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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槏阳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占了副好山水,绝成不了一方上府之地,更遑论被立作陪都 。

      ——大鄎朝的陪都。

      据史书所载,大鄎自开元至今历经数百年风雨,已传承十余朝。虽也曾飘摇弥乱,万幸接连出了几代中兴之主,最近的怀景之治才刚过去五六十年,至今仍有些积古的老人还能说出那两位圣天子在位时舟车涌涌、四方来朝的繁华景象,这便是盛世了。

      而盛世和望族,总是相辅相成的。

      所以像槏阳这样的地方,山明水秀,广道通衢,会出几门望族本就是天生注定的事。

      尤其是府城离姡城,在北直隶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

      离姡城号称山阳名城,是三城通联、南北一线的格局,府衙在中城,市集多在南城,而北城则依山临水,有一道清溪潺潺而过,坐落的多是些大庄园,其中就有本地大户萧家的老宅。萧为大鄎国姓,传承日久,远支的宗室多已无爵,就如当年的鄎怀帝,入嗣帝室前只是个家无过夜粮的乡里中人,后来却成了世人称颂的一代圣主。而槏阳萧家则在三代之前出过一位广信侯,至今这爵位还在承袭。

      这一代的广信侯,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军功,本该末袭递减的爵位不降反升,如今正享着一等侯爵禄,为天子信臣。就连槏阳的这座老宅也气象庄严,占地宽广,高大的牌楼耸立在青山碧水之间,正中间的朱漆兽面大门总是紧闭着,在这个士庶有别的年代,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踏入的地方。

      萧渐今天回府,走的还是惯常的西角门。

      这里离他的屋子最近,只要穿过一片小花园就能到他和蕙姨居住的三间挟屋。

      这几间挟屋靠近西后的花园子,被一道影壁挡着,又是朝西,向来潮湿阴冷,比体面些的下人住处还不如,但胜在清静,且进出方便。反正从能走能跑之后,萧渐也很少老实呆在屋里,就连蕙姨都被他敦促着经常到附近的园子里走动,晒晒太阳,所以虽然是五房唯一的男孩儿,萧渐却从没到当家的三伯母那里要求更换一个住处。

      当然,即便去求了,也未必就能得到什么更好的地方。

      因为萧渐出身不好。

      他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当年刚被萧渐生父买下才几个月,年轻轻的萧家五郎就骤发恶疾,客死异乡。萧渐的祖母因此而大悲大怒,待人扶柩回乡后,没出半旬,就将这娇柔秀美的江南女子寻隙发卖了。且萧五死时尚未娶亲,所以萧渐连个正经的嫡母都没有,又因祖母嫌恶,几位伯母都不太乐意将他养在膝下,只有萧五房里的一个婢子愿意照看这个小婴儿,才由祖父做主抬做了妾,按当世常例,让萧渐以姨称之。所以萧渐虽是其父唯一的遗腹子,却不受家人待见,只是个婢女养大的不得宠的庶子,平时也少有人会专门跑到他这儿来。

      不过,萧渐自己却乐得自在——因为他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上辈子萧渐呆的地方叫地球、亚洲、中国,本人是个资深驴友,最喜欢一个人背着帐篷相机去无人的山野徒步。在那个年代,萧渐用惯的是单反和手提电脑,除了少数专研的学者,已经很少有人去深入阅读那些源远流长的古代典籍,大众性的古文知识仅限于语文课本上需要生记硬背的零散片段,所有资讯上网就能查个大概。不过萧渐也很确定,那里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一个大鄎朝。

      所以自己是穿越了,而且穿到了一个史上不存在的架空年代。

      这个认知让萧渐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在他眼里,自己跟这个广信侯萧家其实没多大关系。

      甚至,在这个大鄎朝,都只是一名时空的过客。

      所以,萧家的人对他是重视还是忽视,萧渐都没放在心上。除了从小照顾他长大的蕙姨,其他人在萧渐心中也都算不上亲人。或者说,他们都没有把彼此当做亲人的意愿——祖父母不想见他,连请安都不用他去,萧渐也乐得不受约束;长到七八岁上都没人提要他进学的事,他更是整天四处闲逛。反正家里不会给予多少优待,却也不会让他饿死冻死。有吃有穿,萧渐过得很满足。如今十岁,终于可以出门了,即便哥哥们都有仆僮和独立的院子,独他没有,萧渐也很高兴,天天都往外跑。

