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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天涯路(十五) ...

  •   手往身旁一抓,李明念拎起俞蝉,又扯过阿缃左臂,一把搡向主道。

      圆脸姑娘踉跄几步,愕然回头:“怎、怎么了?”

      俞蝉定下心神,目寻墙外骚动的人群。

      “是沧军,”她省过来,顾不得脚尖离地,忙朝周围怔愣的私奴们低喊:“快跑,去主道!”

      “沧军?”阿韦站起来,弓紧瘦长的身子,却不敢迈步,“真的假的?上头怎的没示警呢?”

      铁靴乱踏,守立街口的汶兵奔过两旁,呵斥着拥上前,拦挡涌近豁口的男丁。银枪晃闪、长杆横挥,无数只手探出枪影缝隙,一张张恐慌的脸凑聚后方,敞着唇口叫喊。

      “是……是王军!王军打来了!”

      “快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他们有火炮!有火炮哇!”

      鹰架上尘灰颤落,走在顶层的私奴也惊慌失措地叫出声。

      “沧军……沧军!”

      “好多沧军的船!”

      惊叫蔓延开来,伴着淋漓的沙尘,一层接一层落下地面。街口私奴们茫然四顾,忽听砰一声爆响,城墙顶上绽开一蓬鲜红烟花,墙垛间人影飞掠,乒乒乓乓的锣点响彻天端,转瞬连作一线。

      “示警了……示警了!”阿韦一跃而起,“沧军真打来啦!”

      四面呼叫一沸,闲坐的私奴纷纷挣挫起身,手忙脚乱跳下地。木柱堆颠摇一下,随着乱踏的草鞋骨碌碌坍滚下来,绊倒飞跨的腿杆,砸上歪跌的背脊。李明念提紧俞蝉,铁墙般堵住背后撞来的木柱,一手抓起近边乱窜的女奴,挨个儿扔上主道。

      轰!鹰架在炸响中一阵剧颤,李明念急转目光,但见堵在豁口的人墙上冒出灰烟,远处那截矮墙已教烟尘淹没,只火花杂着碎石迸溅开来,惊倒奔逃的人影,甚或穿过人丛,扑向肉躯,也扑向滩地间散落的木板,眨眼连作一条火线,伸出长长的火舌放肆吞卷。

      人群里掀起惊叫,私奴们涌向最近的街口,环道旁的民房里也窜出平民,各个搀老牵幼、慌不择路,撞得路边辘车翻跌、长板倒栽,一根又一根木柱蹦跳着滚过大坪,所经之处人仰马翻,声叠着声、人踏着人,呐喊和步响绞缠一团,碾在隆隆的炮鸣底下,庞杂难辨。

      “停下——都给我停下!”

      “谁在大喊大叫?!”

      “站住!不许乱跑!”

      人声鼎沸,汶兵的高叫挣扎其下,四处长鞭呼啸、枪杆乱舞,却阻不住胡奔乱突的人潮。

      战栗的鹰架抖下人躯,沉甸甸的竹筐砸出惨叫,豁口外男丁冲破人墙,践上满街滚动的木柱,栽跌一片,又绊摔一堆。李明念提着俞蝉拐上主道,两侧私奴慌张逃窜,脚下木柱左翻右滚。她径直跨过去,空出的手偶尔往近旁拎上一把,将险些摔倒的人躯扔去前方,脚步却丝毫未歇。

      “阿柔、阿柔!”一个熟悉的女声扎进耳里,李明念循声侧目,只看阿缃的脑袋逆着人流沉浮,竟已从主道挤回大坪,圆脸盘上写满慌急,小小的芝麻眼四下寻看。

      步履倏顿,李明念提起脚跟,正欲发劲,又被俞蝉反手扯住。

      “不可露馅!”她压着嗓音道,一张假面皮毫无血色。

      李明念心烦意乱,立马将身一转,拨开前方涌动的人海,闯入道旁屋门大敞的民宅。

      外间炮响震天、呼喊嘈嘈,这房窝里却静悄悄不见人影,挂在门背的蓑衣滑落下地,条凳七横八竖撇在昏暗的堂屋里,方桌上翻倒的茶碗还淌着水,显是主人家匆忙离开,未及收拾。听得脚步入内,里屋冲出个男奴,见得李明念人高马大的身影,不由唬了一跳。他揣紧怀中一包乱团的衣物,眼角瞟着来人,慌里慌张跑出门去。

      李明念视若无睹,随手将俞蝉放置一旁,捞起那方桌扫去茶碗,喀嚓几声卸下桌腿,将光秃的桌板斜支到墙角。她转个身,复又抓起俞蝉,一把塞进底里。

      “待着。”李明念说。

      俞蝉瞪大双眼,见她旋身离去,急忙从桌板下方钻出脑袋。

      “欸,你上哪去——”

      对方头也不回,大步跨出门槛,逆入奔涌的人潮。

      大坪烟尘弥漫,城墙在尖锐的炮鸣中抖颤,鹰架闪烁起火光,照亮大块崩落的碎石,隆隆咚咚,截断步道上鼓噪的锣响。私奴多已逃上街去,尘灰里尽是额无刺字的男丁,阿缃塞在其中,放眼皆是黑压压的陌生脸孔,隔着鹰架喷出的火舌,还能望见墙外有炽亮的人影惨叫奔跑。她瑟缩一下,不敢再靠近城墙,只强挤去方才休息的道沿,几次让木柱绊在脚下,幸得四面拥挤,才不曾摔倒。

      “阿柔——阿柔!”阿缃放声呼唤,双臂用力挡开两侧人影,脚下草鞋已让踩落,光裸的双足又黏又痛。头上轰然一响,一块坠落的碎石砸上近侧民房,溅出无数瓦砾和灰烟。她尖叫一声,身子不知让谁一撞,下一刻便跌滚下地,感觉遍地碎石擦过身侧,手臂火辣辣疼起来。周围足影乱踏,几只脚踩过手背,又绊过小腿,险险跌蹭出去。阿缃痛叫,连忙忍痛挣爬,才支起上身,便听见近处一道微弱的呼唤。

      “阿缃……阿缃!”

      阿缃滞住身,四下寻看起来。

      “在这……在这里……”

      那微弱的声音再度爬入耳中,阿缃定睛一看,左近处晃动的人影里伸出一只手,被掠过的腿杆撞歪,展眼又沉陷下去。

      “阿柔!”阿缃爬起身,卯足力气抢上前,弯下腰,一把拖住同伴细瘦的胳膊。两旁人潮乱撞,她还未站直身子,便让这迅猛的乱流冲得歪倒下去,屁股狠跌在地。

      炮响声、落石声一时逼得极近,那些奔逃的身躯好像忽而拔作山高,一双双腿杆搅在头顶,拨得身躯左摇右栽。阿缃抓紧阿柔的手,极力要从这摇动的人林里爬起来,争奈满地碎石硌得两腿生疼,她只觉好些尖锐的东西陷进肉里,拼了命跪起身,又旋即被撞歪下地。

      “莫踩、莫踩!”阿缃喊起来,可她沉得那样低,头顶炮啸锣鸣震耳欲聋,惊恐奔命的人群哪里肯听?

      狂乱的人躯奔涌而来,杂着四溅的飞石,转瞬也卷没了呼喊。阿缃越倒越低,终于再直不起身,只紧拖阿柔手腕,感觉无数鞋履践过躯干、踢过四肢,一脚接一脚,几乎将她踩入地里。

      手里重量一轻,阿柔那只胳膊忽地抬高,差点脱出掌心。阿缃紧紧抓住,仰头只见跟前挡起一道高大人影,阿柔瘦弱的身躯便夹在他胁下,乱发遮起脸庞,悬在高处不住晃动。

      一只大手捉住阿缃高举的手臂。

      “起来——快起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未及看清对方脸孔,阿缃已蹬动双腿,另一只手也攀上他壮实的胳膊,恨不能立时爬起身。

      头顶轰一声巨响,四面一片惊呼,人潮剧烈涌动起来,冲撞得面前男人踉跄一下,争些也栽个跟头。阿缃摔回地间,手中胳膊顿时甩脱出去,她胡乱扶地,才要撑起身,又被一双双乱撞的腿踹倒,再也瞧不见同伴身影。

      “阿柔、阿柔!”

      阿缃慌喊,眼睁睁看着汹涌的人浪掀过来,忽觉领口一紧,身周高峻的影子眨眼矮下去。

      双脚踩上地面,阿缃吃痛一缩,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便落入眼中。

      “阿、阿念!”她懵懂叫道。

      “走这边!”方才的男声大喊,阿缃寻望过去,见那高大男人已贴着民房墙根挤上主道,这会儿正扭回脸来,冲她们用力招手。阿柔被他扛上肩头,发际里淌出鲜血,却竭力抬着脑袋,挥舞左臂招呼阿缃:“快过来——快过来!”

      “那里……他们在那里!”阿缃忙指向他们。

      李明念松开她衣领,转而拽住她手腕,一道挤去那面民宅。

      主道拥塞非常,横在尽头的江汊奔泻不止,一群汶兵举刀横枪拦堵石桥跟前,呼喝咆哮,将当先逃命的私奴驱回道上,闹哄哄吵作一团。

      眼看街头人墙越压越紧,那贴住墙根的男人也停了脚,四向张望,再难往前。李明念跟着住步,眼光扫向右旁,一张眼熟的门板近在两步之外。“怕是一时过不去!”前方男人高声道,他回顾城墙方向,恰听又一声巨震,步道上坠下大块墙面,砸得燃烧的鹰架顷刻倒塌。

      轰隆隆一串坍响,背后大坪尖叫如潮。李明念将阿缃提到跟前,面前男人扶稳肩头阿柔,急忙对她二人道:“人太多了,先去旁边躲躲!你们……”

      不等他说完,李明念已将人一扯,连同阿缃一块搡进侧旁房窝。

      堂屋里昏暗如旧,门槛前不见蓑衣踪影,通往里屋的挂帘已教人扯去,条凳愈发歪斜混乱,碎茶碗滚了一地,水迹里踏满大小不一的脚印,只那桌板还支在屋角,瞧着似乎不曾挪动分毫。李明念跨进门内,见那男人打个趔趄,很快扎稳双足,回头惊愕地瞧住她。

      阿缃也堪堪站稳,茫然地环顾四周道:“这、这是哪里?”

      墙角桌板一动,俞蝉探出眼睛。

      “阿缃,阿念?”

      “阿蝉!”阿缃一吓,“你……你怎么在这里?”

      “阿念让我先躲在这里。”俞蝉推开桌板,这才瞧清屋内还多出两个人影,“你几个没事罢?”

      “没、没事……”阿缃结结巴巴回答,突然又想起什么,忙不迭扑向那陌生男子,抓住他肩上人道:“阿柔,阿柔流血了!”

