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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第二天早上,柯淮行的烧终于退下来。

      他睁眼时柯渡正好端着一碗粥走进房门。柯渡放下碗抬头撞上他的视线,眼神骤然发亮,急促地上前一步:“您醒了?您觉得好些吗?”

      沉沉地睡了一场,此刻哪还有不好的。柯淮行点了点头,他用手肘撑起身子,缓过一阵轻微的眩晕,向柯渡道:“辛苦你了,一夜没睡了吧。”

      柯渡望着他抿了抿唇:“属下不辛苦。”

      他仿佛已经神经持续紧绷了许久,此刻才终于显露出一点放松的姿态。柯淮行瞧出一点异样来,他伸手招柯渡靠近:“风寒发场热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柯渡不知该如何向先生说他的感受,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柯淮行一眼。

      自昨日下午发觉先生精神比往日更加萎靡,他心里就一直提着一口气不敢落;夜里他放心不下寻到先生门外细听,听见先生不似往日轻浅安稳的沉重呼吸声,他终于忍不住僭越地擅自推门进去查看。他看见先生闭着眼神情不宁地躺在床榻上,额头热烫,脸色发红……他的脑海中无端地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三五个或六七个生病的人,浑身滚烫地昏睡在硬石地板或一方草席上,耳际充斥着因神志不清而难抑的呻.吟,昏暗无光的房子,只有铺天盖地的血腥气而非艾草和药的微苦气味。然后呻.吟声渐渐地弱下去了。那些病重的人——他们一定是再也无力发出声音了。

      那些人是谁,柯渡说不清楚,他说不清是否真的有过那样一间房子和那样一些人,说不清他是否也曾是那破旧草席上的一个。但那画面让他光是模糊地想起就感到窒息般的无力和绝望,而昨夜的先生……他不愿产生这样的联想,但他确实是那样恐惧着的。

      他没法把这不吉利的联想如实告诉先生,于是他只能沉默着思索别的回答。沉默当中,不知怎的,昨夜先生躺在床上虚弱疲惫的模样竟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来历不明的郁气升腾堵塞在心口,借着这股气他开口了,语速很快地说:“您应当多顾惜一点身子。”

      柯淮行看着他愣了一下。

      无论是“应当”还是“不应当”,类似这样带着强硬姿态的话语,他都从没想过会从柯渡的口中听到。可如今他确实说出来了。

      您应当顾惜身子。

      柯淮行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诧异过后竟蓦然像塞了团棉花一样又满又软。他笑了一声:“真这么害怕?”

      柯渡却已在他方才的沉默中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霎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属下僭越,属下不该……”他忙乱地开口补救,眼看又要跪下,柯淮行伸手拉住他的腕子将他拉近了一点:“没事,你关心我我很高兴。”他此刻看柯渡就好像幼时看到门外一直小心翼翼朝他靠近的小野猫——即使他也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满心的欢喜和怜惜都快要溢出来,哪里可能生什么气。

      关心?

      柯渡突然一怔。

      他是在……他这是在——柯渡手指蜷了蜷,心神不宁地瞟了柯淮行一眼。

      一个侍卫关心自己的主子是否理所应当,他竟一时不确定这一点。然而柯淮行没有察觉他忽然的不安,只继续说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这算什么呢?柯渡心里乱极了。他一个侍卫像命令似的对主子说话,把尊卑和规矩都丢得干净,而他的主子非但不怪罪不责罚,反倒温声软语地顺他的意。柯渡抿唇,方才心头那点莫名的堵塞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眼前人话语牵动着一点一点蔓延开的刺痛。事情怎么都不该是这样的。先生待他实在是好得过了头,以致于他似乎有些沉溺其中。

      不对。

      这莫非是先生的错吗?原是他自己生出痴念,忘了本分……柯渡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企图快点绕开这个话题。

      柯淮行醒过来这好一会,身上有了些力气,就下床去洗漱。片刻后他回到房里喝粥,一边舀粥一边同柯渡说话:“先前应了村长这几日将药材送过去的,倒忘了这时节总要病一场。你如今大约也不肯让我出去了,不如你替我送药过去吧。”