      槏山可是个好地方。当年他去徒步得跑进深山老林才能远离现代的喧嚣,享受到那么一点遗世独立的安宁,而现在,只要出门不远就有安静又优美的山水可以欣赏,对萧渐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

      今天萧渐在槏山上发现了好几株野生铃兰,因想着蕙姨素爱兰花,就用手挖了一株,也不嫌脏,直接用衣裳包了,一手泥的捧了回来,刚转到影壁前就扬着清脆的童音叫了一声:“阿姨 ,快来看,渐儿给你带的好东西。”

      屋子里的蕙姨却没像往常那样急忙赶来查看他有没有刮伤了手脚,甚至连一声回应都没有。

      兴冲冲的萧渐觉得有些不对,一下站住了脚。

      屋里头已经有婢子打起了门帘,萧渐一眼就看到了蕙姨担忧的脸。

      除此以外,还有一大堆的人,萧渐依稀认得都是在当家伯母身边伺候的仆婢。

      再往里,隐隐绰绰的还有两个人默然对坐,气氛有些凝滞。

      三伯母跟前一个最得力的仆妇这时抬脚出来,满脸堆笑的朝萧渐招手:“小郎回来啦,快洗洗手,三娘子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后头跟着的婢子早就围上来,打水的打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手脚利落地想要伺候萧渐净面净手。

      萧渐朝后退了半步,躲开那些婢子伸过来的手,死抱着怀里的兰花不肯松手。

      先前那仆妇有些急了,脸上虽还笑着,手底下却用了劲儿:“小郎快些,且有好事哪。”

      萧渐却一手挥开她,冷斥了声:“阿姥这是干什么?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

      萧渐长得瘦小,十岁的男孩儿看着还不如别人家七八岁小孩的身量,平时也没人拿他当正经主家对待,这时端着张愤怒的小脸,四周的婢子都忍不住噗哧笑了。那仆妇也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笑了起来:“不是老奴托大,小郎如今的岁数哪懂这些,光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那几个都要比小郎大上几岁,如今也还得家中父母笤帚棍棒的管教着……”

      话没说完,就被萧渐一口啐断:“我再年轻也是主家!还轮不到你一个仆婢来管教!”

      这仆妇素来有些体面,闻言脸都青了,拧着眉正要再说什么,突听屋内传来一声像是拍案的重响,顿时不敢动了。四周静了片刻,萧渐听到掀起的门帘后有一个陌生男人带着股久居高位的威严命令道:“收拾干净进来。”

      萧渐没理那些又要围过来的婢子,自己在廊下除了木屐,抱着兰花就大步走了进去。

      这里是蕙姨带着萧渐平日起居的屋子,地方窄小,一下子挤进了这么些人,越发显得逼遏不堪。因非正经内室,室内没有设席,只一张半旧的矮几和几张蒲团,几案上堆着些碎布针线。不受待见的五房自萧五丧后就只剩两名粗使婢,没有针线奴,所有的针线活都是蕙姨自己动手,萧渐又老爱往外跑,衣裤都费得厉害,蕙姨正张罗着要给他再做件新衫。看这样子,应该是针线做到一半被人打断,此时正束手束脚的跪坐在屋角,被三伯母带来的仆婢围着,也不敢说话,只是望着萧渐,两眼中含着惶急和忧虑。

      矮几旁正坐着当家的三伯母,脸色看着不好,萧渐却没理会。

      跟三伯母隔着矮几相对而坐的另一个人,却是个萧渐从没见过的男人。

      陌生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家常的葛衣 ,单看那正襟跽坐的姿势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见萧渐进来,男人的目光落在他沾满了泥土的双手和衣裳上,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面前的漆盏,略饮了口茶汤。萧渐看了居中而坐的两人一眼,先熟门熟路地到窗台上找了个花盆把兰花放下,又自己用布巾擦了擦手,掸了掸衣裳,这才回头过来正经见礼。先朝那不认识的男人行了见外客的稽首礼,然后给三伯母行礼问安。

      三伯母脸色平平,只说了声:“免礼吧,这是你大伯父。”

      萧渐有些惊讶,重新拜下:“见过广信侯。”

      他从出生就在槏阳萧宅,倒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京城侯府里的伯父。

      广信侯端着茶盏眼睑半垂,也不叫起,视线扫过窗台上的花盆和屋角里的栉巾,突然问了句:“此花从何而来?”

