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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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孟起和赵子龙，两个人一起看过很多次星星。
行军在外安营扎寨，当帐内灯火渐次黯淡下来的时候，暂时处于休憩状态的心境就会发酵出许多惬意闲情。
当然如果正值寒冬腊月，那最悠然的选择便是温一壶酒宁神浅酌，切实充分的暖身而又恰到好处的停止于“醉”的界限之前。
若是春秋时节，气温舒爽宜人，相比一早入睡还是到视野开阔的草地上消磨光景更为逍遥，哪怕只是仰头望天也好。
如果是夏天的夜晚，青草的香味更是会飘摇开来环绕周身，尽管浓郁却依旧清新。有时候还会遇上另一群自在潇洒的旅人，裹着黄绿相间的轻柔纱衣，怡然畅游于天地之间。
“好多萤火虫啊”一身银白盔甲的战将褪去了沙场上的戾气，边说着边坐到了同样一身银白的另一位英武战将身旁。放下手中的武器和那人的并排，矛与枪的相汇昭显出二人的不尽相同。
“孟起你来了，”将视线投向夜空的的赵云闻声也并未收回视线，熟悉已久的感知到身侧多出来的那一份温度。“的确是很多啊，就像……”
黄绿相间的萤火轻巧的浮游飘荡，漫不经心的随意聚散，点点照亮灯火渐灭的营地边沿。在夏夜璀璨繁星的夜幕衬映之下，这些小精灵们的曼妙舞蹈愈发舞动出生气的灵性和自然的唯美。
“你是不是要说就像当年在常山的时候，你曾经在外面守了一晚上，捉了一小笼的萤火虫想要送给铁器店老板的女儿？”马超信然继续着身边人未完的叙述，也把目光随着萤火虫的飞行轨迹移向了星空。“对吧？然后……”
“我有和你说过吗……”赵云没能维持住先前的气定神闲，侧过脸对着另一张侧脸露出略有怀疑的神色：“还是我酒后吐言？”
“说过说过，当然有说过。”马超满怀得意的重新看着那张侧转过来的隐约带有一点窘迫的俊朗面孔，“我马孟起绝非揭他人之短取自娱之人，这件事是你在今年春末的时候感怀说什么“夏天又是萤火虫的季节”，同时告知于我的，千真万确！”
话音即落，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他便展开纯良无害的笑容，一如少年般明朗。
“这样啊……”赵云突然觉得有些诧然。怎么说呢，夜空里的繁星太过遥远，点点飘移的荧光则太过飘渺，而帐内渐熄的灯火又太过寻常。覆盖整个世界的暗夜，其中具实感的光亮，竟似乎是眼前这张有些脱离年龄青春得过分的笑脸。
“当然，你的某些酒后吐言，我定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半句。”马超意识到什么一般又端正了神色，语气严肃又认真，藏严实了被强压的笑意。
片刻的微妙气氛骤然崩溃，赵云无语转回头的同时暗自思量，除了当年辛苦捕捉的那一小笼萤火虫都没有活过第二天清晨，而不知情的自己仍然将其当做大礼一早送出去结果让铁器店老板家的姑娘见到一堆尸首紧接着一声尖叫响彻九霄。这件事之外，向来光明磊落忠肝义胆的自己，应该是没做过什么能让身边这小子狂笑更久的事情。
马超和赵云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马超笑得更多，或者说是笑得更明显。相对年下是原因之一，但主要的缘由还是那种笑容收纳阳光的本领强悍。
就像西凉那里的日光，炙热直辣，能够晃得人眯起眼睛。
可其实应该是被遗落了的光芒才对。
背负父兄血债，家破人亡一个人出奔投靠的马超，定然是背负了沉重的意念，粉身碎骨也要立志达成。对仇敌的憎恶铭刻心底，有朝一日必要手刃方快。
可其实赵云好像看不到那种所谓的理所应当的悲凉。
也许是被马超伪装起来了，也许根本一直都直露于外，只不过被他笑容的明耀完美的全部遮盖。
说起自己家乡的时候，马超同样是没有阴霾的云淡风轻，作为武人他不懂得如何将那些文绉绉的词藻华丽堆积，反复使用的几个词却清晰明了的描述了他被迫远离的故土。