      男人醒过神,连忙蹲下身,将肩头的姑娘轻放墙边。

      “我看看。”俞蝉凑近前,帮阿柔靠上背后墙壁,只见她喘着气,四肢满布擦伤,颊上划开一条寸长的豁口,头顶淌下的鲜血已结作大片血块。

      “头受伤了?怎么弄的?”

      “摔倒的时候……撞着了。”阿柔回答。

      俞蝉便在她眼前晃一晃指头。

      “看得清吗?”

      阿柔点头。

      “就是有些晕。”她说。看俞蝉又伸过手来掀看眼珠,阿柔使劲眨眼,难免惊讶:“你……还会瞧病啊……”

      “不会,只看御医瞧过。”俞蝉面不改色,一手捏住她寸关脉,冲旁边两人道:“离远些,让她透口气。”

      阿缃和那男子赶忙起身,才退出一步,近处又轰一声巨响。房顶震颤,大片尘灰雨落下来,俞蝉把脉的手一抖,男人惊住脚、弓起身,两个姑娘同时尖叫,捂着耳朵缩进墙根,胡乱搂作一团。

      李明念挺立门前,动也未动。门外几个私奴原要躲进来,一条腿已跨入门槛,却也让这动静唬住,立时跌退出去,口里直叫唤:

      “要塌了——要塌了!”

      “快走、快走!”

      震响收止,头上泻下的烟尘稀稀落落,仰脸细瞧,昏蒙的屋顶已多出几隙光亮。两个姑娘还蜷在壁根底下,那男人谨慎地站直身子,往上张看两眼,安抚道:“没事,大约是碎石砸在了附近。”

      “不、不会真塌罢?”阿柔也结巴起来。

      “按理说砸不到这里。”俞蝉接话,眼神却不住瞟向顶上。

      李明念走到屋角,拾起滑落地间的桌板,往地里敲一敲。那五尺小蝉这才省过神,伸手去拉跟前两个姑娘:“走,到那边去。”

      桌板重又斜支起来,三人一道钻到底下,将狭小的墙角填得满满当当。阿缃着意挤一挤,觉出再无空隙,不由又看向站在外头的李明念:“你怎么办?”记起对方不会说话,她便去拉扯俞蝉,“阿念躲哪儿呢?”

      “她不怕。”俞蝉头也不抬,从衣摆撕下一截,给阿柔扎上伤处。

      见她几个寻到藏身之处,那杵在墙边的男人道:“我去门口看看。”而后转过身,独自摸向门首。李明念支稳桌板,听阿缃咽着喘息悄声说:”那……那个救咱们的……是不是收缴铁器那日,那个怡儿姑娘的爹?”

      无人回答,只阿柔痛叫一声,牙缝间凉气直倒。

      “怎么了?”阿缃的声音慌急起来。

      “胳膊……胳膊疼……”

      “可、可是伤着了?”

      一阵窸窣,俞蝉道:“大约是脱臼。”

      李明念不再细听,回身踱至半敞的门板前,停步孔昊身旁。

      街头愈发拥挤,燃烧的鹰架陈尸墙畔大坪里,烈焰已涨作两人高,在吹卷的海风中张牙舞爪,扑得地面木柱也窜出焰花,各处火人四窜,穿过炮鸣轰下的灰烟,惨嚎着胡冲乱撞。

      大坪前几间民房已喷起火舌,还堵在坪间的人群惊惶避闪,瞧见火光靠近便失声尖叫,以致道上人也张皇失措,没头苍蝇般望两旁民宅里钻。一道道碰门声催着炮响,有人扑火,有人呼救,举枪的汶兵试图穿过主道,不想道上人丛密实如泥淖,好些人双脚离地,却挣扎摇摆在晃动的人墙里,踩不到底,也倒不下去。

      “炮响变少了……”孔昊喃喃,转头才发觉身侧多出一人。

      “姑娘,你也先去躲着罢。”他说。

      李明念不答腔,只看挨挤近处的男丁不住偷瞄过来,数内一人终于游水般挣出人丛,顾不得他两个高壮的身影,硬着头皮扎进屋内。他跑得太急,不防让门槛绊在脚下,狠狠踉跄几步,见李、孔二人浑无反应,这才壮起胆来。

      “你两个还杵这儿干啥?!”他急得跺脚,“关门哪,关门!”

      孔昊回目看他,没有答话。那人“哎呀”一声跌足,左右寻望一番便钻进里屋,砰地摔上门板。

      高处喀嚓一响,一截断裂的城墙摔落下地,激起大坪上又一圈惊呼。李明念移目主道尽头,石桥前的汶兵依旧死守那处,对岸源源不断涌来增援,大多匆忙奔过石桥,或是留扎长桥那头,将隔江遥望的平民统统驱散。

      她凝神侧耳,渐渐听清石桥前方的叫嚷。

      “我们是平民,我们是平民!”

      “求求你们,放我们过去——”

      “房子都着了,你们没瞧见呀!”

      众人嚷得声嘶力竭,孩童的哭叫也掺杂其中,那些汶兵却好似各个耳聋,只一味挥舞枪杆,飞扬的长鞭不断挞入人丛。

      “回去——都给我回去!”

      “不许过桥!”

      “谁敢强闯,统统宰了!”

      咻——

      一道爆鸣截断杂音,李明念回首上看,城墙顶端竟又亮起一团青色烟火,紧促的鼓响升入高空,很快盖过那刺耳、杂乱的锣点,催出墙外一片模糊的叫喊。

      “汶军来了,汶军来了!”她分辨出其中一道话声,“王军的船调头了——”

      砰砰几声炮响轰动天际,堵在大坪的男丁纷纷抱住脑袋,背后城墙却默然耸立,没有半分抖颤。炮鸣不绝,伴着高昂的鼓点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那些抱头的人影却陆续伸高脑袋,似乎觉出火炮响在远处,俱各扭头朝豁口外眺看。

      鹰架熊熊燃烧,融化海滩上蔓延的喧嚷,热乎乎淌入大坪。

      “王军跑啦——跑啦!”

      “汶军的船把王军打跑啦!”

      “救火,快来救火!”

      呼叫一声响过一声,坪间男丁上蹿下跳,街口人墙摇动起来,主道尽头的高喝也变了声调。

      “听见没有——沧军跑了!跑了!”有汶兵大喊,“都给我回去!回去救火!”

      四下鞭影飞舞,落向人群的挞响越发脆亮。道上人墙摇晃着仰倒,李明念撤出一步,扫视各处高甩的长鞭,但见周围人躯勉力旋身,一张张爬着血痕的脸茫然四顾,慌手慌脚挤撞一处。

      “沧军跑了……”孔昊扶紧门框,也伸长脖子向豁口里辨看,“得赶紧去救火……”

      他四面看看,似欲踏入回涌的人潮里,然而面前倒退的肉躯一具紧挨一具,他一只赤脚伸了又缩,等待许久,竟无处插足。

      近处有铁靴跑动起来,守街汶兵原堵在街口难以动弹,此刻却扬高长鞭,生生挥开一条横道,将乱冲的人群一概驱向大坪。道中人墙逐渐散开,孔昊还呆呆看着,忽而僵住身,脱口急喊:“老吴!”

      李明念一顿,转眼即见他奔出门槛,一头撞入人海。肉躯与肉躯的夹缝里现出一只手,是吴智骞,弯曲的左臂举过头顶,右手紧按胸口,脸膛淌满汗水,一路红到脖根。他似已听见好友呼唤,踉跄着要侧转身躯,却晃摇一下,折了双膝,瘫倒在地。

      “老吴——老吴!”

      孔昊抢到他身旁,挡开后方涌来的人群,飞快将人扛到路边。

      “先歇会儿……撑住,撑住!”他口中呼喊,一面将吴智骞平放在地,掐人中、搓胸口,忙个不住。

      屋内一声刮响,李明念回过眼,见俞蝉挪开了桌板。

      “炮停了……”她眯眼分辨外间噪音,“沧军走了?”

      阿缃和阿柔也探头顾盼。

      “真……真走了?”

      李明念走近前,将阿柔拉起身,带向门首。俞蝉也扶起颤巍巍的阿缃。她浑身是灰,两条腿爬满干结的血迹,却好像此刻才觉出痛,竟有些抬不动脚跟。

      还未挪到门前,外间便有靴响掠过,街道上乍起几声撞响,嘈乱的喝令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阿柔惊住脚。

      “什么声音?”

      李明念已听清那响彻街头的喝叫。

      “出来,快出来!”

      “都给我上街去!”

      “都去救火——马上!”

      里屋门板吱呀轻响,才先躲进去的男人觑出门缝,又很快关紧门扇。

      “是汶兵,赶人去救火。”俞蝉道,“走罢,咱们也赶紧出去。”

      门外苍穹灰蒙,漫天灰烬飘荡,迟迟不曾落地。

      她四个走上街头,路旁已不见孔、吴二人的身影。主道上人群熙攘,站在门首也能眺见城墙愈显残破的豁口。鹰架仍歪倒大坪间燃烧,那豁口失去网格的束,又膨胀一般宽大几分,形同锯齿的边缘越过好几处街口,底端新墙坍毁殆尽,只树立当中的木柱燃起火花,焰光雀跃,间或现得海滩上人影奔撞,那一线长长的矮墙也已塌作石堆。

      汶兵奔走四方,闯进一扇又一扇门板,连打带骂,赶出内里躲藏的人息。街头狼藉满地,私奴与平民混杂一处,看大坪上云梯移动、木桶乱递,偶尔骚动起来,便是什么人脱下衣裳,绕着着火的同伴扑打遮护。

      四围里乱乱哄哄,有人呛咳不断,有人抬着脑袋呼唤,有人将脚边尸首拖进水沟、垒上尚在呻吟的肉躯,余众则大多夹在人墙里,进退两难,更无从伸展手脚。海风穿过城墙豁口,携着焦糊的热气,熏湿一张张茫然疲累的脸。远处炮响停歇,尘埃里浮出灰蓝海面,两军海船漂得很远,遥遥望去便是几个模糊、扁平的黑点,既无气味,也无声音,浑不似眼前的断瓦残垣,稍一挨近,坚硬的棱角便硌住皮肉,甚或扎进肉里,焦臭滚烫。

      李明念搀着阿柔站定,随手扶起脚边翻倒的辘车。几个男子围立身周,人人衣衫破烂,焦黑的烟灰糊住脸,瞧不清额间有无刺印。

      “烧咯,都烧咯……”左近一人自言自语。

      “才修的墙也塌完了,”又有人道,“还不知死了多少人哇。”

      “这沧军跟汶军打游击呢,轰完便跑。”

      “连砌了好几日,只这么一会儿,全没了。”

      咚一声闷响,右旁男人一屁股坐下地,力拊大腿:

      “这不是白干了么!”