      萧渐顿首回答:“槏山里挖的。”

      广信侯透过窗子看了眼日头:“这时辰,怎么不在学里念书?”

      萧渐抬头瞟了眼脸色越发不好的三伯母,简简单单地实话实说:“我没上过学。”

      广信侯手中的耳杯重重地落到了面前的几案上,“三弟妹,这是怎么回事?”

      三伯母勉强笑了下:“大兄,这是阿姑怜惜小郎自幼体弱,平日里连晨昏定省都叫免了。”

      广信侯怒斥了一声:“胡闹!”

      三伯母被斥的脸色发白,再也坐不住,肃身低声说:“大兄要责怪,妾也不敢辩。只是阿姑自五郎去后时常缠绵病榻,别说是小郎,就是与江南稍有关联的话头都不能提,连大人公在这上头都不忍背了她的意,妾虽当着家,终归是儿妇 ……”

      广信侯看着跪坐当地神色木然的萧渐,终于也只是说:“阿渐起来,随我走走。”

      萧渐应诺一声,站起身。

      广信侯打量了几眼萧渐的下盘,不由摇头,很明显这孩子也没习过武。

      萧家的小郎君,长到十岁,不文不武,已算是养成废人了。

      只是这话却不好再说。再说下去,就是在弟媳和仆婢面前埋怨自己的亲娘。

      思及此,广信侯萧衍沉着脸起身迈步,当先走出廊下。

      萧渐先用眼神安慰了一下神色有些无措的蕙姨,又瞟了眼满屋子噤若寒蝉的仆婢,转身也跟了出去,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不会因为一位伯父短暂的过问而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

      因为他是庶子。

      在这个嫡庶之分犹如天壤的时代,萧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薄有产业,然后寄情于山水。

      所以他不介意没人关注的日子。

      或者说,萧渐甚至巴不得就这样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挨到束发成童 ,也就四五年了。

      萧渐的屋子本就靠着花园,出了门就是一片青葱绿意。

      疏阔的格局倒是让沉滞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

      槏阳萧家这一支兴于军功,广信侯萧衍自己更是个惯于军旅的人,虽说只是随便走走,迈开的步子依然很大,才十岁又生得瘦小的萧渐必须快频率地迈动自己的小短腿,连跑带颠才能勉强跟上。转过影壁就是花园里的一片蔷薇,前头的萧衍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身后气喘吁吁的小侄子,俯身问了句:“阿渐想去京城吗?”

      萧渐一愣:“伯父要带我去京城?”

      萧衍直视着萧渐的眼睛,温和地点点头:“京城有许多好玩的地方。”

      萧渐却觉得不对劲,完全不知道整整十年未曾照面的大伯为什么突然这么亲切。

      所以他想了想,让自己露出点小孩子的向往和犹豫:“渐儿去了,阿姨也同去吗?”

      萧衍倒没觉得他对蕙姨的依赖有什么不对。这么点大的孩子,缺乏父母教养,从小又是在这样无人关爱的环境中长大,对养大自己的庶母抱有依赖之情也算是正常。不过这份依赖也该到此为止了,所以萧衍抚着萧渐毛剌剌的小脑袋说:“阿姨不去。”

      萧渐嘟起小嘴,摇头说:“那渐儿也不去。”

      萧衍皱了下眉,“你是男儿郎,再过几年就该支撑门户了,难道要终身捆在阿姨身边?”

