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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破军(四) ...

  •   四月二十四,顾玖之、薛逸先后带兵返回雁沙。顾玖之接管雁沙城。

      军帐里,唐哲笑呵呵地举着个碗,跟顾玖之和薛逸围坐在油灯下。那碗大约是哪块犄角旮旯的废墟里翻出来的,上头几点被火烧过的斑点,还磕破了一个口子。
      顾玖之捞过他面前一只半斤八两的碗,里头同样装着一半的酒。她抬了抬手,跟唐哲还有薛逸的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利索的脆响。
      一饮而尽。
      薛逸隐蔽地冲她挑了挑眉。
      顾玖之回给他一个挑衅的笑。
      唐哲半点没发现两人的你来我往之间涌动着的暗潮。他被酒意一蒸,笑容又灿烂了几分,也愈发的实在了。
      “顾小将军、薛小将军厉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唐哲真心实意地感叹,拎着酒坛给两人倒酒。
      顾玖之轻笑了声,不太走心地应付了句:“唐将军客气。”她边说着,边抬手从唐哲手里拿过酒坛,把唐哲的面前满上了。
      “那怎么能是客气呢!两位小将军拿下雁沙已是极厉害了,更别说还有沙徊、西陵。我连想都不敢想!”唐哲直愣愣地反驳,没两句话便把心里所想倒了个一干二净,完全没有朝局上那些人玩弄心眼的自觉。他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想不出来怎么就把酒坛让顾玖之给劫走了。
      薛逸同样很是自然很是顺手地从顾玖之手上又顺走了酒坛,一边往碗里倒,一边笑着接唐哲的话:“占了他们‘三国联兵,军心不齐’的便宜。而且嘛……那全靠师父仗打得漂亮。”

      这一仗看似赢得轻松,背后却没有那么直接,战策几乎可以算得上弯弯绕绕,赌兵又赌心。
      沙徊、雁沙、西陵,三城被围。三国联兵来势汹汹。
      可这三国远远没有像它们在战场上看起来的那么“齐心协力”。
      辽姚和契戎固然是常年协作,同为游牧族,无论内部如何相争,对外——尤其是对上大胤,又尤其是在被打压了几十年之后的现今——至少有一半是绑定在了一起。
      漠康却不是。
      漠康重商,整个国内从民风到当政,精明圆滑,把“无利不起早”一句话贯彻了个十成十。它跟辽姚、契戎向来谈不上有交情,会掺和进来,联兵攻打大胤,不过是图着“攻破大胤边关”所能换得的利益。
      因此漠康会跟两国联手,想要从即将到来的战乱里分一杯羹,甚至是成为点燃这战乱烽火的那只手。
      可也因此,漠康今日里能跟你合作,联兵出击,好像生死联盟,明日里就能把你卖得一干二净!
      三国联兵,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境况,远远不是毫无破绽。漠康和其他两国的联手,是其中最薄弱的一环——也是其中最能够杀鸡儆猴的一环。
      要想掺和一脚,从大胤手上讨到战争的便宜,不是那么好收场的。
      而漠康擅商,也就注定了它虽精明谨慎,文化里却有着商人敢搏好赌的脾性。有胆子为了更大的利益,下更疯的赌注。
      大胤将才稀缺,又是常年以防守为主。卫子熙镇守南迦,卫同光在东南一线,北边沈威、赵承言不算好对付,却也不足为惧,只要把顾怀泽拖死……大胤其他守将没有支援的余力和魄力,而两年前在云州惊鸿一现的那两个年轻人,若要有所作为,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动静……沉寂了两年,恐怕是销声匿迹了。而即使未曾完全沉寂,恰好在北关的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北关有顾怀泽镇守,战乱在即,其他的地方远比北关需要守将。
      那么,只要拿住北关三城,制住顾怀泽,漠康国内便没有后顾之忧。
      联系上三国联兵中的兵力、将领数量,漠康原本的兵力估计……
      ——就算是再保守,漠康大约也是把国内大半的兵力都投入到了联兵之中,国内根本没有留太多守军!
      那么,一旦国内遇袭、战况激烈,漠康必然需要回援!
      而国土不不稳,故乡遭难,最易动摇远征士兵的军心。即使三国联兵里尚有漠康兵力存在,言语引导之下,很容易挑乱军心,削弱战意。
      三国联兵将就此分崩离析!
      所以……
      安野从止戈出兵漠康,直攻入漠康境内,逼迫漠康军队回援,削弱甚至打散三国联兵。
      漠康的士兵一旦回援,便将对上安野。安野没办法剿了他们,可靠着奇袭、游击,把他们拖住,压制在漠康,还不算做不到。
      至此,三国联兵将失去恢复的可能。
      另一边,顾玖之、薛逸靠着顾怀泽留下的“战时预案”加上奇袭和兵力压制,夺回雁沙。再从雁沙出兵向东西两侧,与沙徊、西陵守军里外合围敌军。
      而此时尚在沙徊、西陵的联军,经历了漠康的变动,无论如何,必然人心有浮动。况且,他们与城内守军本就势均力敌,谁也拿不下谁。此时,未知数量的援军将成为冲垮心理防线的巨大浪潮。
      相反,意料之外的援军的到来,将点燃城内守军的战意。
      而战场上,兵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除了战术,也是赌心——
      攻敌攻心。
      论起战术,顾玖之和薛逸可不会输。