      李明念只字不语,感觉俞蝉和阿缃停步在侧。圆脸姑娘痴望城墙豁口,右脚一歪,险些踩上水沟里堆放的尸首。她慌忙缩开,紧紧抱住俞蝉手臂,顺着水沟望向前,只瞧见一具具人躯横七竖八躺在沟底,有的七窍流血,有的竟还冒着白烟。

      “这么多人……尽死了么?”阿缃脸色惨白,“是平民还是私奴?”

      焦肉味扑上脸膛,阿柔伸过汗津津的脑袋,也朝那沟里看上一眼。

      “人都死了,有甚么分别。”她低声说。

      -

      直至日入,海风中那焦糊的气息仍未散尽。

      夜幕遮去岸边杂响,热腾腾的风声撞入街巷,卷起车辘上残余的灰烬,轻轻荡向天端明月。通往王宫的长街塞满拖沓步响,尽头房顶垒叠,上方已现出灰白的宫墙。李明念走在人龙里,四面女奴你搀我扶,大多光着双足,腿杆伤痕累累,一瘸一拐踏过遍地月光。

      虽是难得晴朗的夜晚,姑娘们却一路蔫头耷脑,纵使不见汶兵守在巷口呵斥,也少有气力交头接耳。

      忙碌半日,她们扑灭过大火,又与平民一道挪转尸首,汗骚和血腥混着焦肉气味,早已将身体浸得臭不可闻。俞蝉走在李明念侧旁,不时抓起衣领,拍去焦印周围的灰烬。那张假脸皮上少有夸张神情,李明念却瞧得出来,她鼻尖紧皱,显然还难以习惯。

      前方队伍慢下来,好容易抹过街角,相隔几对窄小巷口,西角门垂荡的羊角灯便近在眼前。李明念生得高大,从黑压压的人头上望过去,张得几个汶兵正拦在最后一双巷口,喝骂着令女奴们分作五队,挨个儿交出腰牌检看。角门那一头还有人丛晃动,细一瞧,是一群平民衣衫的女子,有人打着灯,有人怀抱孩童,身前拦几根亮晃晃的枪杆,只能踮起脚朝门灯下眺看。

      “那是什么人?”身后有女奴偷觑道。

      “汶兵罢,好像在看腰牌。”另一个姑娘咕哝,“你腰牌还在么?”

      “我、我弄丢了,不会挨打罢?”

      “我是问那些角门外边的,”先前那女奴又说,“好多人呢,做什么的?”

      “好像……好像是平民。”

      “平民来王宫做甚?”

      女奴们议论起来,眼光时而瞟向不远处的汶兵,着意压低了嗓音。

      前方巷子里闪出一道人影,也向那扎着汶兵的巷口张望,而后转过脸,犹疑地看向女奴队伍。李明念目光一定,那竟是吴智骞的妻子,肘弯里挎一只盖布竹篮,与白日菜市口的妇人一般无二。

      “姑娘,姑娘?”吴妻轻唤近旁女奴,因着忌惮,近乎是用气音。

      行经跟前的女奴们瞧她一眼,俱各埋下脸,不敢住步。

      吴妻只好扯住下一个女奴的袖管。

      “姑娘、姑娘——”她急道,“我便想问一句……你们可是从东城门来的?”

      “我……我们不能同你说话。”对方小声说,连忙挣脱她的手,匆匆跟上前人脚跟。

      见旁人皆不搭理,吴妻慌了神,跨出巷口追上前,紧跟在那女奴身畔。“我、我是城中平民,我丈夫也在东城门那儿,听说是在修城墙……他姓吴,个头小,脖子这儿有块很大的胎记——”她在颈侧比划,又目询周围姑娘,“你们,你们可曾见过他?”

      “没见过,没见过!”

      几个女奴错声回答,拉拉扯扯便要往前走。

      “欸——姑娘!”吴妻忙又扯住人,“没见过也无妨……我,我只是想求你们带些药和吃的给他……我这儿还有多的饼子,可以分与你们,权当报偿……”她说着便收回手,急切地掏进竹篮。

      那些女奴乘隙走脱,只怕她还要纠缠,便直往深里钻。

      前方人丛里响起埋怨声,五列松散的队伍乱了次序。吴妻伸手要抓,却哪里还抓得住人?

      不远处的汶兵看过来,她忙不迭蹲下身,捂紧嘴巴猫到壁根。走在后边的女奴早听见这动静,见状尽挤向另一侧,远远绕开她,加快脚步推搡着前行。

      “快走,快走……”

      催促声掠过面前,那躲在墙根的妇人悄抬起眼睛,却不敢做声。

      李明念跟在队伍边上,看她缩作一团的身影越来越近,忽觉前方阿缃放慢步伐,竟停在那妇人跟前,小心压低了腰身。

      “您丈夫……是叫吴智骞么?”阿缃轻声问,“是……孔昊的朋友?”

      吴妻脸色一亮,在旁的阿柔却一把拽过人来:“阿缃!”

      没等阿缃反应,吴妻已紧紧抓住她胳膊。

      “你、你见过他!”她眼里闪出泪光,“他还好吗?他现下怎么样了?”

      那双手正抓在伤处,阿缃吃痛地一缩,一边让阿柔揪着、一边让吴妻巴住,顿时慌乱起来。“我……我也不知道,”她收紧喉音道,“但我们今日瞧见了那位孔大哥,他看样子还好……”

      “孔昊……”吴妻神色空白,“那、那我丈夫呢?”

      阿缃蠕动嘴唇,像是不知该如何答话。阿柔将人一拽:

      “快走了!一会儿要让汶人瞧见的!”

      侧旁走过几名女奴,也一个劲催促:

      “走罢,走罢!”

      阿缃只好迈开腿,不想吴妻不肯撒手,竟也跟着爬起来。

      “姑娘,姑娘——”她脱下肘弯里的竹篮,拼命要塞进阿缃手中,“求求你帮我把这些给孔昊,他肯定跟我丈夫在一起,求求你——”

      阿缃双眼圆睁,显是吓破了胆,只摇着脑袋,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阿柔一个跨步抢上前,一巴掌打开那妇人的手。“我们不能同你说话,更不能递送物件,会挨罚的!”她强横道,又将阿缃搡去另一侧,“走了——”

      吴妻却撇开那竹篮,强挤过李明念跟前,再度拉住阿缃手腕。

      “只有这个……只送这个!”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拇指长的药瓶,“这是药,我丈夫必得带在身上的!”

      阿缃摇头,使劲推开那药瓶:

      “我们真不能跟你说话,真不能——”

      吴妻跪下来,死死揪住她手掌。“姑娘,求求你、求求你——”她声泪俱下,“我、我听说他们尽饿着肚子,还得干活……今日炮响那样大,我丈夫有心痛病,实在受不得这个……我求求你姑娘,我求求你……”

      眼见挣她不开,阿缃一张圆脸已面无人色。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阿柔气得跺脚,一条伤臂还没法动弹,只得单手去扯那妇人,“撒手——撒手!”

      三人相持不下,前后女奴仓促躲闪,队伍一时滞住,生生断作两截。

      李明念没有动作,只听身旁俞蝉冷不丁出声:“汶兵来了。”

      “你几个做甚!”

      一道怒喝紧接着响起,前边巷口的汶兵终于赶近前,扬鞭抽向人群。

      “还不快散开!谁许你们聚在这里!”

      鞭影呼啸,挞出几下短促的低叫。吴妻让那长鞭抽脱了手,口里一声惊叫,忙要起身躲开,身子却一个侧歪,跌扑向地。

      李明念一把搀住她,顺势接住滑落的药瓶,悄无声息纳入腰带里。

      “往前去!”那汶兵冲李明念吼道,转而又盯住吴妻,“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甚!”

      阿缃才吃了一记冷鞭,早让阿柔推进前方队伍。李明念松开吴妻,任她扑跪下地,使劲磕两个响头。“回、回军爷,我是平民!”吴妻惊慌道,“我……我是听我们那条街的军爷指令,来这里接人的。”

      “接人?”那汶兵挺高眉毛,将人上下端量,“哪户的,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邵!我带了籍符……”

      俞蝉矮小的身影已候立墙边。李明念走近前,与她一道续上人龙。前面两个姑娘一跷一拐,正自凑紧脑袋,小声嘀咕。

      “嘶……好疼。”阿缃左手搓揉着右肘,前臂上又多出一道鞭痕。

      “活该,谁叫你同她说话?”阿柔道。

      “可白日里……不是那个孔昊救了咱们么?”阿缃嘟哝,“我……我就想给她报个平安……”

      “那我说快走了,你怎的不挣开她?”

      “我不敢哪……”她低下头去,“她是平民,而且……还怪可怜的……”

      “你可怜她,谁可怜你呀?”阿柔恨铁不成钢,“这下好了,平白又多挨一鞭子,看你夜里怎么睡。”

      “不妨事,我这里有些伤药,一会儿给你们搽上。”俞蝉压紧的话音横进去,“先赶紧走罢。”

      姑娘们这才吞下闲话,努力迈动双足。

      “你来接人,做甚要拖着私奴不放?”背后又传来那汶兵的质问,“这些尽是王宫私奴,可不是你家的!”

      “我只是……只是想请她们给我丈夫送些吃的……”邵氏声色模糊。

      李明念脚步未住,只听那喧杂渐渐被抛远,消没在西角门前响亮的指挥声里。

      经过下一个巷口,阿缃和阿柔脚步略顿,拉拉扯扯挤向左面,排进最靠边的队伍里。李明念随俞蝉紧跟其后,看余下女奴也分别归入五条长队,前端各站两个汶兵,一名领队踱步过道之间,来回挥扬着软鞭。

      “排好了——五队,不要乱!”他不断重复,“腰牌都拿出来,每个都要检看!”

      队列挪进缓慢,偶有丢失腰牌的女奴被扯出来,一概赶去角门对面的墙根。月色冷清,照得她几个面色发白,分明满头是汗,却畏寒般缩挤一块。

      阿缃从队伍里悄悄回脸:“丢了腰牌会怎么样呢?”