      萧渐被说得低下头看着脚尖,却不吭声,也不让萧衍看到自己眼中的那份冷意。

      萧衍自己虽有三子两女,但常年征战在外,回到京城也是常驻军营,对付这样倔脾气的小孩子实在没什么经验,想了想,不由拿自己觉得小庶侄应该渴望的东西来引诱他:“难道阿渐就不想入学?去了京城,大伯可以送你去最好的学堂。要是想习武,也可以有最好的武师傅。男儿在世,总要有为国为民的志向。倘你能成才,你阿姨教养有功,在族中也会多几分荣光,这才是大孝顺。”

      芝麻大饼画得不错,萧渐却越听越觉得不对。

      他虽然不大往前头去,但时常在外面跑,也听人说过广信侯家里子女俱全,且嫡子上进,少有才名,没理由要到他身上来彰显慈父情怀。若真与他那从未谋面的便宜老爹兄弟情深,也不至于十年来都不闻不问,让萧渐在槏阳的深宅后院蹉跎至今。而且那句最好的学堂和最好的武师傅,听起来怎么都透着股怪异。以广信侯家的门第,如果萧衍真的只是因为对侄子照顾不周而感到愧疚,想要补偿,大可以让他入家学甚至为他请来西席,而不是送出去,也不只是“有”个师傅。

      萧渐本不想让萧衍看出自己的早慧,在他的身份上,早慧只会让他遭嫉甚至夭折。

      可话说到这里,萧渐知道,自己多半是必须随着萧衍进京了。

      这不是他能够抗拒的事。

      别说他才十岁,哪怕他已经成年,这样由大家族领头人定下的事,也不容他反驳推拒。

      所以萧渐抬起头,盯着眼前这个威严又高大的男人看了一会儿,收起了伪装的稚童之色。

      萧衍一直低头关注着侄子的神色,这一会儿,也渐渐肃然起来。

      仆从们离得远,萧渐干脆直接问:“伯父带我入京,是要渐儿去做什么吗?”

      萧衍对着面前男孩儿那双不再掩饰冷静的眼睛,沉默的时间要比萧渐预料得更长。

      这个素有运筹帷幄之名的男人像是在计算什么,良久,忽然笑了一下。

      萧衍袖着手,也没再让人跟,转身沿着园中路径朝林木深处走去。不过这次步子小了许多,也慢了许多,倒真有点春日闲游的意味了。伯侄两人穿林而过,不多久,眼前就出现了一弯清浅的流水。这是从外头引进来的一股活水,在细碎的阳光下透着股宁静与清凉。萧衍一边替萧渐拂开垂到面前的柳丝,一边摇了摇头:“廖氏毕竟是女流,竟让阿渐蒙了十年。”

      萧渐绷着小脸,眼梢浮起一抹冷嘲:“渐只是想好好活着。”

      萧衍淡淡地反问:“难道你聪明些,廖氏就会害了你?她只是你的伯母,不是你的嫡母。”

      萧渐颇不以为然:“五房将来总归也要分一份家产的。”

      萧衍抬起手,又摸了摸萧渐的头:“那你就更应该随我进京。”

      萧渐朝旁边一避,闪过那只荼毒自己发顶的大掌,仰起脸坦然直言:“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于我无益,我也没想过要争夺产业。渐非金玉之体,所求不过温饱,只要能吃得饱饭,奉养得了阿姨,就是粗衣粝食也不妨事。伯父要我去的,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我这样的性子,说不定非但不能为家族聊进寸益,反会惹下什么祸事,伯父就不担心?”

      萧衍看着他,有趣地问:“哦,你还知道什么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萧渐冷笑:“左右不过是些名利场。”

      萧衍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欣赏,淡淡地说:“你既生在萧家,注定就脱不开这宿命。”

      萧渐忍不住反驳:“若伯父不来,渐自能脱身。谁家还指望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庶子不成。”

      萧衍笑了:“这世上,最容易的就是如果二字。”

      不理他的敷衍,萧渐直直地抬起头:“要我尽力,伯父也需答应我一件事。”

      萧衍背着手,略一沉吟:“我做主,允阿蕙出籍 ,准其归家,自行嫁娶,如何?”

      条件太好也太突然,萧渐反倒有些不敢相信:“此话当真?”

      萧衍微笑:“养子总归不如亲子,她年纪还轻,能自己成家难道不比苦等你来奉养强些?”

      这当然是实在话,但萧渐还是觉得不信:“可阿姨是……”

      萧衍一摆手:“下堂妾而已,不必大惊小怪。萧家也会给她备一笔傍身钱。”

      确认了这句承诺,萧渐撩袍朝萧衍跪倒,伏下小小的身子,真心实意的顿首一拜。

      萧衍受了他的礼,然后伸手扶了一把。

      知恩图报,他倒是真的有点儿喜欢这个敢说话的孩子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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