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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壹】 ...

  •   我要拜访的最后一个人,名叫梁雁。
      贞观六年的秋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向她请教有关平阳昭公主的旧事。那时她在右卫府中任左中候。我向右卫府投了信,忐忑不安地等了半个月,梁雁回信道:“十月廿二日落时,城西十里驿下柳。”
      她的字横平竖直,笔锋凌厉,像是用剑划出来的。
      到了十月二十二那日,我携了一壶酒,将笔墨纸砚裹在背囊中,骑着驴慢悠悠地晃到了十里驿外。那驿站是进城的必经之地。大道上红尘滚滚,往来商客络绎不绝。然而梁雁出现的时候,我便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她手中牵着一匹骏马,面色黝黑,步伐沉稳,穿一身素色布衣,腰间挂一把短剑,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上。整个人像是北边吹来的秋风,凛冽而干净。
      我迎上前去,拱手施礼:“梁中侯,我是史馆修撰崔弘文,多谢你愿意见我。”
      “崔修撰客气了。”
      说着招手示意我随她到驿站里去。驿站的小卒认出她来,殷勤地打招呼:“大人今年来得真早。”
      梁雁点点头,将缰绳交给他,“是啊,今年来早了。”
      小卒把她的马牵到马厩去,说:“您请上楼,我这就替您准备去。”
      我问:“梁中侯每年都来?”
      “每年都来。”
      她领我走上一段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了驿站的二楼。原来那驿站二楼的外面有个半敞的露台,上面铺了些厚厚的草席,摆着两三条长案。露台之外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远处的山脚下,散落着些小小的村落。换了春暖花开,又或是夏日炎炎的时候,倒是个乘风观景的好地方。只是如今秋风瑟瑟,也无人有兴致出来喝西北风。我与梁雁在一条长案边相对坐下,倒落了个清净。
      不多时,方才那驿卒捧了许多东西上来:一只香炉,几个装着各式干果点心的碗碟,还有些当季的新鲜水果。梁雁把它们一一摆在长案上,然后在香炉内插上一炷香,神情肃然。
      “你可知我为何特地约你在今天见面?”
      我据实回答:“因为今天是平阳公主的忌日。”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有所准备,我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武德六年的十月二十二日,公主在苇泽关薨逝,至今正好是整整十年。”
      “不。”梁雁十分干脆地说:“还有两个半时辰,才满十年。”
      我点点头,“多谢梁中侯指点。”
      她转头望向西北。天幕之下,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当年,公主的灵柩便是从这条路上……运到了那边去。”
      “我听史馆的老人说,公主是以军礼下葬的,当时情景何如?”
      “太上皇下诏,以天子车驾送灵;送葬的队伍前持羽葆开路;各路官员将士等,持麾幢紧随其后。我们这些公主的旧部也都披挂战甲,持剑随行。队伍中,有乐工一路吹奏军乐,直至公主下葬。我们便随着那军乐的节拍,以剑击甲,其声震天……”
      我们各自在案前倒了一杯酒。
      梁雁长叹一声,而后问我:“你说想问公主的旧事,不妨先说一说,你如今知道了多少?”
      “前朝大业十三,太上皇起事后,公主广募义军以响应,数月间便攻克了京畿数地。后来,又引精兵与圣上会师于洛水,与诸兄弟一道辅佐太上皇攻打长安;大唐建元之后,公主又率军固守苇泽关,直至薨逝。”
      梁雁皱眉道:“公主的事迹,大体便是这些。你来找我,还想知道些什么?”
      “公主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梁雁似是有些为难。我硬着头皮补充道:“中侯您别见怪。我这几年追溯公主的往事,别人说的,都是她如何智勇双全,谋略过人,只是——公主的事迹听得越多,我便越是觉得公主仿佛是那从天而降的武神,唯独不似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的真人……”
      她沉思许久,目光渐渐转向了西北的天边。
      太阳已经整个沉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中却仍飘着道道金色的云彩,骤然望去,其轮廓恍如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
      然而这光景只是须臾间的事。金光飞快地暗淡下去,风流云散,凤凰的形状也渐渐模糊了。
      梁雁收回目光,“你要我从何说起呢?”