辽远，旷达，炽烈，激昂。尽管实际上他本人的用词尚未风雅至此，但一旁聆听的赵云每每都有身临其境之感。因为那种少年样的恣意笑容，分明是属于照耀在西凉土地上的烈日的一部分，经过了熔融而变得柔和，却始终保持有最本真的特质。透过那片澄净的灿烂，赵云就能看到西凉强烈的日光，看到真正的少年马超一身豪气的策马奔腾，在随之扬起的滚滚尘埃之中，浮现的是因为热浪而有些模糊的，已经被自己所熟知的那种无羁笑容。
“其实我看到萤火虫的时候，”身边的人沉默半晌之后，又是自认失误的马超先开了口，声音不易察觉的比起先前低了半度。“也总是会想起我的妹妹。”
轻盈曼舞的萤火虫们仍在随性而动，似要将这聚集一夜的短暂光辉尽情释放。
“她从小就跟着我们一起骑马游猎，还总是凭着自认为高强的身手要和我一决高下，我们几个笑她这样下去以后一定被当做凶婆娘嫁不出去，她就挥起马鞭对几个哥哥怒目而视，还大声叫嚷着“日后的夫君定会替我把孟起哥教训的落花流水”。可就是这样一个野蛮小姑娘，在听到从中原回来的商旅讲述有关这种会在夜晚发光的虫子的话题之后，却一脸神往的跑来拽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晃我，命令我以后一定要带着她一起去中原看会发光的虫子。”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刹那闪现在赵云脑海中的是几年以前那个刚猛冷傲，持剑嫁给刘备的红衣身影。
“家中遭变之前父亲将她提前送往故友之处，此后几经辗转我便再未听过她的音讯。”马超顿了顿，继而恢复了往日音调朗声道：“这么多年她也应该嫁人了吧，只是不知道她的夫君有没有那样的本事来与我较量一番。”
与自己的兄妹一同肆意奔驰，马蹄的回声响彻整片西凉的土地。就像苍穹之中凛然飞过的雄鹰，生命的征途定然是被赋予轰轰烈烈的激扬。那本应是属于马超的人生。
当然后来的他也不能说就不是轰轰烈烈的，只不过是专属他一个人的轰轰烈烈。当初少年时以为会永远相随的同伴们，全部都于乱世中隐没不见。
“我说你啊，别总想着要跟别人干上一架才痛快。”此言既出，赵云也觉得自己的腔调有些像兄长般的语重心长。
“老大哥，那不知你什么时候才会陪小弟切磋一下啊？”马超无望的安抚着自己涌动的争斗之心，自从投靠刘备的第一天起他就想和这位一身银白的战将一拼高下，但怎奈无论如何挑衅，这人总是岿然不动。一晃多年过去，自己竟从未与他摆出架势交手一回。“子龙，我是说真的，不如我们切磋一下吧。”
“我不是说过嘛，你什么时候打赢了张飞我再迎战，之前免谈。”果然又是一如既往的托词。
“为什么又要提起那张黑脸啊。”马超别过头抚了抚那只与赵云的银枪并列的利矛，兀自叹惋与那黑脸人对酒的时候为何先败下阵来的人总是自己。
这么多年了，马超却也和这位怎样也不接受自己单挑的战将成为了挚交好友。有酒的时候畅快共饮，没酒的时候就这样一起坐在田野间看天。虽然没能体会到和他对战的滋味，但并肩战斗时彼此之间无比默契的照应，也足以让这位以单挑为乐的勇将心满意足。
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种一如最初少年时代的小小满足，才让那种从少年时代沿袭下来的明朗笑容得以驻留。
赵云的少年时代又该是什么样子呢，当年他面对着被自己的礼物吓得花容失色的心仪姑娘时，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每当赵云评价自己的与年纪不符的笑容很像少年人，马超总会在心里这般思考。
没能亲眼见到有些可惜。不过好在，往后的这些年月中，至少能够看着他牵起淡然的微笑向自己讲述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曾经。
或许马超其实是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
“赵将军，马将军。”巡夜的士兵向并坐的两位将军恭敬的打起招呼。
“我们再坐一会，很快就回去了。”赵云神色温和的扬手示意着他们。
“刚才遇到军师大人，他说现在毕竟已经立秋，希望大家在半夜还是注意保暖才好。”年轻的声音富有元气的传播开来。
