连累了大哥与庄上无辜之人。”
      “你若还念我们之间的旧义,就该明了与你同生共死在我是理所应当;至于天行山庄,那本来就是你的家啊,只是被我鸠占鹊巢这些年罢了……”
      “大哥何出此言?小弟的家不也同是大哥你的家吗?”自结拜之日起,玉修在心中就再未与他有过你我之分,“何况这些年来小弟不务正业东闯西荡,若不是大哥始终费心打理,天行山庄的一切早都荒废了。”
      “我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你若回来,能对你有个交代。既然己临近家门,你又怎么狠心过门不入呢?”
      他真的不介意自己的到来会打扰到他与表妹的生活?
      他难道还在因为孟盈的事记恨自己?
      玉修总是为成全别人而不惜伤着自己,想从他的面容间看透他心底的想法,真是难过攀天。
      只是江承炀这次打定主意绝不肯再将他放走,遂从旁处着手劝道:
      “你只当为言姑娘想想,她现今重伤在身的情形,正需要清静安全之处精心修养,怎能再经受眼下这种流离颠沛?天行山庄无论衣食住行,求医取药皆比这里方便得多。就是季铭那孩子也需要比这荒村野舍更安全的地方来休息啊。”
      他的话让玉修陷入沉思,自己确实不该只因了个人的情绪,便置季铭和敏荞的性命安危于不顾的。
      眼见他已动摇,江承炀索性再下一剂猛药,试探道:“还是说,我若一日不离山庄你便一日不肯回去那里?”
      尽管只是自己的猜测,江承炀的心却为这种可能性而感到噬骨的刺痛。
      玉修真的怕了他也会学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并自此远走他方再无讯息,便赶忙道:“大哥断不可有此想法,小弟依兄长之言便是!”
      直待得到他首肯,江承炀方才暗暗嘘出一口长气。
      “既是如此,梓颀你快些回屋收拾一下,眼看天将放亮,我们好一同回家。”他没有发觉,宽心之余数年来更是第一次称天行山庄为“家”。
      同大哥一起回家,这个想法也令玉修心间溶出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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