      “那天的烽火是你们配合的?”唐哲脱口而出,也顾不上客气。说完又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发。
      顾玖之微愣了愣,笑:“唐将军好眼力。”她这句称赞说得真心实意。
      先前不算确定、漠齐守军到底是不是全部可信,战术安排一句也没跟他们透。唐哲这个将军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凭空看出来了最重要的一环。
      唐哲挠头的动作又大了几分:“我就这么一猜……”他也笑起来,露出牙花子,神情明快,天真得不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唐哲心思纯澈,平常里几乎就不懂得与人迂回,傻气得像是什么人都能骗他一下——可看起来,他绝不是个不成事、没脑子的空壳“将军”。
      也是,顾怀泽留下来的人,怎么可能真是个庸才?

      “师父?”唐哲笑了半晌,又反应过来不对了,很是迷茫地看着顾玖之和薛逸,这才再想出来了些别的,“我记着你们两个是师兄弟?”
      顾玖之和薛逸对了对眼神,都看到对方脸上不约而同的笑意,有几分促狭。
      唐哲还在那自顾自地嘀咕:“真是……我可真蠢,前头还以为薛小将军是顾小将军的近卫呢……不对不对,顾将军之前说过的……”
      他说到一半,似是才发现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在军帐里头漂荡,急忙端起碗灌了一口,把后面的话全灌了下去。
      顾玖之屈指叩了叩桌面,嘴角挑起个饶有兴味的弧度:“唐将军,你应该很快就会听说了。‘西锋’重回战场了。”
      唐哲怔住了,脖子半仰着,端着的酒碗还抵在唇边。
      没多大会儿,他反应过来那句话里面的意思,还没咽下去的酒便呛在了嗓子眼里,咳了个撕心裂肺。
      顾玖之失笑,眼疾手快截住了从唐哲手上滚下来的碗,又冲薛逸扬了扬眉,比了个口型:“近——卫——啊——”
      薛逸露出个笑,带着些恶劣:“那你也还是——小——师——弟——”