      【壹】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确切的起点。在梁雁的版本中,平阳公主的故事始于她们大约十岁时一次偶然的会面。
      梁雁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了,她只能确定这是在前朝炀帝登基次年的冬天。那一年,她邻居家的一对父子被征去洛阳营建东都;十个月之后,那个父亲冒着风雪一个人回来了。
      那场雪,仿佛是隋朝由盛转衰的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后,炀帝征发百万民夫开凿运河,修建行宫,又出兵四处,试图开疆拓土。不知不觉间,这承平不久的天下又再度烽烟四起。无数人葬身荒草,化作累累的白骨。
      然而在那场雪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道瑞雪兆丰年,是太平盛世的吉兆。
      在梁雁的记忆中,长安几乎不曾下过那么大的雪。梁雁走在街上,偶尔会看到雪地里有个隆起的鼓包。她要走到近前,才会看到那鼓包下有只枯枝似的手或脚。梁雁并不害怕。因为她的母亲梁夫人乃是一名医女。
      梁夫人早年曾在宫中任医官,后来获赐出宫嫁人,仍旧行医为业。梁雁自打会走路开始,就跟着母亲四处去给人看病。正是在某个雪夜过后的早上,梁夫人被请到唐国公府去给窦夫人——也就是当今皇太后——诊脉。
      窦夫人平日甚少生病。这次偶感风寒,与其说是叫梁夫人去看病,不如说是在国公府软玉温香的内宅中闷得慌了,想寻个人来说话解闷。梁夫人和病人闲聊时,便会叫梁雁到外面自己玩儿去。那日梁雁裹紧小棉袄,把两手缩在衣袖里,信步走到外院,却看到几个男童在打雪仗。
      他们全都穿着一水的雪色皮裘,脚踩厚厚的鹿皮靴子,在厚厚的雪地里跑来跑去。梁雁在这边冻得全身上下都快僵了,他们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捧起雪揉一揉,嘻嘻哈哈地互相砸向最近的人。
      “要是年年都下这么大的雪就好啦!”
      “最好天天都下这么大的雪!”
      梁雁想起那些在街头冻毙的饿殍,不由得皱起起眉头。她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后面却有人喊:“喂!过来玩呀!”
      男孩子们见到面生的同龄女子,便喜欢凑做一堆起哄。梁雁心中一阵嫌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耳边吹过一阵微风,有个东西重重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她脚下一滑,本能地想要伸手支撑身体。然而手还塞在衣袖里,所以她直挺挺地扑倒在雪地中。
      她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额头、手腕和双膝一阵剧痛,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腕骨是不是折断了。男孩们尖叫起来。片刻之后,有个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又有只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梁雁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那个人就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她牢记着母亲的叮嘱——不可以随便和那些世家大宅中的人接触。于是她摸索着连退了两步,谁知脚下一滑,又重重地坐倒在地上。
      “喂,你看不见东西就别乱动呀!”
      那声音脆脆嫩嫩的,焦急中带着关切。梁雁稍稍定下神来,挣扎着从袖中抽出手,擦去眼睛上的雪水。
      “你的额头出血了。”
      她终于又能看到东西了。却见眼前的人眉清目秀,竟然是个穿着男装的女孩子。至于那些真正的男孩子们呢,早就已经溜得不见踪影了。
      那女孩伸出手把梁雁拽了起来,又用毛茸茸的衣袖擦拭梁雁脸上的血和泥水。雪白的衣袖立刻便沾满了血污。女孩也不以为意,认真地擦拭着,说:“我母亲屋里碰巧有位女大夫,我带你去找她包扎吧。”
      梁雁急说:“不,不要找我娘!”
      梁夫人一向不许她和这些公侯贵冑家里的孩子来往,尤其是小姐们——因为她们日后皆有可能成为后宫的贵人。梁夫人总担心梁雁一旦和她们有了不寻常的交情,便会卷入是非中去。就因为这个,梁雁可不敢和这位小姐一起凑到母亲跟前去。
      “你就是那位大夫的女儿?”
      “是。”
      “我叫李凰。你叫什么?”
      “梁雁。”
      “好,你按住伤口,等一等我。”
      李凰消失片刻,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小瓶药。她用小指挑了药粉,小心翼翼地抹在梁雁的伤口上,说:“这是找我大哥要的,他说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愈伤。”
      梁雁微微屈膝,认真地道谢:“多谢。”
      “谢我做什么?我弟弟用雪球打了你,是他们不对。我给你擦药,是应该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不必介怀。”
      李凰嘟着嘴,盯着她看了片刻,纳闷道:“他们这么欺负你,你怎么不生气呀?”
      梁雁听到这话,倒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以为这些贵族小姐至少应该知道,为什么别人会在她们面前永远低眉顺目,逆来顺受。她索性赌气不说话了,连嘴也嘟了起来。李凰却忽然笑了:“这才对嘛。”
      梁雁那时只觉得,这位小姐的脾气有点儿怪。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平阳昭公主在史上没有留下名字,“李凰”是我自己给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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