      柯渡僵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半晌还是道:“是。”

      柯淮行忍俊不禁:“你别怕。我知道你不爱跟生人打交道,正因为这样才要叫你去练练胆么。没事儿,村里头的人待外人都挺热情,不会把你怎么着。”

      柯渡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不想反驳先生,但事实上正是那样的热情才更加令他觉得无措。

      柯淮行看着他垂眸低首,莫名就从中瞧出了一点不经意流露的委屈。他觉得有些心软。然而心软归心软,他仍觉得柯渡怕生的毛病该稍微磨一磨,于是终究没有改口。

      他一边喝粥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角栽的梨树,忽然顿住。

      “哎。”柯淮行回头瞧着柯渡笑起来,“我这才想起来,过几日该是我生辰呢。如今这记性。”

      十月廿六是柯淮行的生辰。

      其实对于柯淮行而言,这算不得一个多么重要的日子。

      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尚且会在这一日给他过个简单的生辰,稍大一些他的生辰也有好友一起相伴。然而后来这个日子就过得越发冷清,自师父离世后,更是再也没有给他过生辰的人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渐渐也不再将这日子看得多么隆重。若想起来,就为自己煮一碗长寿面,对月小酌几杯;若想不起,就如平常的日子一般,闲闲地就过去了。

      他在碎片似的回忆中兀自出神,没留意柯渡闻言手一抖,险些摔了一只杯子。他回过神来瞧见柯渡手忙脚乱地将杯子扶回到桌上,奇道:“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柯渡动作顿住,半晌低声回答:“属下原先不知道您的生辰……也没有生辰礼可送。”

      “怎么又纠结这些?”柯淮行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接过柯渡递回的药瓶,教训他:“别总乱想,中秋那日我就说了,你既已是我的人,不必在乎什么送不送礼的。能不能记着我的话?”

      柯渡忙道:“属下记着。”他沉默了一下又悄悄抬眼,试探似的问:“属下斗胆,先生的生辰,是哪一日?”

      “十月廿六。”
      柯淮行故意逗他:“你可记好了。下回若不记得,我要伤心的。”

      柯渡忙不迭地点头。

      午饭过后柯淮行就支使柯渡去房里收拾了几包药材,让他带到村子里去。

      柯渡显然并不很愿意独自进村子里,以致于他临出门前柯淮行在身后叫住他的时候,他转头转得飞快,眼里满是欣喜和期盼。

      他是在期盼柯淮行改口留住他。柯淮行忍着笑意,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这屋子周围布了阵法,走出去了再原路回来是找不着的。你记着到时候那样走……”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就见柯渡眼底满是诧异,但他立刻低下头来,沉稳地说:“是,属下记着了。”

      柯渡心中不可谓不惊讶。

      他回想起那日村子里的小姑娘说找不着先生的住处,那时他心中就觉得怪异,如今听先生这样一说,其中果真有玄机。怪道那回同先生从村子里回来时走的路似乎与去时不同……他又回想起几月前先生遣他下山他却擅自留下一事,如今想来竟十分庆幸。若当时他多走几步,会不会就走出了阵法,而再也寻不回通往这个小院的路?

      幸而他及时停步了。他几乎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

      然而先生为何要布置下这样复杂的奇门遁甲?一时想不明白,他也索性不再去想,只照着先生指的路下山去,执行先生给的任务。

      他离开后,柯淮行独自坐在满屋的药香里叹了口气。

      从那日去村子里他就发现,柯渡很怕生。

      他完全不擅长与旁人交往,就仿佛过去也从未接触过生人。他的性子亦是小心谨慎得出奇,柯淮行无数次对此感到奇怪,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不论如何,他不希望柯渡一直这样下去。

      柯渡如今依赖他且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可柯渡总不会永远只与他一人接触。他总会恢复记忆并离开的,即使柯淮行时常会有意忽视这一点。无论如何柯渡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只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自己布下的阵法向另一个人——甚至是一个疑点重重的人——据实相告。

      柯淮行有意不去想这其中的含义。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即使深想,他恐怕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望着窗外的秋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又勾起一丝笑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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