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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门楼(三) ...

  •   薛逸踩着顾玖之的刀身,落到地上。
      他手上的剑被刀鞘格得死死的,巨大的力量压制,他几乎能听到金属开裂的声音。
      剑鞘压在顾玖之颈侧,紧贴着衣领下头剧烈的脉搏。
      “力量强,速度快,刀法好——小师弟,可以啊。”薛逸大口喘着气,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挤兑人。
      “剑术好,反应快,力道强——大师兄,你也可以啊。”顾玖之呼吸不稳,嘴上半点也不饶人。
      薛逸笑笑,满不在意道:“小师弟你想必有个好师父。”
      他的目光却根本不像他的语气,很沉地锁在顾玖之脸上,半是揣摩,半是试探。手上的力道分毫不松,剑鞘往顾玖之脖颈上又压入了几分。
      顾玖之脸色不变,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大师兄你想必不是自学成才。”
      他慢悠悠地迎着薛逸的目光望回去,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探究。虚抵在薛逸胸口的刀尖,又往前递了半寸。

      自那场就着绿豆糕喝下去的酒,又过了将近一个月。
      他们依旧天天吵吵闹闹,争锋相对着,什么事都能拌几句嘴,争上一争什么,或是干脆打两场架。
      薛逸进了两次城,独往独来,每回都照例带了点心给师弟们分。
      好像没有那天晚上,没有谁生硬地扯开了话题,没有谁答应了谁要一起进城。
      可没有答案的问句总像落处的枯叶,总不肯安分待着,非要在世上、眼里都飘飘荡荡。
      顾玖之那句问便飘在两个人之间,从此把他们相互间的揣度抬到了台面上来。
      谁也不单纯,谁也不透澈。
      明目张胆地怀疑,明目张胆地试探,从言语诱导到行为刺探,像要把对方的底揭得一干二净,把所有的秘密、珍宝、伤痕都撕扯开来。
      言笑晏晏,可对方一旦触摸到“不能道”的那条线,那笑里便是刀,半分情面都没有。
      可他们分完了那几包点心,又有薛逸新带回来的接上。喝空了几坛酒,又有别家的几坛捎回来。唇枪舌剑过几个晚上,也头抵着头醒来过几个早晨。
      刀剑相撞下面,最冰冷最锋利里头,又酝酿出温暖和柔软。
      那么奇怪又真实地缠绕在指尖。

      薛逸跟顾玖之对视了一会儿,向后退了一步,往旁边撤开了剑鞘。
      顾玖之干脆地回手收刀。
      他拂散开沾在脸颊上的头发,扯了一下衣领,又很快地拢了回去。抬脚往回廊的方向走。
      薛逸拉了一把他的手肘:“去城里么?”
      顾玖之身体僵住,整个人绷着力道,右手抬到了一半,又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他回过头,眯着眼看向薛逸:“早饭。”
      “去城里再吃。今天有集市。”薛逸收回来手,摊在身前。
      顾玖之垂眼看着他的掌心。那里有厚厚的茧,五指修长,骨节坚硬。
      那是一双练剑练了很多年的手——一双要握着剑柄才能真正稳定下来的手。
      眼下摊在他面前,掌心向上,坦坦荡荡。
      他居然从那份坦荡里,读出了不设防的诚恳。像一扇厚重的门,温和稳固,又重重机关——却又直白地敞开在你面前。
      顾玖之眨了眨眼。
      “至于早课和午练嘛……”薛逸小幅度地晃了晃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边腿上,懒洋洋地。
      顾玖之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利落地翻上房顶:“走。”

      //

      说是一个月一回的集市,也不过是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小摊小贩都聚到了一起,有店面没店面的铺子都搬出了摊位。
      倒也占满了一整条主街。
      一整个城里的人都在这里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还有老人家非要挤到人群里,颇为艰难地挪动步子,小心着不被人潮卷走。走得艰难,却伸着脖子拼命打量周围,每个月一次都看不够。面上欣喜和怅惘两种矛盾的情绪混合在一起,饱胀着简直要满溢出来。他喃喃地感叹:“比起十五六年前,真是好太多了。不晓得云州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薛逸和顾玖之蹲在一处稍偏的巷子口,一人手里捧着只馅饼。
      薛逸两三口解决掉剩下的一小半饼,把油纸包装叠好了,顾玖之手里还有一半的饼。
      他看着熙攘的人群出神,好半天才想起来去啃一口馅饼。
      薛逸一点点凑过去,飞快地咬了一口顾玖之的饼,又迅速缩回去。
      他眯着眼,在日头里嚼着那一口饼,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顾玖之拿饼的手往自己那缩了缩,却是瞥都没瞥他一眼,只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真好。”
      薛逸眯着眼,跟他一起看来往的人。穿着朴素或精致或破旧,脸上生机勃勃或疲于奔命,平和温润或粗糙烦躁……
      每一个人都活着,为自己的生活奔走——而不止是为了“活命”挣扎。
      薛逸笑起来,出口却是叹息:“是啊。”

