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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静夜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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嵘胤三年,洛阳城郊的静夜寺内梨花盛放,一地的靓艳寒香,洁白如雪,衬得站在一旁的小须弥更显孤清。虽然今天寺里大部分僧人都到东堂去礼佛,留下几位俗家弟子在西堂外练功。有些俗家弟子偷懒,偷溜出寺,但还是有位小须弥没有闲着,一拳一脚正练习着师父所传授的武功,虽然他戴着一张只露出鼻子以下部分素白的面具,看不见其神情,但全身散发一种专注而肃穆的感觉。
这小须弥就是綦嫣然第一次走出隐世村后所见的第一个人。
没人会猜到,进出隐世村的出口其实有三个之多,其一便在静夜寺。所谓大隐隐于市,越是不想不便给人知道的出口其实就藏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而且静夜寺香火鼎盛,信众甚多,如果在人流的遮掩中混入人群更是如江河汇海,难于辨认。
綦嫣然并没有走离出口多远,静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小须弥练武。嫣然虽只有十岁,但是轻功已得其母的真传。她的娘亲便是当年江湖人称“孤鸿一瞥”的冉若笙。而她青出于蓝胜于蓝,轻功更是在其母之上。再加上嫣然没有杀意,所以小须弥并未发现有人在一旁,仍然专心致志在拳脚。
等到小须弥练完一套拳法,嫣然已经失去观赏之意,本来她出村就是为了来洛阳走走逛逛,哪还有空闲时间看别人练拳?而且练好轻功已经是她的极限,爹爹白日让她练其他叔伯婶姨的独门武功,到了晚上还要习笛,她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敷衍过去,更不要说有这个闲情雅致去欣赏别人的。她自持着自己的轻功还有与生俱来的特质,站起身准备整整衣摆飘然离开。
可是,小须弥反倒没有收势回堂,而是摆开另一种架势对着前方三丈远的一块巨石。嫣然看着他姿势不同之前,欲走的脚步顿了顿,复坐下好整以暇。小须弥当然仍是不知身后的变化,运起气对着巨石击出一掌,只听到“嘭”的一声,不待尘土全部散去,赫然见巨石上显出一只入石三分的手印,他收起真气,轻轻舒出一口气,似乎对这只掌印甚是满意。
看着这掌金刚印,一直没声响的嫣然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句,然后惊觉自己这声是说出口的,忙掩住自己的嘴,却忘了更重要的是藏起自己,待小须弥受惊地转过身时两人怔怔地四目相对。
最先从诧异中回神的是小须弥,他上下打量綦嫣然,这女娃儿让人最先注意到得是那格外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肤色不知是否少出门经受日照,显得分外白皙,一身鹅黄的衣裳做工不乏,衬得她整人富贵娇弱。
他心里暗惊她的出现无声无息,虽说是个看起来比他稚嫩的小女娃,但似乎身手了得。这一思想,他对着嫣然行礼:“今日本寺礼佛,女施主来得不是时候,还请女施主改日再来。”
嫣然抿嘴一笑,并不言语也不走动,单单对着空中比划。
小须弥初时不解,愣站着看她比划,待嫣然有些恼了,跺一跺脚,往旁边折了枝树枝,以枝代笔在地上疾书,他才方觉她在写字。虽然在心底疑惑刚才那句“呀”不正是这女娃发出的怎么现在反而不言语了?但见嫣然已信手写了四五行,他才把心思放在她所书的文字上。
“师父此言差矣。佛曰:众生平等,如果平等,哪来的施予者和受予者之分?而且,这世上每个人分到的时间是一样,哪来的是时候不是时候之说?那又如何来分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再者,身正不怕影斜,心静不怕物扰,要是各位师父都心在佛法,那无论小女子是否在此,都不会打扰大师们,不是么?”嫣然写完,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定小须弥。
小须弥微微垂下头,似乎正思索着回答。可他本是不善言语的人,这一时半会儿更被突如其来的四问噎得哑口无言。他抬起头,视线正正撞向嫣然弯弯的月牙眼睛,忽的全身一震,本来就比不上她的伶牙俐齿,现在更是不知所措,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拳。
嫣然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察觉到他绷紧了身子,也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她也不穷追猛打,将树枝打横,把地上问题抹平,把手背在身后,信步走到留有小须弥方才击出一掌的巨石旁,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再于地上书写:“敢问师父法号?”
行字之间见女娃似乎已经不在乎之前提问的回答了,小须弥抿紧的嘴唇方才放松,他缓缓摇头:“小和尚还不算真正的僧人,只是个修佛不到半年的俗家弟子,虚言师父说我红尘未尽,不给我礼佛,所以没有法号。”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本来师父还不让我剃度,是小和尚自己把头发剃光的。”
嫣然偏了偏头,继续写道:“那师父在俗世的名字呢?”