      “左不过一顿打罢。”阿柔道,“今日那样乱,又怪不得咱们。”

      侧旁一串刮蹭声靠近,李明念偏首,见先前那汶兵推着邵氏走过眼前,驱向门外那群候聚的平民。人丛摇动起来,邵氏钻过横挡在前的枪杆,转过脸站定,现出左颊上一个鲜红掌印。

      角门里传出大片脚步声,一双铁靴领路在前,后边跟着数不清的赤脚,乱糟糟跨过门槛。阿柔拿回腰牌,才要进门便听得这动静,忙凑去阿缃身旁,同另几个女奴一道等候门阶下方。

      一名大头汶兵步下短阶,身后紧跟数十个蓬头垢面的平民,多是女子,走得歪歪趔趔、面如菜色,躯干上满布鞭打透出的血痕,甚或烂了衣裳、瘸了腿,只得搭上同伴肩背,喘着粗气挪下阶级。门外平民里沸起骚动,有人引颈眺看、有人挥手呼唤,拦在前方的枪杆也微微颤抖起来。李明念上前一步,将腰牌递与检看的汶兵,恰见大头汶兵打个招呼,横拦的长枪便一齐竖起,女人们一哄上前,迎向那些遍体鳞伤的身影。

      一个年轻女人穿梭在人丛里,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见阶上再不现人影,只得寻到那大头汶兵跟前。

      “军爷,我……我家姨母呢?怎的还不出来?”她问。

      “尽在这里了!”那汶兵粗声大气道,“找不着的便去东角门领尸!”

      他嗓门太高,不但那女人吓得倒跌几步,近处平民也都惊转过脸,没了声音。

      “怡儿……怡儿!”邵氏焦急呼唤。李明念寻望过去,但见她径奔阶前,正接住摔下门阶的孔怡。那少年人走在队末,粗大的发辫已教人齐肩割去,身上、脸上尽是鞭伤,脚踝间勒一截铁链磨出的血印,打个折,人便歪跌向前。她扑倒在邵氏怀里,勉力站直身子,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道:“婶子……”

      “这是怎么了?怎的都站不起身了?”邵氏颤着嗓音,又往阶上看,“你——你娘呢?”

      阶下的阿缃呆呆望住她们,让阿柔一拽,才跟随同伴奔上门阶。李明念伫立原地,眼看孔怡还扶着邵氏双臂,嘴唇颤抖几下,痛哭出声。

      “好了,进去罢。”面前汶兵递回腰牌。

      李明念接过来,摸过身侧腰带,径直步向门阶,踏上女奴们遗下的脚印。

      东内苑没有灯烛,入夜以后,只蟾光照得小院的石板地雪亮一片。

      戌时未过,女奴们便挤挨着盘坐天井当中,相互传递水囊,借月色清洗伤处。阿柔靠在院心的破水缸边,一条胳膊握在俞蝉手中,稍稍拧转,嘴里立时迸出痛呼:“唉哟——”她抓紧肩头,背脊弓蜷起来,牙尖直颤。

      周围尽是哼哼唧唧的伤患,偶尔冒出一声高叫,竟也无人注意。俞蝉放下她那条伤臂,笃定道:“确实是脱臼。”

      “那、那怎么办?”阿柔面孔惨白,“明日还得干活呀!”

      阿缃挤坐一旁,两手不住摩挲腿肚,绞尽脑汁思索。

      “不然……明天你便莫使劲,我来推车。”她说。

      一只手仍扶在肩头,阿柔垮下嘴角。“今日死了这么多人,不定明日又要去埋尸呢。”她道,“万一汶人发现了,不得连我两个一道打么?”

      她两个苦着脸,俞蝉却不慌不忙,挪动一下跪得发麻的膝盖,直起上身。

      “阿念——你会接骨罢?”她冲西面檐廊问。

      院中一静,不少人回头张望。李明念原正倚柱箕坐,闻言只从檐外的银盘敛目,瞥一眼俞蝉,便兀自站起来。见她停步檐廊边上,姑娘们不知是热心还是畏怯,俱各挪动屁股、跪立起身,匆忙让出一条过道,好让她走近前去。

      俞蝉见状告诉阿柔:“让阿念给你接。”一面撑爬起身。

      “阿念还会接骨吗?”阿缃诧异。

      “我们常年在马场么,摔摔跌跌也是寻常。”俞蝉答得煞有介事,“上回我让马踢断了胳膊,她还给我接过呢。”

      李明念敛步三人跟前,听她信口胡诌,也浑无反应。她单膝跪下,抓起阿柔那只手臂,一手覆上她肩头,轻轻抓捏一番。

      阿柔倒吸凉气,大约见那手掌大自己的一圈,不禁有些胆颤。

      “你……你真会啊?”她将信将疑,下一刻只听腔子里嘎达一响,于是脱口惊呼:“哎呀!”

      叫声甫落,李明念已放下她手腕,盘腿坐下来。

      “这是接好了。”俞蝉还候立一旁,“感觉如何?”

      伤臂仍僵在身侧,阿柔从震惊中回过神,总算记起摸一摸肩头。

      “好、好像没那么疼了……”

      然后她转动肩膀,稍稍抬高那条伤臂,又加大幅度慢慢摆动。

      “真的,能动了!”阿缃惊喜道,转头看向身旁人:“多亏了阿念!”

      一只扁竹罐递到眼前。阿缃一愣,顺着那握竹罐的大手望去后方,对上李明念一双冷淡眉眼。

      “给我吗?”

      李明念颔首,指一指阿缃曲缩胸前的膝盖。那双腿白日里碾过碎石,上上下下尽是细小的伤处,裤管与皮肉紧粘一处,显是又疼又痒,她才先已不自觉抓挠多时。

      俞蝉挤到两人中间,有样学样地盘起双腿。“是伤药,她让你搽上。”她解释,也从腰里的口袋掏出药罐,递与阿柔道:“来,我也有。搽些药,养两日便好了。”

      “你们在马场干活,也时常受伤么?”阿柔接过来,“竟还随身备着药呀。”

      俞蝉点头。“尽是自个儿采了药草捣的,”她道,“御医那儿也没什么好药给咱们。”

      “怪道阿念手上那么多疤呢。”阿缃抠出一点药膏来,“你们吃的也比咱们少,力气还这样大,北苑的活儿一定很辛苦。”

      四围里竖起不少耳尖,又一个姑娘凑上前,冲李明念抿出个笑脸。

      “能帮我也看看么?”她扶着右肩,“我今日也跌了一跤,总觉着胳膊疼……”

      “先给我瞧瞧。”俞蝉挪转身子,简单替她查看过便道:“还好,没伤着骨头。搽些药罢。”

      阿柔递去药膏,阿缃犹豫一下,见李明念摆一摆下巴,便也递上前。

      “还有谁受伤了?“俞蝉扬高声音,手举那两只药罐四看,”外伤都能搽这个。”

      马上便有人举起手来:“我,我……”

      “还有我……”

      众人叽叽嚓嚓,两只药罐循着声音传递出去,俞蝉也起身走动,给几个喊痛的姑娘查看伤处。

      李明念靠上水缸,看这些年轻脸孔三三两两凑聚一块,挨紧脑袋咬耳朵。“这还好咱们是在城墙边上,外头还有那些平民挡着。”有人抹着伤处道,“否则这点药膏啊,还真不够用。”

      “城墙又让打烂了,也不知往后还要不要去修。”另一个说。

      “王军的火炮这样厉害,再让咱们去修城墙,不就是去送死么?”

      “可没了城墙,那火炮便要打进城里了。”一个低落的声音接话,“不是那些男丁便是咱们……总归要有人去修的。”

      背脊上有物件轻轻滑动,李明念转过脸,正见阿缃捏住她发辫,小心翼翼抽出半散的发带。四目相遇,她登时红起脸来。

      “我、我瞧你发带散了。”阿缃道,“这发带太旧了,你用我的罢。”

      她撒开那长辫,抓过一条自己的,胡乱解下发带。东南私奴多与东岁人一般,女结辫、男束发,纵使没有繁复闪亮的发饰,沧王宫这些姑娘也一概将辫子梳得整整齐齐。阿缃便有两条粗辫垂搭肩前,约莫固定了许久,扯去发带也没能散开。

      李明念接过带子,随手绑上发尾。

      “欸——”阿缃阻住她,“这辫子都乱了,你也不重新梳呀?”

      李明念停住手,直勾勾看住她。横竖要乱的,还梳甚么?

      阿缃却笑:“我帮你。”

      她掰过李明念双肩,挪到她身后,拿手指轻轻梳开长发。

      “还是你们马场自在些。”阿缃自言自语,“咱们在贵人跟前服侍,辫子若梳成这样,可是要挨管事罚的。”

      李明念不做声,感觉到头发垂晃颈后,被圆脸姑娘一缕缕拾起来,温热的指尖触过头皮,又仔细朝发尾梳理下去。

      “你的头发不算长呢,好像才蓄几年似的。不过油光水滑的,也没有虱子,比咱们的都干净。”阿缃还自得其乐般说话,拢起最后一束发丝才忽而停住,呼吸移到她耳畔,“咦,脖子这里也是在马场受的伤么?看着好像抓的。”

      耳里微微发痒,李明念歪过脑袋,摸上颈侧。她记起那是攻城那日,伍娘子留下的抓伤。数天过去,伤口早已愈合,大约只剩浅浅几道印记。她想,再久些,最终也会毫无痕迹。

      发根紧起来,是阿缃替她分开长发,熟练地编作麻花辫。“我这发带是竹青色的,应当很衬你。”她兴致勃勃道,“咱们那一批人入宫的时候,都拿颜色取名字。可每回扯头绳我都找不着缃色,便只能扯绿的。我也喜欢绿色。”

      “那叫青,跟绿不一样。”阿柔在一旁纠正。

      阿缃嘿笑,给辫尾系上发带道:“我也分不清么。”

      一串咕噜噜的闷响。四面不少目光投过来,李明念也回转身子,盯住圆脸姑娘扁平的肚皮。

      阿缃红了脸,忙忙散开自己的头发,将两股发辫缠编一处。

      “……肚里打雷呢。”她窘迫道,“今日那咸鱼还未吃完,王军便打来了。饼子也不知掉去了哪里。”

      “我那饼子才吃一口呢。”左近有姑娘出声。

      “我的一口没吃,原还想留着夜里吃的。”又有人道。

      “你们傻呀,”阿柔纳罕,“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怎么还敢省着?”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食物的名字便好像药罐和水囊一样传开,姑娘们或吞起唾沫、或摁紧肚腹,一时满院尽是饥肠辘辘的声音。“罢了,往前也不是没挨过饿。”最年长的姑娘站起来,“忍忍罢,早些歇息,明日又会有吃食的。”

      院墙里安静下来,一众姑娘交换眼光。

      “我要睡廊下。”忽而一个姑娘道。

      另一处有人跳将起身:“我也要!”

      “欸,欸——你们跑什么呀!”

      一阵杂沓的步响,地上伤患纷纷滚爬起来,争先恐后抢占廊下“铺位”。阿缃眼尖,觑得左厢房的檐廊还空着大半,忙也拉上阿柔直奔廊尾。

      正当混乱,俞蝉矮小的身影挤出人丛,踱回水缸边上。她落坐李明念身侧,眼睛还向着面前乱跑的人影,嘴里却问:

      “那瓶药你藏哪儿了?”

      李明念嘴唇不动,权作耳聋。那五尺小蝉便斜睨向她。

      “今晚不会落雨。”她道,“若是出去,当心教人发现。”

      一语未尽,左侧便传来阿缃的呼唤:“阿念,阿蝉——快来呀!”