      顾玖之咽下最后一口饼,把油纸叠好,捏在手上,四下里望着。
      薛逸从他手上拿过来油纸,跟自己那张一起握在手心里,冲街面上扬了扬下巴:“别看了,除了地上,没地方丢。”
      他说着站起来,拿剑鞘轻磕了磕顾玖之的刀柄:“小师弟,我带你去——”他顿了顿,刻意卖了个关子。
      顾玖之目光还落在远处,想也不想地回绝:“不去。”
      薛逸像是料到了他这反应,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惋惜叹气:“可惜了……”
      他那句还没叹完,远处冲过来个人:“小薛——”
      薛逸侧身一闪,冷静地伸手抵住那人的肩,头疼起来:“亮子哥……你要撞死我么?”
      小伙子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几声,才抬手指向远处:“喏,我们跟着老大在这摆摊子。老蒋说看到你了,我还说不可能,上一次混过大集,小薛才说再也不挤集市了。结果老大看半天,也说是你。嘿,没想到还真是。”
      薛逸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小半条街开外,一个不大不小的摊子,上面堆着五花八门的东西。一个男人坐在摊子后面招呼着客人。另一个站在外边,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看见薛逸看过去,稍举了胳膊,朝他的方向摇了摇,热情而不引人注目。
      薛逸嘴角抽了抽:“这么都能看见,什么眼神。”
      亮子用力地点头:“我也想问!凭啥他们三个整天嘲笑我眼神不好,明明是他们不正常!”
      薛逸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亮子配合地露出悲戚的表情。一边悲戚着,一边四下张望着,像是头一回见着集市的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可这人明明在这城里待了有六七年了,月月都跟着店铺出摊。
      这回他倒真见着了点新鲜。
      亮子的目光落在顾玖之身上,一下子雀跃起来:“小薛,这是你小师弟么?”
      “是啊。”薛逸笑,又转回向顾玖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师弟,往那边去下不?”
      顾玖之点点头,抓着薛逸的手借了个力,干净利索地站起来,对亮子拱了拱手:“幸会。顾玖之。”
      “你真好看!”亮子脱口而出,出了口才发觉不对,手忙脚乱地要找补,“我以为小薛已经是顶顶好看的了。不过你们俩好看得不一样——诶呀。”
      亮子拍了自己脸颊一巴掌,“不是我是说……不是……”
      他自己瞪了会儿眼,没憋出来后半句,只得放弃,懊丧道,“亮子,我。刚是想说……”
      顾玖之截了他的话头,弯起了眉眼:“我也觉得我挺好看的。”
      亮子眨巴了两下眼睛,从这个“好看”的人身上找到了点熟悉的意味,一拍巴掌:“不愧是小薛的师弟,这气魄,就是一模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诶不是……”
      薛逸冲顾玖之比了比口型:小师弟好气魄。
      顾玖之朝亮子那边飞了个眼神:大师兄不必谦虚。
      薛逸挑了挑眉,伸手勾住亮子的脖子,止住了这人没完没了的话:“亮子哥,再不回去刘哥得来抓你了。”
      “诶老大才懒得动弹呢,顶多让项二来抓我。可项二这不是取货去了么……”
      “我好像看到项二哥回来了。”
      亮子猛地跳起来,急吼吼道:“真的假的,那我赶紧回了,走走走。”说着便往人群里钻。
      薛逸眼疾手快,扯住亮子的后领,拎着他避开了迎面过来的人流:“亮子哥……慢点……”
      他说着,略略往后仰身,看向顾玖之。
      顾玖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给他比了个口型:“大师兄,除了阿淮,我可头一次见着比你还……能说的,新鲜。”
      薛逸嘴角抽了抽:“那是小师兄见识不够。”
      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却又伸手去揽顾玖之的肩:“小师弟,赏光?”