“孔明那家伙，傍晚的时候找他晚上出来乘凉，他竟说要继续研究发明没有空闲。”一队士兵走远后，马超不以为意的说着，同时双手交叉放于头后当做枕头仰躺在了草地上。“不知道他会捣鼓出来什么古怪东西，总有一天真想看看呢。”
赵云也期待般的微笑了一下，总会有那样一天吧。
“子龙，”从低处飘来的声音似乎是褪去了玩味，显得有些郑重。“你明白我为什么以为今天你看到萤火虫的时候会想起常山那位姑娘吗？”
依然坐着的银白身影侧转过身，扬起眉毛俯视着同样一身银白看向自己的那张难得在平日里认真的脸。
“因为，”明亮的双眸微眯了一下。“今天是七夕啊，我是听几个年轻的兵卒们议论的。”
蕴藏的深长意味即刻爆发，下一瞬间就绽开成那一如少年般的笑容。
“你是说，”有勇有谋的赵云自然顷刻理解了身旁人笑意的内涵，语气平稳的开了口。“你以为我至今仍对人家念念不忘，以致还在幻想多年以后鹊桥相会？”
“就是这样，哈哈哈哈。”自鸣得意的笑声肆无忌惮的盖过周遭田野间一切的虫鸣。“常山长情赵子龙，哈哈！”
如果马超能更放肆一点，那么他多年所求不得的赵云下的战书，应该就轻松到手了。
萤火虫的荧光只能够维持一两个时辰，并不足以照彻全部的黑夜。
通常也多半是在荧光渐暗的时候，并坐看星的两个人也就各自回营就寝。
马超伸展着胳膊从草丛中站起来，身高拉近了双眸与星空的距离，尽管只是再微小不过的方寸。
“如果不是身处乱世，如果你和我至今都在各自的家乡，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应该就是带着自己的妻子或者还加上可爱的孩子，一起复述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吧。”
赵云也起身站立在夜幕之下，仰头看向漫天繁星，望不到尽头的闪烁迷离，可事实上赵云并不清楚哪一颗是织女星哪一颗是牛郎星。
马超也不清楚，他们都不清楚。
很多人对某些事物的向往，由始至终都停留在一个单纯的印象之中。即便当年被少年赵云的礼物吓哭的铁器店姑娘变成了用扫帚暴打老鼠也面不改色的妇人；即便马超那英姿飒爽的妹妹从在马背上叫嚣的野蛮少女变成了在荒漠中默言独行的过客；而让这些转变全都毫不留情发生的似水年月，也未必就可以为最初的单纯印象开拓深度。
幼齿的时候听说过的牛郎织女星，在暮年的时候用微颤的声音说给膝下的幼齿孙辈听。可那牛郎织女星究竟处在星空的哪一方位，一辈子的时间恍然而过也终无法指明。
原本也就无需去指明的。
相爱的两个人经过漫长的等待，跋涉过艰辛的旅途，终于能在某一天欣然重逢。只记得这故事的本真就足够了。
“要是能再选一次，你还会离开常山吗？”马超把目光从星空移回到身边等高的近处、
赵云对视着在萤火渐暗之中依旧明亮如初的双眸，想了想说：“不知道，毕竟不能再选一次。”
“也是，”一副了然的又笑了一下，提起武器的马超迈步准备往营地走去。“不过正是因为你离开常山，我走出西凉，我们才得以遇见，然后这么多年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也很不错。”
赵云见到马超留给自己的背影一点点在夜色中缩小，然后扬起手中的长矛挥舞几下以示晚安，银白色的盔甲恍惚中竟也那般近似天幕上的明星。
“就是不肯陪我单挑这一点太小气了！”
这一声怨念的长吼打断了美好的联想，赵云觉得那个银白色的光点还是和战场上的锋芒更为相配。
当长吼的尾音彻底消散，周遭虫鸣的合奏再度更胜一筹的时候，赵云也开始走回营地。
身后的萤火虫们已然几乎耗尽了今夜贮存的光亮，只余一点两点在顽强的勉力撑持。
不会褪色的，即使时间过后也会继续被人永久歌颂铭记的，是战场上横扫千军的锋芒。
比之那种锋芒更让自己感受深切的，是照耀得更为广泛的炽烈日光。而将那样的光芒巧妙收纳其中的，则是那种恣意无羁，一如少年般明朗的笑容。
那是从多年前的第一次，到多年之间的很多次，以及多年之后任时光荏苒仍然在我眼前清晰犹新的，
你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七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