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月桂悲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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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欢看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也仍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应未笑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只是青衫黑发，在灯影中更显孤独。
房内襁褓中的孩子突然就哭了出来，细弱的嗓子嘤嘤地哭着，声音不大，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被孩子的哭声一惊，裘欢慌张地跑过去将他抱起，笨手笨脚的哄着，就见那小脸因为费力的哭泣憋得涨红，嘴巴张得大大的，依依呀呀挥舞着小拳头，怎么也哄不住。
裘欢眼睛一酸，又忆起刚刚女子离去时的决绝神情，忽然就慌张了起来，抱着孩子就往门外跑，“糟了！她要自尽！”
“什么？”应未笑略微一怔，脸色也立刻沉下，随着她赶了出去。
裘欢穴道被封，跑也跑不快，只得站在应府大门口，眼里满是焦急和慌乱，茫然无措地看着深夜中空空荡荡的石板街，黑暗深邃得让人绝望，一如怀中孩子嘶哑的悲鸣。
应未笑急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她的这副可怜模样。
眉峰微蹙，他长臂一伸，便将她揽进了怀里，同时暗催内力，带着她一起择了个方向追去。
裘欢窝在敌人的怀里前所未有的温顺，甚至环着他腰间的手臂还微微缩紧了两分。
“你怎么知道？”那人低沉如箜篌的嗓音传来，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裘欢顿了一下，咬了唇道，“她眼睛里都没有活着的意思了……连、连一点光亮都没了……你也看见了吧？那模样，就是人要寻死的样子，我见过的。”
裘欢费力地解释着，却觉得无论怎么说，都达不到心里想的那样。
她读书不多，勉强识得几个字而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这样的文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的。
可是她明白，唯有人在绝了所有的念想时，脸上就会出现那样死灰般的色彩，好像这世上，早已毁得什么都不剩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因为很快的，他们便都看到了不远处一大棵月桂树下，坐着一抹素白的影子。
“日复日，年复年，砍不断情根深重，斩不尽心起孽缘……”女子背靠着月桂树的树干，仰头极力自那斑驳树影间看那凄冷的月色，轻轻地低吟，“一朝情动，终身误……”
应未笑隔了那一段路，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眼那低泣的哀戚人影，转头问裘欢，“那个样子，还要让她活着么？”
裘欢眼中忽地一暗，看了看那人满面的泪痕，再低头盯着怀中不知何时停止哭泣的婴儿，眼神一点一点，便又坚定了。
松开应未笑，她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往那人的面前走去。
女子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透着晶莹而清冷的光，执拗地念着那些诗，直到一人的身形映入眼中。
她蓦然笑了，一如之前那样温婉的笑容，美得出尘，“我喜欢吟诗，从小跟着府里的先生读了些书，他却是什么都不懂的，偏偏要笑着夸我的诗做得好……”
“我的诗，说出去都是让人笑话的……他却是真心实意的夸我，其实刚来的时候，就连我骂他打他，他也还是笑的，只要我肯跟他说句话，他就开心得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骂不出来，也打不下去了……”
裘欢静静地听着她口中诉说的往事，半晌，才上前一步，将孩子往她怀中一放，冷冰冰地道，“你的孩子，凭以为我们会给你养？”
女子被她略显粗鲁的动作惊到，随即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清澈的眼，黄瘦的身子，小小的手在碰到娘亲的一瞬间，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一缕黑发，死死攥在手里，怎么也不肯放开。
她看着那只细小的手，突然就怔怔地掉下了眼泪。
她亲昵地用面颊蹭了蹭孩子的小脸蛋，引得他在她怀里咯咯直笑，然后，她掏出袖中握了半天的锋利匕首，“战儿，那娘亲带你一起走，去见爹爹，好不好？”
匕首锋芒一闪，就狠狠地刺下。
血色一闪，刺痛了一旁应未笑的眼，紧接着，就是匕首被用力仍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地上泥沙瞬间粘连上了刀身。
他又一次，轻轻地蹙眉。
裘欢呲牙咧嘴地瞪视着自己被刀锋割开满是鲜血的手掌，咒骂道，“他奶奶滴，疼死老子了！”