      “刘哥,大名……刘山,在城东有个店铺,什么都卖。东西……不错。赶集嘛,城里的铺子除了米面油粮,估摸着都来了的……咱一会儿……算了,还是别带了,转头让阿淮来买吧,他们几个都喜欢下来采买……
      “亮子、老蒋、项二,都是他铺子里伙计……喏,那边,坐在摊子后头的是刘哥,前头那个是老蒋,项二哥……对,正往那边走的,最壮实的那个……
      “刘哥就面上看着严肃,很好说话的……老蒋看着就脾气好,实际上……也好。项二哥嘛,力气大,干活一把好手。看上去凶吧,其实嘛……心软……”
      薛逸高瞻远瞩,目光越过前头攒动的人头、落在稍远处那个摊子旁,一个个看过那边上的人,细细给顾玖之解释。
      亮子颇为新奇地听着,心说小薛看着脾气是好,可他们也算是熟识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小薛跟人解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连前几年带那个小孩子回来的时候,都没有那么事无巨细过。
      顾玖之有一搭没一搭地“嗯”着,目光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几个人,还有提起这几个人时候的薛逸。
      放松的,脸上还是漫不经心,像什么都没往心里去,眼神里却是暖的。
      熟悉的……不,不止,信任的人……

      “哟!刘哥,老蒋,项二哥!”薛逸晃了晃手,懒洋洋地笑。
      “我就说嘛,就是小薛,哪能看错嘛。”老蒋笑呵呵地念叨了句,又扭头去招呼那几个难缠的客人。
      项二刚走过来,扛着个木箱子,“嘿呀”一声撂到地上,箱子朝上颠了颠。项二浑不在意地蹲下去开箱,大着嗓门招呼:“小薛来了啊!好久没见了啊!”
      薛逸两三步过去给他搭手,把箱子里的茶叶、木雕、小摆件一样一样地往铺子上挪,亮子伸着胳膊在那收拾。
      刘山从一个买家手里接过银钱,不客气地拆穿了项二:“哪有好久,上个月才见过。”
      “哦对哦,你又忽悠了几个客人那回。”亮子一拍脑门。
      老蒋一把把他按下去,压低了嗓子,却不见有多严厉:“胡说什么呢,做不做生意了。”
      顾玖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摊子前的几个人。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面对生人的时候,天生的防备、冷漠和尖锐,在不知道哪一刻,忽然和缓了些许。
      那些傻气又温热的言语和笑容,像这个城里的喧嚣的声息,不知不觉中渗到人身体里,连骨缝里都浮出来些许暖意。
      “这个小兄弟是……”刘山跟老蒋对视了一眼,状似随意地问。
      刘山和老蒋那一眼隐蔽,顾玖之却像有所感一般,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落到刘山脸上,脸上浮起些笑:“顾玖之。刘哥,久仰大名。大师兄说你们有本事,果然名不虚传。”
      薛逸哼笑出来。
      顾玖之一眼都没看他。手却在身侧,朝着薛逸的方向,虚点了两下。
      确实是你说的。
      薛逸咳嗽了几声,把笑掩过去。
      说确实是他说的……如果半刻前算是“久”的话。
      小师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是不容小觑……这话里带话、连撇清带试探的本事,也是不容小觑。
      果然,刘山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薛逸,又看了看顾玖之。他摸不准薛逸到底说了些什么,打着哈哈:“小薛可别把胡乱吹,回头让小师弟失望。”
      他眼神里的戒备却是松下来了几分。
      薛逸是他师兄,没有防备着他,甚至同他提起过刘山几个。
      ——顾玖之话里半含半露地夹着这一层意思。又从模糊不清的“厉害”里,透出来试探的意味。
      刘山看得分明。
      可这人却也没有藏深,把那点站队和揣测都摆到了明面上,没废什么心思、也懒得废什么心思去掩饰和周旋,明明白白地说,我很好奇。
      坦荡得让人晃神,肆无忌惮得过分。
      薛逸摆摆手,随口插话:“那可不?刘哥生意做得那么好,自然是厉害。”
      刘山神色一转,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顾玖之身上滑向薛逸,又滑回去,迅速地揣度着顾玖之的立场和这两个人的关系。
      “必须是啊。”顾玖之很乖巧地点头,顺着他的话应下去,面上笑容不变,好像他们确实说起过,好像他指的就是做生意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刘山身上顿了半晌,移向薛逸。
      他冲薛逸挑了挑眉,笑还挂在脸上,却远未到眼底,那里面不加掩饰的一段挑衅和锋利。
      我想知道的,自会知道。
      薛逸回望过去,呲牙。
      各凭本事,你可以试试。