小须弥倒是有问必答,如实说来:“澹台懿。”
“有请澹台师父赐教了。”嫣然写完最后一笔,将树枝弃于一旁,运气于手亦对着巨石击出一掌,待扬起的尘土散去,石上有个浅浅的手印印在澹台方才的手印旁边,这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手掌印成了很趣致的对比。
澹台懿倒吸一口气,这一掌分明就是他方才使出的金刚印,这小女娃只是这般看着他使出这一招式便能比照着使出。他心里堵得慌,有种被偷了什么的感觉。这千百般感受最后只是在嘴边发出了一声“你……”便再也发不出其他音节。
嫣然却心思不在身后,她并不满意巨石上这浅浅的印,抿抿嘴,又再使出全力运气于掌击向巨石,但是手印的深浅还是如前一般未变。她不知,这金刚印是少林武功,集至阳至刚之气,即使内功有多深厚,由女子耍来便威力不如男子,更何况只是这片刻的时间就要速学速成,那只是奢望。
她神色忿忿,挥袖转身,对着空气比划:“只要给我时间,不出半年,我使出的金刚印必能胜过你。”想来她也是见过很多武林高手的招式,其中有一些人还是她的师父,怎么说她也不会输给一个小孩。可她自己也忘了,自己也是小孩一个,平日自持小聪明不勤于练功,这会儿便给人比下去了。而且学得多并不是一定精,而澹台却是每天都要练习一遍,长久下来自是只有越发娴熟的道理。
“可是……可是你这样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啊……你不是我佛门弟子,怎么能偷学我少林的武功呢?”
嫣然淡笑,一手点点她的脑袋一手写道:“无论我想与不想,任何事物我只要见过便过目不忘。所以,这不算是我偷来的,非我所愿。”
“施主这是强词夺理!”澹台话音一落,东堂便传来礼佛完毕的钟声,他只是朝那方向望了一眼,回首已不见綦嫣然,他睁大眼睛四顾,心底有着失落的惆怅,喃喃自语:“我还没有跟你理论完呢……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忘了应该称“施主”的,只是,钟声将他的一切刚刚萌芽的绮思和着风声飘远。
嫣然不告而别,离开静夜寺,却不是像原先计划的走向洛阳,而是回到隐世村。
用轻功翻墙回到家,她见到的是綦焘正在冉若笙的古筝声中写书法。但他不是像平时那般在书案前挥毫,而是在一面三丈高的白墙上撒墨,口中吟诵道:“纤苞淡贮幽香,玲珑轩锁秋阳丽。仙根借暖,定应不待,荆王翠被。潇洒轻盈,玉容浑是,金茎露气。甚西风宛胜,东兰暮雨,空点缀,真妃泪。谁遣司故来相慰。燕几螺屏,一枝披拂,绣帘风细。约洗妆快泻,玉瓶芳酒,枕秋蟾醉。”
冉若笙看见嫣然甚是诧异,这丫头不是嚷嚷着要去洛阳逛逛么?怎么这么快回来?正思忖着,指间的韵律也停顿了。
綦焘本来醉心于文字,待耳边听不到琴声才不解地回头,见到女儿,惊讶的表情也只是一瞬,随即将狼毫往旁一弹,让其降于旁边的砚台上,自己再翩然落在嫣然面前。他方张口,却听到女儿一声娇喝,然后一把他做给她的骨笛“凤鸣”就往眼前袭来。
綦焘足尖一点往后急退十几步,待站稳后缓缓摇头:“你这丫头真是太胡来了。平日让你习武,你却推三阻四,现在倒是不知发了什么疯,自己主动想要讨皮肉之苦。”虽然他口中仍言语着,但手中并没有空闲,连接了嫣然九招。
即使她没说这个把时辰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能从她眉眼和动作间猜出七八分,想来是在静夜寺见到比自己武功高出许多的同辈,面子上挂不住,骨子里好强的她自是不甘人后。自个的心头肉他自然是比较了解的,虽说这丫头性格散漫,可是聪明伶俐,记忆超群,自持本身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要是认真起来也不是容易应付的。
见爹爹只是闪躲并没有真心想要跟她比划,嫣然一旋身往后飘然闪出三丈,将“凤鸣”置于唇间,忽的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啸。她想用内力逼綦焘认真对待。
綦焘挑起一眉,暗忖着丫头是来真的了,居然用这方法逼他不得不用真气护体,要是不反击便得被她的笛声震岔了内息。他从腰间拿出自个的“飞琼”,倒是不与嫣然硬碰硬,幽幽地吹奏起:“舞对寒食春风天,玉钩阑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萧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迤逦。”
原来,这父女俩是在以笛声比斗内力,在不懂武功的旁人听来只是在合奏一首动听的《霓裳羽衣曲》,如果懂得音律的人可能还会和着这乐调优美轻吟或者起舞。
待听到“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冉若笙轻拨一声琴,“天色不早了,该进晚膳了。”她肃颜转首看向还忿忿不愿停止的綦嫣然,“嫣儿,练功不急于一时。你这样急功近利,不仅练不成,还可能走火入魔,那样子就算空有武艺亦是枉然。”
綦嫣然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骨笛藏进衣袖,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是。”
知道女儿知错了,冉若笙这才飘然落到她的面前,脸色缓和地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来,我们进完晚膳,你再把今天去静夜寺看到的跟娘和爹说说。”
綦焘看着妻女携手回屋,倒是把他这老头子撇在一旁,他假意咳嗽,这才引得她们母女回首相视一笑。
綦焘眉宇间皆是宠溺,虽是看得出已有些年纪,但是年轻时的英气仍能在脸上看出一二。冉若笙乍一看却是未见岁月的痕迹,近了才能看出眼角微微的细纹,那一颦一笑一如往昔的动人。綦嫣然站在他们中间,眉眼像足了冉若笙,依稀可看出将来的容貌应是更甚于其母。他们笑着相携进屋,一家和乐融融地掩上门,掩去了外间的喧闹,掩去了江湖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