      两人移目望去,只见那圆脸姑娘箕坐墙根底下,与阿柔隔着两臂之距,手掌撑在那片空地里,显是要为她们留住铺位。

      “去么?”俞蝉轻问。

      李明念摇头,听俞蝉向廊角扬声:

      “你们歇息罢——我俩一会儿进屋睡!”

      嘈杂过后,四面檐廊塞挤满了女奴,一面靠墙、一面倚栏,挤挤挨挨,抵足蜷卧。

      人声沉寂下去,狭小的院落里腥臭浮动,遍地月光吵闹,照亮水缸中浑浊的雨水,一支枯萎腐烂的青莲垂挂豁口边缘。余人陆陆续续钻回门洞,俞蝉打着呵欠跟上,独李明念留在院心,背靠水缸冰凉的外壁,脑后长辫绕搭肩前。她拨弄那竹青色的发带,仰起头,看缸顶蚊蝇嗡嗡打旋。

      廊下不时响起翻身的动静,催着一两声呻吟,盖过低微的絮语。

      “还疼么?”她分辨出阿缃的声音。

      “当然疼了。”阿柔答她,“不过比方才好些。”

      “歇一夜,不定明日也就好了。”

      “那你还同我说话。”

      “我身上疼,睡不着么。”阿缃道,“你说……咱们会死吗?”

      “还有那些男丁在外头呢。”

      “那要是男丁死绝了呢?”

      “那仗也打完了。”

      “打得完吗?”

      “总有打完的时候罢。”

      “打完以后呢?”

      “回宫里伺候瑜妃娘娘么。”

      “若是汶人打赢了,咱们也还是伺候瑜妃娘娘吗?”

      “那便换个娘娘伺候。”

      阿缃想一想,又问:

      “不会再赶咱们去刷马桶罢?”

      “那也不怕,”阿柔不以为意,“往前怎么刷,往后便怎么刷吗。”

      “可我还是喜欢瑜妃娘娘。”阿缃顿了顿,“你说,汶人也会让咱们当街脱衣裳吗?”

      “你没犯事,做甚让你脱衣裳。”

      “可那些女人也没犯事呀。”

      “人家不许,她们偏要去,还不叫犯事么?”

      “也是。”阿缃喃喃,“可要是你被抓去,我也想给你送吃的。”

      “那也是想,你敢么?”

      圆脸姑娘有一会儿没说话。

      “不晓得。”她道,“还没到那时候呢。”

      阿柔鼻里冷哼。

      “还没到那时候,你想这许多做甚?”

      “说的也是。”阿缃含混自语,终于不再发问。

      李明念低下眼睛,手中发辫甩到背后。

      “要是你被抓去,我定会想法子给你送吃的。”阿柔的声音忽又飘入耳里,慢吞吞的,好像有意要装作漫不经心。

      “真的呀?”阿缃尾音上扬。

      “你今日不是回头救我么?”阿柔说,“单为这个,我也要还的。”

      一阵喷气似的颤音,是两个姑娘额抵着额,轻轻笑起来。

      “那我睡了。”阿缃道。

      阿柔哼哼一声,翻过身去。

      缸中水面半亮,无数细小的涟漪荡在蚊蝇足底,微声近寂。

      李明念环起双臂,合上眼皮。

      月影西度,浪响北墙。

      神庙南正门前人山人海,直通两座石桥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汶兵扎在街道两侧,一手高举火把、一手舞动长鞭,照出道上一张张通红激愤的脸膛,不时落下鞭去,挥退一拨人潮,又让另一面涌来的人浪包围。四处尽是鞋履刺耳的刮擦声,争吵和叱骂撑破夜幕,几乎淹没汊口流水喧杂的拍击。

      李明念落足西面墙端,觉出高处有人息移动,便一点足尖,纵至角院东厢房的屋顶。她猫下腰,从屋脊望出去,江神殿前的大坪人满为患,几条人影掠上东侧檐廊,轻悄悄前奔数步,便挨个儿翻入檐下。那里原已藏着一道人息,同来人凑聚一会儿,又顺着廊道两两分散,在不同的方位静止下来。

      死士?李明念琢磨,移目向南。

      头顶月盘已过中天,近处炽盛的灯火却烧得夜空透红。临着南墙的长巷人头攒攒,四面围守的汶兵多堵上两端巷口,遮拦推搡,不让吵嚷的平民绕去神庙后方。更多人影塞在正门跟前,内里男丁挤攘满坪,外侧女人吵叫通街,两张厚重的门扇半开不闭,夹在甲胄和破衣烂衫中间,吱吱呀呀呻吟。

      门前汶兵披甲执锐,长枪凌空呼喝,也逼不退外间紧塞的人墙。领队便堵在那人墙跟前,周围簇拥着一帮妇人,各个面红耳赤、膀大腰圆,左首一人嗓门最高,两扇大手抱一只深底竹篮,细瞧脸孔,竟又是白日菜市口那个鼻尖生痣的妇人,面上掌印未消,却抖擞起精神,挺直了腰杆唾沫横飞。

      “……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活着,总该让咱们晓得罢!”她气势汹汹道。

      “你们不是记了各户人口么?难道这也对不上吗?”

      “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女人们七嘴八舌帮腔,越发推挤近前,恨不能压倒那领队,冲破枪杆入内。

      “往后退,往后退!”领队只得四面乱搡,“这会儿一团乱,伤兵要清查,平民也要清查,哪里这样快!”

      “那好歹让咱们送药进去呀!”又有女人叫道,“伤了这么多人,吃食和伤药一概没有,不就是要活活害死他们!”

      “说的不错!”那鼻尖生痣的妇人抬高嗓门,“明知道王军要打来,还让咱家里的男人去修什么城防——原便是卖命给你们干活!现下连救命的药也不让咱送,天底下可没这道理!”

      周围应和四起,一众女人嚷开了天。

      领队汶兵呵止不住,只好使出内力,仰天吼道:

      “安静——安静!”

      声波一荡,震得近旁妇人跌退几步,一时竟吓住了声。他这才怒视身周,高声宣告:“方才已说过,吃食和药我们汶军会负责,不许私递物什!”

      女人们互递眼光,那鼻尖生痣的妇人又将胸脯一挺:

      “那咱家里人有旁的病痛,要如何是好?”

      “就是!我爹还有痹症,膝盖每日得敷药的!”

      “我弟弟才十五,打娘胎里便身子弱,哪里干得那种重活……”

      “还有我男人……”

      众人忿忿难当,越来越多的声音抢出来,眨眼又吵作一片。

      李明念不再细听,目光转向墙内。挤在门边的男丁也围起一名汶兵,任他如何推拨挣扎,只扯着嗓子揪住不放。

      为首一个男人长着易蜥下巴,正是那日给孔昊借衣裳的苗晖。“……你看,伤了这么多人,如今都叫疼呢!这一晚上怎么熬啊!”他一条胳膊朝身后比划,声量远不及外间妇人,却立时引得院内一串嘈嘈的附和声。

      “只你们伤了怎的?王宫里还有几个殿的伤兵呢!”那汶兵烦不胜烦,拿出蛮劲挥赶道:“进去,都给我进去!”

      “军爷,军爷——”背后一人拖住他手肘,“城里如今药材紧缺,你们便让咱家里人送过来,不也省些麻烦么?”

      那汶兵一把甩开他:“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你们递的什么东西?”

      “那便一个个送,一个个领啊!”

      “坐牢子还能送口饭呢!不能你们省了事,苦都给咱们吃罢?”

      “净胡说!”那汶兵怒目而视,唰啦一声拔出腰刀,“还不进去是罢?啊?”

      刀光晃得人群倏退,挨挤后方的男丁摔倒大片,独苗晖站稳了脚步,跨开双腿,手掌竖挡胸前。“军、军爷,不然这样,咱们各退一步——”他牢牢盯住那汶兵,小心开声,“您给个准话,伤药几时送来?”

      街道尽头传来一片蹄响。李明念举目北眺,远处乱摇的人丛落入眼里,声声叫喊杂着踢踏的马蹄声掀近。

      “让开,让开!”

      “药来了,药来了——”

      “是骑兵!骑兵冲过来了!”

      几声高亢的嘶鸣,数十匹战马浮出人海,其后跟几台单架马车,汶军猩红的旗帜插在车板一角,颠簸中猛烈腾动,霍霍作响。马上骑兵负枪扬鞭,硬生生冲出一条过道,遇上人墙挡路便高高竖起马身,挥舞的前蹄冲着人群乱踏,惊起一阵混乱尖叫。

      街道登时动乱起来,南门前拥挤的人丛听见动静,也爆发出惊慌的叫喊。一众妇人四面转动,有的要躲去两旁深巷,有的却要乘乱前拥,到处人躯胡撞、鞋履乱踏,竟乱哄哄冲开枪杆,随着一声惊叫,好些人你缠我绊地歪倒,压下不住后退的汶兵,一齐扑进门里。

      “欸——药来了,药来了!”

      门内同时响起呼喊,是那苗晖指向飞驰而来的车马,一下子蹦起了身。

      “是药——是药!”

      “药来了!骑兵送药来了!”

      一阵狂乱的哄叫,男丁们尽数扑向大门,顾不得亮晃晃的刀尖,人挤着人,直朝外涌。

      “做什么、做什么!”

      “快回去——回去!”

      堵在门口的汶兵拼命阻拦,叫喊声转瞬淹没在人海里。

      铁盔四栽、枪杆乱摇,里外两侧的人丛摔作一团,哀叫和痛呼纠缠起来,压在底下的不住叫唤,又让八方伸来的手脚按下去,很快没了声音。有妇人挣爬起来,不待看清对面脸孔,便急急忙忙递出手中物件。那鼻尖生痣的妇人也挤出脑袋,人还未起身,胳膊已伸向摔趴近处的苗晖,拎着那竹篮高叫:

      “馒头,馒头——”

      门边汶兵瞧见,立马伸长枪杆挥打起来。

      “不许递东西!不许递东西!”

      “欸,做什么——你接了什么东西过去!”

      不少包袱沉入人群,余下的却教打落下来,馒头、馕饼滚落一地,旋即又被七手八脚拾拣过去。苗晖从人堆里拔出腿,一把抓过那妇人手里的竹篮。枪杆挞上后背,他只踉跄一下,不敢停步,抱紧竹篮便转过身,抬高双腿往大坪里跨。

      目光追住他背影,李明念略眯起眼。

      “喂,站住——站住!说你呢!”

      有汶兵指住他呼喝,苗晖却权作不知,脱出近门的乱圈,闷头挤向人丛深处。那汶兵咒骂一句,撒开门板强挤近前,揪住他后领一拽。

      “唉哟!”苗晖跌绊一下,“军、军爷!”