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抡圆了胳膊就给了那女子一个巴掌，“你就是想死也别拉着孩子！你倒是知道问他一句好不好，他答了么？！你给他选择的权力了吗？！”
动作太大，无意间许是伤到了孩子，那小小的婴儿立刻又皱起了小脸，嘤嘤哭泣起来。
孩子这么一哭，裘欢的气反而消散了似的，深呼吸两回，冷静了些，蹲下身子，面对着女子道，“我听你唤她战儿，我刚刚替她洗澡的时候看过了，战儿是个女娃……你骗了他，还能指望着他见你么？”
女子全身一震，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
裘欢叹了口气，摸着孩子皱着的小脸，“你把她送给我家老爷，你怎么就知道他会要她呢？既然他可以下了狠心歼灭你寮内上下，又凭什么确定他有朝一日不会除掉这孩子？倘若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变态，把战儿养大了给自己欺凌，你人在黄泉，看得到，救不了，要怎么办？”
应未笑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裘欢理都不理他，直视着女子的眼睛道，“你看看战儿的眉眼，长得多精致，定是像你的……若是我家老爷一时不耐，将她送与其他平民人家，遇上不景气的年岁，养不了她怎么办？”
“到时人家实在找不着出路，也只得将她扔了卖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儿家，能落到什么田地？还不是沦落到秦楼楚馆任人欺凌？”
“你没见过青楼是怎样折磨女娃娃的吧？我见过的。”
似乎说着什么平常琐事般，裘欢轻描淡写地道，“对待新进楼的小女娃们，因为怕在她们身上落下疤痕掉了价，便用那身长过寸的细针烧红了，一针一针狠狠地刺孩子的皮肉，刺得孩子满地打滚，痛苦哀号，哭着求饶，也不肯停，非得折腾得人家去掉半条命了才肯罢休……”
“再有那恶癖好的龟公，专门喜欢玩小孩子的，就是玩死了一两个，扔去郊外也就算了，不过是几两银子的贱命而已……”
眼见着女子的脸色越来越白，裘欢嘲讽的笑了一声，“你也知道，进了青楼以后会有多凄惨吧？就算是持醉阁的清倌，又有哪个人真心对待她们了？进了青楼，就再不会有人把她们当做人来看了……”
“你这做娘亲的，可忍心把孩子送入那火坑？”
摆出一副刻薄冷血的样子，可是应未笑分明看到她的眼眶，有那么一瞬间的湿润。
不知为什么，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拳。
女子愣了半晌，突然便撑着树干站了起来，然后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抚了抚裘欢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裘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女子收回手抱起怀中的孩子，擦干泪痕，淡淡地笑了，“今日多亏了这位小哥，我才没有做傻事，我会好好对战儿的……谢谢你。”
转身对应未笑深深一揖，“深夜叨扰多时，这便告辞了。”
月光下那抹莹白渐渐远去，裘欢却仍是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的手掌被割裂的位置，仍在汨汨涌出大量的血液，想是伤得不轻。应未笑皱着眉，迈出一步想要上前查看……
“别过来！”裘欢突然大声叫道，“你、你就站在那……”
树叶拦住了月光，印在她身上细细碎碎的阴影，裘欢跪在地上，声音渐渐哽咽，“为什么，在爹娘不要我之前，没人对他们说那些话呢？”
“告诉他们，进了青楼，就没人把你们的女儿当做人来看了……想要求的珍惜，也一样都得不到了……”
既然得不到，为什么要教她那样的诗呢？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哪里还能求得到一心人？
应未笑沉默不语，却又迈前了一步。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淌着眼泪，似乎要把全部的委屈都顺着眼泪发泄出来一样。
“针刺在身上好疼……我喊着爹爹娘亲的时候，他们可听得到？人家说孩儿身上疼了，为娘的都感受得到，他们这些年岁里，可曾疼过那么一次？可曾想起过被扔掉的欢儿一次么？！！！”
手指深深扣进土里，她死死捏着掌心泥砂，执拗地低着头，泪水一下下击打在伤痕累累的地面上。
不知何时，有人单膝跪地，轻轻地执起她一双粘满血和泥的手。
应未笑从怀里掏出一方殷红的丝帕，小心地缠绕在了她受伤的手掌，然后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莫让别人看见了，还道是我又欺负了你。”
裘欢僵硬了一下，又忽地放松了，泪如雨下，全都沾上了那人宽厚的掌心。
月光下，青衣男子靠在高大的月桂树干坐着，身旁一个娇小的身影，倚着他的肩膀，在他带着淡淡墨香的手心里，尽情哭泣。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月桂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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