      //

      四月二十三,南绍进攻南迦。
      四月二十四,晋梁大军突袭宁商关。
      四月二十七,茶州守军于边境发现肃凉斥候。

      被后世称为“胤嘉战乱”的战火,再一次燃起,迅速烧过了整个东洲。

      //

      四月二十五。南迦、宁商的战报一封一封地递至雁州首府,再分传至各要城。此时,茶州的战报还在路上,郑广已在南线、西境相交之处的荼余,做好了应敌准备。
      顾玖之站在军帐中央,对着一个新赶制出来的沙盘,跟薛逸快速地交换了数条意见。
      军帐里静了一会儿,顾玖之仍在看着沙盘,薛逸却转过视线去看她的脸。
      顾玖之像是无知无觉。
      薛逸忽然说:“顾玖之,我要走了。”
      顾玖之点点头,半点没有意外:“嗯。”
      战火重燃,一烧起来就是燎原之势。拿下了雁沙城,解决了先前最大的问题。薛逸挣下了他有名有姓的第一份战功——也挣下了他在别处的话语权。
      薛逸和顾玖之不可能同时留在雁沙了,甚至不可能同时留在北关。
      他们没谈过这件事,可谁都心知肚明,谁都觉得理所当然。
      “昆阳?”顾玖之随口问。
      昆州昆阳,西境防线的中部,和西陵相望。
      “逐安。”
      顾玖之终于抬起来头,微微睁大了眼。
      薛逸难得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很开心地凑上去蹭了蹭她的脸,心满意足:“师父去昆阳。”
      顾玖之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我们走的那天师父说的?”
      薛逸笑起来,丝毫不意外她能这么快想到:“对。”

      他们离开青云观的那一天,在书房里,薛逸同安野辞别。
      安野从桌下拎起没开封的酒坛子,丢给他,很是漫不经心地问他:“准备去哪里?”
      安野说完便皱了下眉,还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先去雁州,把雁沙弄回来。然后……昆州,或许是昆阳吧。”
      南边有“南刃”。
      西边肃凉向来是打边鼓、指望着浑水摸鱼的,而契戎的主力都压到了北关。相较之下,晋梁虽在十九年前被“东刀”、“西锋”压着打垮了大半,当年却是实力更盛于南绍的强国,如今若是卷土重来……大胤新生代武将里,唯一一个被称为“战神”的卫同光,必然守在东线、云州一带。
      “西锋”起初的守地便在启风。到“显兴战乱”的最后几年,才稍稍北移,接替了“北剑”原本的守地。东线三城,是安野的旧战场。
      至于北关……顾玖之接替阿泽叔叔……那便只有西境无人防守。
      “去东线。逐安。”安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薛逸呆了呆。
      安野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你知道当年如果阿泽留守逐安、止戈,我北调至北关,会怎么样么?”
      确实,虽然距离更远了,但安野单独北调,比起安野、顾怀泽同时磨合两支新的军队,要来得可靠不少。
      当年的人必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
      “会出问题?”
      “崩掉啊。”安野一摊手。
      薛逸略惊了惊:“当时在平川的是‘东刀’……阿泽叔叔难道跟‘东刀’不和?不能吧。”
      “不和个头。”安野翻了个白眼,又自顾自地摇头,“不过阿泽确实跟大哥没默契。你别看他那个脾气,其实跟谁都……几乎跟谁都没默契。”
      薛逸明白过来。
      东线和北关一样——或者说,东南西北四处边境,甚至整个大胤边防,设计的时候,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合并了数不清的纵横联防,需要将整条防线一同考虑。
      薛逸一早便听过这一点,可他从没有真的站在那里,自然体会不到,这所谓的“整条防线”是何等的严苛。
      百余年前设计建造边防的人绝对是个天才,交出了惊才艳艳的作品,可也注定了一个麻烦——要想边防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必须由各地守军相互配合,将兵力联合成一线,甚至是将整个大胤边防联合成一个整体。
      它诉求了一种近乎诡道的默契。
      所以眼下里……如果有人要跟卫同光联合守东线,薛逸绝对比安野来得合适。
      薛逸了然,也对师父的打算又确认了几分。他笑着调侃:“师父你不也是?”
      安野懒洋洋地哼了声:“我可比阿泽好点……”