      “聋了还是怎的!”那汶兵破口大骂,抢过他手中竹篮,揭开盖布一扔,露出一篮子白花花的胖馒头。

      “军爷……就、就是些吃的,你让咱带进去罢……”苗晖在一旁恳求。

      对方一字不答,只将竹篮挎进手肘,挨个儿掰开馒头检看。

      马蹄声踢踏奔近,大门外一阵惊恐的喧哗。李明念转过眼去,正逢一群战马冲破人墙,威吓地朝四面撅起蹄子,唬得倒在门里的女人仓皇躲避,那鼻尖生痣的妇人也跳将起来,跟着闪去一边。门槛前展眼清出一片空地,几个当先到来的骑兵跳下马背,拖起踏死地间的肉躯,统统扔去路旁。

      “药来了!”一道耳熟的破锣嗓音飞快掠近,“让开——都给我让开!”

      李明念举目而望,长街上尘土飞扬,一个马脸大汉驱马车前,手里长鞭高甩,远远便挞开一条宽阔的过道。她认得那副嗓子,也认得那张脸。是上回头一个被她扔进尸坑的老甘。

      “军爷,药送来了!”苗晖焦急的话音又钻入耳朵,“您就留一个给我——您来挑!”

      他还挤在大坪一角,眼看篮中已堆满扯得稀碎的馒头,那汶兵依旧不吭一声,只自拣出剩下的掰开。“或者……实在不成,篮子留给我装药也好啊!”苗晖一个劲央求,“我还得给里面的兄弟送药呢!”

      将最后一个馒头扯作四份,那汶军一无所获,终于连带竹篮塞与苗晖。

      “拿去!”他不耐烦道,“我可记住你了!下回再敢胡来,有你受的!”

      苗晖喜上眉梢:“多谢军爷,多谢军爷!”他转个身,送一把碎馒头入口,再举高竹篮招呼周围人道:“来,来——有馒头了!一人抓一把,抓一把!”

      四围里立时伸出无数只手,争着撞着抓进篮里,没一会儿便抢见了底。

      那汶兵已转身离去,李明念却还瞧住苗晖,只见他嚷着“没了没了”,复又将竹篮揣入怀中,而后左右看看,乘回身的空当摸出底下什么物件,飞快纳入腰带。

      死士的气息悄悄移动廊下,正聚拢在苗晖近处。李明念心下了然。

      马车已轰隆隆停在门前,老甘一双铁靴翻下马背,阔步走向正门门槛。那守在门前的领队堪堪爬出地里,站直身子正一正铁盔,立马迎上前去。“可算是来了!”他高声道,又朝老甘背后的马车一望,“药都在这儿了?”

      “能拿的尽拿来了!”那破锣嗓子粗声大气道,“你们怎么回事,吵吵几个时辰,还让人堵这儿?”

      领队扯出个笑来,环顾四周。长街上退开的人潮渐又聚拢起来,两侧巷子里仍挤满民妇,凑着脑袋翘首顾盼。

      “这不是人手不足么,”领队擦去额汗,“搭把手罢。”

      老甘不答话,回头冲身后打个手势,骑兵们便一拽缰绳,各自调转了马头。

      战马长啸,蹄响四散。街头巷尾掀起一浪浪惊呼,翻飞的铁蹄奔突冲撞,踢开人头、踏过人躯,马鞭飞扬不断,抽向马臀,也甩向人群,逼得女人们没命逃窜,尖叫着避入道旁巷口。

      “欸——怎的还踩人哪!”

      “你们做什么?不能踩人、不能踩人!”

      “杀人啦,杀人啦!”

      神庙大坪里响起男丁不忿的呼喊,下一刻即被一片唰啦啦的拔刀声划断。

      “闭嘴!”有汶兵大喝,“谁敢再喊,就地砍了!”

      门内这才安静下来,只余几声压低的抗议,稀稀拉拉,方位难辨。

      “都给我听好!”老甘的吼叫响彻长街,“药已经送来,伤亡的名单后日之前也会计出来!城里有宵禁,这地方不许集会——快快散了,半个时辰内还不各回各家,战马可不知避人!”

      蹄掀足跌,满街飞尘几乎扬上墙头。李明念望进脚下烟尘,听纷杂的脚步散向远处,四面街巷不移时已半空,步兵驱赶着余下平民,舞刀弄枪追入窄巷深处。杂声渐定,尘埃徐落。街面现出一摊摊血泊,人躯瘫倒其间,或抽搐,或一动不动,便是伸着胳膊呼救,嘴唇张张合合,也一样只发出了无生气的寂静。

      “嗬,”领队咋舌,“还得是骑兵哪,这一会儿工夫便收拾干净了。”

      老甘喉中冷哼。

      “早同团长说要调骑兵过来,”他道,“这可是海民——不踩死几个,哪里肯散!”

      奔驰道中的战马放慢了脚步,遇上尸首便要甩一下脑袋,笃笃铎铎,怪异地蹦跳着折返。马怕死人,纵是经过训练的战马,也多要绕开尸首行走。李明念敛目,看一帮步兵跑出神庙,径直拖走地上尸身,清理出一条只剩血迹的街道。

      一筐筐药材卸下马车,送入门内大坪。

      汶兵不管分发,只在大坪中央驱开拥堵的人丛,搁下箩筐便抽身离去。坪间顿时大乱,男丁们多负伤在身,见着药材送到,哪里还顾得上门外悲惨的情状,大都只一哄而上,也不看是什么药,乱哄哄争抢起来。

      那苗晖挤在当中,粗长的胳膊钻进人墙,每个箩筐里抓一大把,很快填满了竹篮。他回转身子,却待挣脱出去,又教背后一个男人死死扯住:“欸——你一个人拿这许多做甚!”说着便要抢篮子。

      “是我,是我!”苗晖忙喊,高高举起那竹篮,只怕打翻。

      对方撒了手。

      “唉哟,阿晖啊!”他恍然大悟,“要送去里头的?”

      “是啊,尽挤在这里,里头的哪里分得到?”苗晖扯着嗓子回答,“不说了,我先进去!”

      周围人声沸腾,那男人也只能拔高嗓门道:“成,你走罢!”他伸开双臂,替苗晖往前一拨,“欸,都让开些,让开些——阿晖要往里头送药!”

      人群挤挤攘攘,大多竟当真让出路来,好让苗晖穿过大坪。他一路嚷嚷,挤出最拥挤的内圈才略停一停,摸出藏进腰里的物件,迅速扫看一眼。李明念在高处定睛,才看清那是一张细窄的纸条,苗晖已将它揉作小小一团,塞进嘴里吞咽下去。

      一道高大的人影挤过身侧,苗晖瞥过一眼,忽而一把将人抓住。

      “欸,欸——”他叫道,“孔兄弟,你怎的也在这里?”

      李明念一愣,觉出那人竟是孔昊,上身赤裸带伤,满头热汗混杂着尘灰,黏糊糊脏污了脸膛。

      他显然不曾瞧见苗晖,一张仰起的脸向着正门张望,猛然让人抓在肩头,才后知后觉认出眼前人。“我……我来问问可有川穹和冰片。”他额上冒汗,却好像心不在焉,低低的话声近乎难以分辨,“老吴有心痛病……今日发作了,人也支不起身,还是我背他回来的。”

      “哦,川穹和冰片是罢?”苗晖忙去翻竹篮,“我这拿的尽是伤药啊!你等着,我给你问问。”

      他说毕便又钻回人丛,拍拍这个、扯扯那个,叫喊着询问几句,很快折返回来。

      “尽是伤药,没有那两味药材!”他将那竹篮挎入胁下,“老吴人在哪呢?我先同你去看看,正好把些药送去海神殿!”

      孔昊这才真正回神,连忙点下头去,领着苗晖挤向江神殿。

      对面檐廊下的气息再次移动,六道黑影掠过大坪上空,依次隐入殿内。李明念认出数内的邬有恒,略一思忖,沿屋脊奔近前,轻轻纵身便落定殿顶,望檐缘一翻,在孔、苗二人之前悄潜入内。

      梁上光线昏昏,那几名死士不断前梭,终于停在神像上方,让忽闪的长明灯照亮脸孔。李明念落身数丈开外,望出梁架的立柱:除去领队的邬有恒,还有一名窄头死士颇为眼熟。她无暇回想,转看脚下。

      江神殿不似数日前那样拥挤,男丁大半集聚外间大坪,只留下一些难以起身的伤患,偶尔爬立起身,歪歪趔趔挪近门槛张望。殿内骚臭味更胜从前,几处房柱脚下现出深色的尿渍,神台下方的盖布也教扯去,露出四根光秃秃的桌脚,满是虫蛀痕迹。吴智骞便躺在那桌脚底下,上身套着孔昊的短衫,下肢仍陷在肥大的裤子里,一只手按在胸前,通红的脸上双眼紧闭,口鼻里不住喷出浊气。

      “诶呀,是阿晖!”

      “阿晖来了!”

      “阿晖,外头吵甚么呢?汶人送药来没有?”

      殿门边一阵喧哗,是孔昊和苗晖跨进来,立时引得众人围聚近前。

      “送了,送了!”苗晖高声回答,手中竹篮左递右送,“来来来,省着点儿拿!我还得送些过去海神殿呢,先紧着伤重的啊——”

      他二人走走停停,脚步却快,不一会儿便来到神台跟前,轻手轻脚蹲下。吴智骞早听见声音,口里唤一声“苗兄”,挣扎着要直起身。“唉哟,躺着,躺着!”苗晖赶紧摁住人,扶着吴智骞重新躺下,便见他已喘不过气来。

      “怎的还有这种毛病。”苗晖锁紧眉头,“往前也时常发作么?”

      一旁的孔昊摇头,给吴智骞抹去额汗。

      “只是要好好饮食,少干重活儿,发作时也听不得大动静。”

      苗晖了然。“那便难怪了,今日炮响那样大,莫说他是个病人,寻常人都要吓破胆的。”他又往竹篮里翻了翻,“他既有这样的毛病,也不随身带着药么?”

      “原是带着的。”孔昊低声道,“那日教人扒光衣裳,药也就没了。”

      “这可难办。”苗晖琢磨,“从前便没甚么旁的法子?”

      孔昊仍是摇头。“纵是服了药,也还得卧床歇息。”他道,“只不知明日还要不要去东门。”

      “罢了,罢了……”吴智骞举起一只手,“真要去……也是该我交代、交代在这里……”

      他喘着大气,那举起的手落上孔昊膝头。“我只担心……只担心我妻儿……”说到这里,吴智骞哽住声,半睁的眼睛里淌出泪来,又赶忙合上。

      孔、苗二人对视一眼。“这样罢,我识得这里一个大夫,咱找他去问问。”苗晖俯下身道,“你先好生歇着,莫想这么远,啊。”

      “多谢苗兄了。”孔昊忙说,随他一道站起身。

      “苗、苗兄……”吴智骞重又睁眼,摸索着拉住苗晖裤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将来若是能出去,我、我一定……”

      “好啦,好啦,我晓得。”苗晖轻拍他肩头,而后伸直腰身,看向孔昊道:“跟我一道去罢。大夫若不肯来,也好仔细问问。”

      孔昊颔首,一口应下来。

      见他二人绕向神殿后门,梁上的邬有恒打个手势,六名死士便身形一闪,紧随而去。

      李明念藏身原处,从房梁俯瞰,吴智骞还软瘫神像脚下,脸上泪水越抹越多,终于与汗水融作一处,湿了整张脸庞。他翻个身,面朝神像缩作一团,低低抽噎起来。

      丈量一番脚底高度,李明念翻落下去,双足轻飘飘点上神台,腕子一甩,人便已跳上对面横梁。脸侧倏痛,那瘦小的男人一惊,摸到滚落颈间的药瓶,霎时瞪大了眼,拔出瓶塞一嗅。“这……这……”他说不出话来,狼狈地爬坐起身,哆嗦的手倒出瓶中药丸,却不敢吞咽,只扭过头,望向静立身后的神像。

      李明念看在眼里,足尖发劲,无声离开。

      东南海神分个内外,两座神殿只隔一片大坪,透出殿门的灯火却一暗一明。李明念跟在邬有恒一行后方,经过内海神殿,又摸进外海神殿,甫一入内便觉亮得刺眼。她蹲踞梁上细瞧,四面壁画竟皆有贴金,漆红的梁柱根根盘着金虎,神台上立一尊亮晃晃的神像,是个长须老者,高大魁梧、披发跣足,脚踩一块翘头竹筏,手持一杆长柄鱼叉,身上只着破衣烂衫,通体金漆却完完整整,叉尖也无丝毫剥落痕迹,与庙内旁的神像简直云泥之别。

      所以海民只管这个叫海神?

      想到前面三座寒酸的神殿,李明念暗自腹诽。

      这地界也较干净,柱脚和墙根不见尿渍,供桌依旧摆放台前,瓷盆中虽无新鲜果蔬,也尽摆上粟米饼和咸鱼,规规矩矩供奉神像脚下。许是靠近神庙底里的缘故,殿内更显拥塞,前后两扇大门总有伤患进出,重伤的男丁多拢在神像近旁,不是挨靠一处,便是蜷缩地间,伸着脖子叫唤不住。

      一老翁盘坐人丛当中,模样似已年过半百,一根枝子盘住稀薄花白的长发,眼目垂闭,后背靠住供桌,两手一上一下捏在个伤患臂间,落在肩头的那只正细细摸索。那手法李明念熟悉,是在接骨。

      她正瞧得入神,瞥眼便见苗晖已领着孔昊入殿,急急忙忙穿过人群,直奔神台。

      下方忽地一声痛叫,是那脱臼的男丁疼得蹬腿,险些一脚踢翻老翁。

      “成了成了!”那老翁撒开手,“恁大的块头,接个骨嚷成这样,没出息!”

      “怎的不怪你手法差呢!”对方抱住伤臂回嘴。

      老翁两眼一瞪:“那我再给你断回去,你自个儿接?”

      那男丁便跳起来,紧步避向后门,不忘回头骂道:“糟老头子,嘴巴忒臭!”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又一个男人凑近前,左手兜住下巴、右手自指脸膛,嘴里“啊啊”叫着,努力向那老翁示意。“坐,坐,坐!”老翁只大大招手,“莫啊了!下巴都掉了,还啊甚么?少说话!”

      苗晖正赶到老翁身后,弯下腰轻唤:“谢老,谢老。”

      那老翁匆匆乜他一眼。

      “你怎的跑这儿来了?”

      苗晖就地盘坐下来,见孔昊还干立在侧,也招呼他挤坐身畔。“江神殿那头有个兄弟,心痛病,今日让王军的火炮轰得发作了。”苗晖告诉那老翁,“你不是大夫么,可有甚么法子?”

      “心痛病?没备着药么?”老翁问。

      “有药还找你作甚?”苗晖诧怪。孔昊听了只怕惹恼老翁,连忙解释:“是收押那日让汶兵搜走了。”

      “那我也没法子。”老翁端起面前伤患的下巴,“我那些针啊药的,也尽让搜刮干净了。汶人伤兵多着呢,占城头一日便掏尽了满城的药铺和医馆,我要不是年前告了老,这会儿也不在这里。”

      “那您能去瞧瞧么?”孔昊问,“他眼下痛得紧,还喘不过气。”

      “外头不是吵着讨药么?”老翁头也不回,“一会儿汶人送来了,你们问问可有冰片和川穹。”

      “看过了,尽是跌打损伤用的药,没那玩意。”苗晖插嘴。

      那老翁便默了声,仔细摩挲伤患两腮。

      “烦您去看看罢。”孔昊又说。

      一声脆响,脱臼的下巴归了位。

      “托着,托着!”老翁指挥那伤患,又撕下一条衣摆,“他何时发作的?”

      孔昊忙答:“午后王军一打来便发作了。”

      老翁倾过身子,拿那布条给患者固定伤处。“若是摔胳膊跌腿的,我去看看也成。”他慢吞吞道,“可这心痛病没旁的法子,要么吃药,要么扎针,还都只管得一时。我去看了也无用。”

      “可他如今已起不来身……”

      “哎呀,我这儿还满殿伤患呢。”老翁躁急起来,冲耳后挥一挥大手道:“走罢,走罢。既然午后便发作了,如今人还有口气在,便不会轻易蹬腿。叫他好好躺着,歇个几日也便缓过来啦。”

      他说罢便推开跟前病患,又朝后边高喊:“下一个呢?还不过来!”

      “来了,来了!”近处一个男人赶忙应声,一屁股坐上前,端着右手腕道:“我,我就折了只手,也不知是不是脱臼。”

      孔昊转脸目询苗晖。

      “谢老也没法子,那便真是没辙了。”对方道,“不然先叫他躺两天,好好歇息。”

      “想得倒美,”左旁响起一道男声,“天一亮还得修城防呢,哪能躺着呀?”

      那折手的男人闻言探首:“王军已来炮轰过了,他们明日还能让咱修城防啊?”

      “不让咱修,难不成他们自个儿修?”

      “那也不能——唉哟!”他突然一叫,见老翁放下自己的手道:“得了,动一动。”

      折手的男人忙转一转腕子。

      “怎的还有些疼呢?”

      “能不疼吗?”老翁赏他一对眼白,“便是接上了,也还得养个小半月的。一会儿汶人的药来了,你再搽搽。”

      苗晖似乎记起怀中竹篮:“药早送来了,我取了些过来,你们先用着。”

      他伸开手,才要递出去,却被老翁一把抢过篮子。“这点子药草,你直接给了他们,能用到几时?”老翁白他一眼,翻翻篮中药草,拣出几味塞嘴里嚼碎,复又吐进手心。他对那折手男人一扬下巴:“手伸将过来!”

      对方慌忙递上伤手。

      “他这伤是养不好咯,”旁边有人笑侃,“汶人瞧见你偷懒,鞭子还不得立马招呼上来。”

      “甭说偷懒,今日王军的火炮都轰到头上了,那些个汶人还不是到处挥鞭子,躲也没地儿躲。”另一个尖脸男人道,“还修什么城防哪,这便是想拿咱们当肉盾,挡王军的轰雷炮呢。”

      “那能有什么法子?”苗晖左旁的男声又冒出来,“咱们手边连根鱼叉也没有,自个儿让人关着,家里也让人看得死死的,哪里斗得过。”

      四围里尽是嗡嗡人声,孔昊却呆坐中间,不知正想些什么,一声也不吭。折手的男人挪坐他身旁,这会儿也兴致勃勃插言:“欸,莫看他们架势吓人,我数过了,这神庙周围也不过百来号人,咱们这儿可是有两万人呢。”

      “今日死了那样多,还有两万?”

      “那也比他们多么。”折手男人道,“真要动起手来,压都能压死他们。”

      “哪里那样容易。”苗晖却道,“我才从正门回来,外头的女人原也吵吵不停,结果骑兵一来便踩死好些,乱哄哄散了。真要闹起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孔昊打个激灵,抓住苗晖左肩。

      “都踩死了什么人?”他紧着声儿问,“净是女人孩子么?”

      “多是女人罢,没见几个带孩子的。”苗晖回答,“那场面乱得很,冲在前头的都身强力壮,少有老幼。”

      孔昊重又陷入沉默里,那尖脸男人却一拍大腿。“太过分了!”他恨恨道,“不过是送口吃的,那些兵贼子竟还派骑兵过来——难道还怕女人翻了天么!”

      “我看,汶人要再这么欺负人,外头的女人不定还真能翻天。”一个小个子在老翁侧旁出声道,“这也就是我家婆娘不在城里,若让她碰上,铁定跟汶人狠狠干一仗。”

      “咱可不能坐以待毙了!”柱子底下跳起个大块头,“海民的女人可不是软柿子,只要咱们动起来,到时里应外合,一整座城加一块儿,还怕干不过那几个汶人?”

      一声重重的冷哼,是那姓谢的老翁摆出臭脸。“少跟这儿拱火罢,”他说,“哪来一整座城的人?这些年几次大修律法,又是垛集又是重划丁中,军户足足翻了一倍,正户死的死伤的伤,余下尽是贴户,哪家不是成天价累死累活,六十了还得下海,只怕供不起军营里那个役兵?”

      他手一动,又替一个伤患接上手指,口里继续道:“咱们这儿拢共也才两万男丁,小半还尽是老弱病残,便是加上外头的女人孩子,打得过人家么?”

      “何况汶人也不知有几万的兵力呢。”苗晖接言,“纵使现下走了不少,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

      “还走了不少?”折手男人惊奇。

      “白日里偷听到的。”苗晖轻飘飘道,“说是有两个将军带着一半兵力去西面了。”

      “一半兵力?那是去做什么的?”

      “听闻……好像是西面有乡郡造汶人的反,他们带兵去平乱的。”

      “王军还绕到西面去了?”

      “哪能是王军呢,尽是民兵。”

      尖脸男人跳将起来。

      “这是天赐良机啊!”

      “嘘——轻声些,轻声些!”立刻有人竖起食指提醒。

      梁上的李明念蹙额。这消息她也才听闻不久,苗晖如何能打探得这样清楚?

      那尖脸男人走出两步,踉跄着站定供桌跟前。“他们西面都能造反,咱们怎的就不能了?”他环顾周围脸孔,“这可是王城,临着海呢!咱们海都不怕,还怕什么汶人!”