      顾玖之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却仍是看着薛逸。
      薛逸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软成了一片,又泛起一层层的酸涩。
      早就知道的不是么?他们迟早要分别的——他们不可能在一处守关的。
      遥遥相望,联守边防,那是他们早就想好了的未来。他们竭力去夺取到的、再好不过的未来。
      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而儿女情长,本就也不适合他们。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顾玖之这样的眼神。
      那么冷淡,又那么柔软,有无数的话和分不清的感情层叠在里面。
      三年。
      只有三年。已经三年。
      他们像融到了对方的血肉里,深刻进对方的魂魄,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之后,便不能每日里想起来便见着,有事没事、高兴不高兴都能吵个嘴打个架了啊。
      那些话语和感情在顾玖之的眼里,被狠狠地埋葬。
      他知道,他眼睛里有一样的沙土,埋葬掉一切的烽烟沙土。
      哪需要那么多离愁别绪!

      对视了一眼。
      顾玖之伸手,把薛逸拉近。
      薛逸扣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温热触到一起,瞬间便燃烧成熊熊的烈火。
      他们相贴在一起,按着对方的腰背肩颈,像要把任何一点距离都抹干净。
      唇齿相接,口中的柔软、湿润的呼吸,缠绕在了一起,厮杀,搏斗,争夺着主权。
      体温攀高,又趋向相同。
      揉乱了的衣料填满了指缝。

      很久,终于平息下来。凌乱的喘息压在他们触在一起的温软里面,一点点厮磨,绵延触缱绻温柔。细细地相依。

      “将军,东线战报……”一个士兵掀开门帘,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边说着边抬头……
      钉在了原地。
      手上的战报“啪嗒”掉在了地上。
      顾玖之往后撤了半步,指尖轻拂过自己的唇,挑眉:“怎么?”
      那士兵像被当头砍了一刀似的,一缩脖子。他的目光慌乱地游移着,触到顾玖之还搭在薛逸颈侧的手,和她被薛逸理着的衣摆,又是一抖。
      要死了!薛小将军跟顾小将军搞到一起了!
      他满心里都是这句话,炸了个五雷轰顶。
      薛逸一眼瞥过来,目光有些凉。
      那士兵猝然回神,惊慌地低头,捂住眼,一迭声道:“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薛逸低笑了声,眼神转回去,抬手碰了碰顾玖之的脸,蹭掉她唇边的水渍。

      //

      “顾玖之,等打完了仗,你想干嘛?”薛逸和顾玖之并肩往军营外面走。
      “打完仗啊……”顾玖之沉吟了稍许,“跟师父对一局刀,找老卫喝场酒,去看看阿璟,然后回平兰。”
      “平兰啊。”薛逸语带笑意。
      顾玖之坦坦荡荡地点头:“是啊。问问阿淮,上回打赌欠我的那顿饭还想不想还了。小七的荷花酥有没有学会。阿川……”
      她一个个数过去,等数完,那条路已经走到了头。唐哲带着一溜的将士站在兵营口上,牵着一匹好马。
      顾玖之停下脚步,冲唐哲点了点头,却和薛逸一样,都没怎么在意。
      她半眯起眼:“啧,他们可都欠着点什么。”
      欠着……可不就是要还的。到底是恰好还是有意,已经无所谓了。有所谓的是,她想着有一日战事平了,还回到平兰,回到那个家,找回她的兄弟和家人。
      “我呢?”薛逸歪过头到她眼前,指着自己。
      “你啊。”顾玖之脸上浮起点笑意,“你就算了。薛逸都是我的了,你还能欠什么?”
      薛逸眼里笑意愈深:“是哦。我也只有个顾玖之了。可惜不打算抵出去,也不打算还给你。”
      他说着侧过身,一步跨到顾玖之面前,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颗糖,用力抱住她。
      顾玖之怔了一瞬,抿了抿唇,回抱上去。用力的,颤抖的。
      “别死了啊。”顾玖之闭上眼。平兰城的甘甜弥散在唇齿之间。
      薛逸低下头,避着背后人的目光,亲吻她的额头:“顾玖之,我们战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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