      “西面有多少汶兵,这里有多少汶兵?”老翁又吐出口药末,“要去你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依我看,这确也是个机会。”折手男人说,“那沧王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汶人又跟咱有仇,定不会拿咱们当人看。趁着如今王军退去了海上,咱们赶走汶人,自己当家作主,不好么?”

      “说得轻巧,”老翁冷哼,“便是真将汶人打跑了,谁当家,谁做主?要择个新王出来,不得再打几年?到时自个儿乱作一团,凭它汶人还是王军,乘虚再打进来,咱们还不是任人宰割!”

      “打都还没打呢,想那么远做什么?”尖脸男人不快。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只顾着眼下,将来便只管哭罢。”

      “我要是你这年岁,我也不顾眼下!”柱子底下的大块头赫然高叫,“成日便呆在这神殿里,海岸不必去,炮响也不必听!可不得站着说话么?”

      “就是!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今日炮袭你都不在跟前,凭什么指手画脚!”

      好些男人叫嚷起来,不满的声音尽指向那老翁,他却丝毫不惧,只冲着周围冷笑。

      “那你便去——去!”他对那大块头招手,“你去同那汶兵拼命,我可不拦着!”

      “好了好了——”苗晖抬声打断,“谢老还给大家伙治伤呢,这关口起什么内讧?”

      愤怒的指责声稍稍平息,那大块头一屁股坐下地。

      “谢老说话是难听些,但也不是毫无道理。”苗晖再度开腔,“民不与官斗么。他们汶人究竟是有刀枪火炮的,王军又在海上虎视眈眈,咱们闹起来也是讨不得好。”

      话音还未落下,方才收息的怒声又沸滚起来。

      尖脸男人涨红了脸:“那咱便永远为人鱼肉了?”

      “越是忍气吞声,他们便越要得寸进尺!”又有人道,“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对付咱们呢!”

      “不错!可不能让汶人小瞧了咱们!”

      “那也不能白白送死啊。”苗晖不急也不恼,只拿低沉的嗓音道:“人家兵强马壮,咱们赤手空拳。真打起来,有几成胜算?”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交换目光,却无人回答。苗晖转向身后。

      “孔兄弟,你父舅都当过兵,你以为呢?”

      孔昊默坐在那里,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便四下望望,显然早已走神。

      “我对打仗一窍不通,也说不上来。”他说。

      “便是没打过仗,咱也对付过海鱼罢?”尖脸男人望去身周,“那样大的鱼,一条海鹘船都装不下,咱几家合力也杀得。难不成他们汶人比海鱼还厉害?”

      “我同意!”大块头再次站起身,“千把年前咱可是连海船都没有,单凭几张竹筏,老祖也能领着咱们跨过海峡,从岱舆岛寻到这陆上来!那会儿先人过的什么日子?遇上风暴便硬闯,碰上海鱼便硬干——要不是先人拼着性命,哪来咱们如今的家业!”

      他跨过盘坐身前的伤患,径直走到神台底下,转身面向众人。“今儿个当着老祖的面,咱可不能给海民丢人!”他高声道,“往前是先人拼命,如今也该轮到咱们拼命了!”

      “说得好!”尖脸男人颤抖的手指向神像,“老祖便看着咱们呢,拿出点胆量来!”

      四面群情激愤,远处男丁也不禁伸头张望,只几个胆小的食指抵唇,努力向周围吹出“嘘”声。“单有胆量也无用。”苗晖一盆冷水泼下去,“汶人有火炮和兵器,几万兵力便能包围咱们,海鱼可没这能耐。”

      “阿晖,你怎的也跟谢大夫穿一条裤子!”尖脸男人忍无可忍,“老这么长他人志气,有意思么?”

      “我是实话实说。”苗晖平静如初,“这些天跟大家也混熟了,总不能瞧着你们白折性命么。”

      “他们能排布兵力,咱们自然也能!”那大块头的嗓音却盖过他话声,“只要杀出这神殿,咱便往城里散开,分头突破!汶人还能拿咱怎么办?”

      “也未必要杀出去,”折手男人冷不丁道,“若是明日还去海边,咱们在那里起事不就成了?”

      “欸,对啊!”尖脸男人脚下一跌,“那里还有私奴,场面乱起来,汶兵铁定顾头不顾腚!”

      “还临着海呢,真打不过,咱们便往海里钻!”

      “咱们可是海民,只要去了海里,还怕没活路么?”

      近处男丁俱各亮起脸膛,倒好像已然杀将出去,一个赛一个兴奋。

      “莫提什么海民了。”苗晖又道,“咱们连王城都让汶人占了,还有什么威风可抖。”

      他话音不高,那些激动的男人却仿佛吃了一记猛蛰,脸色登时一变。

      “这话怎么说的!”尖脸男人跳得最高,“那是王军丢的城池,可不是咱们!”

      “就是!平日里只知盘剥咱们,等汶人真打上门,他们倒先弃城跑了!弄得咱们成了汶人网兜里的鱼!”

      “阿晖,这可是在老祖脚下,乱嚼舌头是要天打雷劈的!”

      眼看众人叫骂起来,苗晖抬抬手,脸上尽是无奈。“可咱们只是百姓,自己也没个章法,不是靠着这个王,便是靠着那个皇。”他说,“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你这便是短见!”大块头高亢的声音抢出来,他一把搡开凑近的伤患,身子挡住那老翁道:“最早的沧王,不也是海民一道选出来的?咱能选一回,自然便能选第二回!自个儿选的王,总要强过如今这昏君!”

      “这话才是正理!”尖脸男人颤声附和,“他们汶人都拿咱们当肉盾了,王军便是晓得外围是平民,也照样开炮!两头都要逼死咱们,除了自个儿,还能指望谁?”

      老翁低骂一句,招呼几个伤患挪去一旁。苗晖长叹,大手抹过脸,面上现出疲态。

      “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罢,”他道,“往前这许多年都忍过来了,再忍忍,也能熬过去。”

      “忍忍忍,你就知道忍!”近旁有人跳出来,“说甚么莫提海民,我看这里只你和老谢最不像海民!”

      “说的好!”尖脸男人又大声唱和,“往前是什么日子,如今又是什么日子?这也能忍,才真是对不住咱们海民的名头!”

      “外头的女人都不怕,寻着隙儿便来送吃食,咱们还有甚么可怕的?”

      “不错!女人都有胆量,咱们哪还有脸瞻前顾后!”

      几个男人一唱一和,声调越抬越高,惊得歇在殿门近旁的伤患也挣爬起身。

      “都少说两句罢!”有人远远喊道,“阿晖帮了咱多少忙,就为这点事,你们冲他大呼小叫什么?”

      “轻声些——轻声些!”那些胆小的也借机呲牙,“你们真不怕招来汶兵哪!”

      众人吵吵嚷嚷,远近杂声漫作一片。孔昊坐在喧闹的中心,好一阵动也不动,仿佛一个透明人。

      他终于凑近苗晖耳旁。

      “苗兄弟,我不放心老吴,先回去看看。”

      “成,成。”对方心不在焉,“赶紧去罢。”

      孔昊便静悄悄站起来,经过那谢姓老翁身畔,又抱拳欠身。

      “谢大夫,叨扰了。”

      老翁挥挥手,背过不耐烦的脸孔,没有答话。

      神台底下仍自吵嚷,孔昊干立原处,回顾那金灿灿的高大神像。许久,他迈开脚,独自挤向门首。

      视线追住他背影前移,李明念倚靠昏暗的梁柱间,凝神等待。

      殿内争论未息,激烈腔调多集聚神台前方,好像海神的竹筏拍打水面,撞出层层浪花。那六名死士的气息仍猫在高处,直到孔昊消失在门楣下方,也不曾动弹。

      李明念立起身,从立柱后方探出脑袋,左脚朝梁缘轻轻一刮。

      五个愣头死士不察,倒是最远的邬有恒猛然回头,左手按上剑柄,急旋过身。

      “谁!”他低斥。

      “我。”李明念道,纵身落定他身后。

      他六个成双行动,此刻分别占住一截横梁,只邬有恒和那窄头死士间留有余裕,却也难容第三个人。邬有恒向后一退,看清眼前脸孔。“李明念?”他难掩惊讶,“你怎的这副打扮?”

      余人面面厮觑,那窄头死士轻声致意:“李姑娘。”

      李明念回他一个点头,也照样蹲下身。

      “我有旁的差事。”她望向脚下,“这是在吵什么?从外头经过都能听见。”

      “没什么。”邬有恒答得含糊,“听闻攻城那日你受了伤,可痊愈了?”

      鼻腔里应出个音节,李明念打量神台前喧嚷的人丛,似欲摸清情形。

      “你们在查探城中伏兵?”

      “是。”

      “有可疑的人么?”

      邬有恒没有立即答腔,那窄头死士于是开口道:“我们发现……”

      “欸。”邬有恒打断他,目光转向身侧的李明念。

      “你知道规矩,我们只能直接向二王女禀报。”他道。

      果然。李明念不再追问,自眼梢瞧向旁边的窄头死士。她已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潘子呢?”她问。

      对方眨眨眼,询问的眼神移向邬有恒,犹疑着答话:“还在医所。”

      “他常年内修,还不至丢了性命。”邬有恒平静接话,“只是二王女吩咐,待辎重跟上,便将他送去伤兵营。往后大约也上不得战场了。”

      李明念听罢只移目身畔。

      “他自己怎么说?”

      窄头死士摇一摇脑袋,垂视梁下。“原便是来卖命的,这下可好,命还在,人倒废了。”他闷声闷气道,“再想卖,怕是也没人想买。”

      循着他视线落目脚底,李明念瞧清那些晃动的人头。殿内灯火璀璨,男丁们吵闹不休的身影便如一团团污渍,八方围着通顶立柱,缠绕柱身的金虎闪闪烁烁,衬得血色柱漆也不再刺目。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地出声。

      窄头死士一呆,再次看向邬有恒。

      “他叫松石。”邬有恒回答。

      李明念起身直腰。“松石。”她注视年轻人双目,“告诉潘子,勤加修炼。内修之人五感敏锐,便是没了眼鼻,只要耳力好,一样能成高手。”

      眼前顿时一亮,松石用力点头。

      “好,我一定告诉他!”

      身躯略一前倾,李明念蹬起足尖,没了踪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天涯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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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感谢大家关注本文,入坑前请务必阅读序章作话~ 人界地图请见围脖置顶:Sunness_从阳 本文共三卷,比例约为5:4:1,目前卷一连载中,预计卷一120万字以内结束。 因作者码字很慢,时速只有100余字,更新不稳定,各位读者养肥不必告知,可按卷阅读。 文冷免费,只为写想写的故事。祝大家阅读愉快,如不喜本文也能尽快忘记,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品~ 特别感谢愿意追文和留评的读者,我一定努力写好这个故事!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