      “诶,您走好,下回要想到啥再来,准能找着。没想到啥看看也成啊。”薛逸拿着一小包茶叶往刚买了一大包东西的大娘手里塞,笑得无比灿烂。
      “诶您……”
      “得了,小薛,你这要给我打一天的工,我也付不起这一天的帐。”刘山在他忽悠下来下一个买家之前,从摊子后面绕出来,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扭头便冲着另一头喊,“小顾也是,别倒腾了,怪累的。”
      这两个少年嘴皮子那叫一个利索,笑得滴水不漏,揽客推销信手拈来,长得又好看,格外得一众路人的心。偏生两人还针锋相对着,拼着要压对方一头,生意做得很是像模像样。
      老蒋和项二在一旁咬着耳朵。
      “我可没见着小薛这么……”
      “得了吧,他什么时候不想一出是一出了?而且哪回不是想到了就非要做成,什么都拦不住。”
      “瞎说,他不服管是不服管,什么时候这么……不稳重过。”
      “嘶——你别说,这么一讲,还真是这么个理。”
      那头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都清清楚楚地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两个字,“蠢货”。极尽嘲讽,极尽挑衅,像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谁也不服谁。
      刘山看看两个人,失笑,调侃道:“小薛,你就是这么带师弟出来玩的。”
      薛逸嘿嘿笑,方才的气性还没散尽,眉目已经敛起来,压过了那灿烂的笑意,散漫而随意。他长相本就锋利,笑意淡下来之后,那股子桀骜嚣张像是要冲破皮肉一般,凌厉得让人心惊。
      可他一抬眼间,又流出下面的少年恣意,耀眼而干净。
      顾玖之眨了一下眼,转向刘山。在薛逸接话之前,他便摆摆手,淡淡道:“哦,那倒不必了。”
      说这句话的功夫里,卖东西时候那点不甘心不服气的孩子气在顷刻间全冷却了下来,底下冷锐清寒的东西又露出来。
      他后半句话没出口,薛逸却看得分明。
      又不是少了个眼睛认路,或者少了条腿走路,想去哪里还用得着带?
      十成十的顾玖之风格,面上乖巧得很,实际上每个字里头都是明嘲暗讽,半点便宜都不会让你占去。瞧着冷冷淡淡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听的人勾出来火气。
      ——又或者,打定了主意要把薛逸勾出来火气。
      薛逸挑了挑眉,两三步过去,一把勾住顾玖之的脖子,漫不经心道:“走着,小师弟,这么客气干嘛。大师兄带你好好逛逛。”
      薛逸像是料定了顾玖之不会在这里动手,指尖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颈侧,隔着曾薄薄的衣料,摸到下头温热的跳动。
      顾玖之笑着揽了他的背,掌心贴着他的脊骨,满脸的乖巧无辜:“那就麻烦大师兄了。”
      “刘哥,老蒋,项二哥,亮子哥,先走了哈!”薛逸冲四个人扬了扬手,半圈着顾玖之往人群里走。
      顾玖之一只手还搭在薛逸背上,手指微微屈起,控住薛逸的腰。他把空着的手伸到身后随意摆了摆:“回头见。”
      声音飘过去,散漫随意,在风的周折里,又莫名地叠出了意味深长。

      老蒋应付完一个客人,一转头,刘山还在看着那两个少年离开的方向,目光很沉。
      “怎么了老大?”老蒋边问,边跟着他望过去,只看到一片熙攘的人流,那两个少年的身影早就望不见了。
      他又把目光收回来,回味了片刻:“跟小薛一起的那个孩子……有点意思。”
      刘山接过老蒋递过来的几个铜板,随手丢进旁边的匣子里,抿着唇,目光还没收回来,没有重心地落在远处。
      人群早就把那两个身影淹没得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好像就这么把什么吞噬了。
      良久,刘山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他说着,又猛地顿住。
      他想起来几年前。
      他跟薛逸坐在满鼻子的苦涩药味里,第一次剖开那些陈年旧事。
      他记得薛逸当时半开玩笑地说:“刘哥,世上只有两种事,我不想知道的,和我知道的。”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勾着一边的嘴角,笑得满不正经,神色里那一段意气,耀眼得几乎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心向往之,又满目酸楚。
      他忽然又想起来老蒋那句“是个人物”。
      这个孩子也是……善恶难料,可他们不是池中物。
      可在这样的年代里,任何一根锋芒,都在可能折断在任何时候。如果不是这种时势,他们该……可如果是这般样子,在这里安安稳稳,便也是……
      忽然,隔着人群,很远的地方,“嚯”的一声喊,顺着风传过来。模糊了嗓音,可那里面明亮的气性怎么清晰得像就在耳边。
      他蓦地想起来,那天临到了最后,他端着药碗走到门边,正要推门出去,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世上也只有两种事,我不想做的,和我做得到的。”
      真是嚣张。
      可是,真好啊……如果他们能做到,他们能照亮……
      真好啊。
      刘山闭了闭眼,掐了把自己的鼻梁。“现在这样,说这些做什么……”
      老蒋望着他,常年笑呵呵的脸上却没有了笑意,眼神里混着很多东西,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开口:“老大……”
      刘山揉了揉额角,神色如常:“咱们做生意的,知道哪些人不会坑咱、能一起做事,就行了。”
      有意无意,他把“做生意”几个字咬得很重。
      老蒋扯了扯嘴角,眼睛还盯着刘山,神情里有很淡的叹惋:“是啊,知道哪些人能一起做事,就行了。”
      明明是同一句话,他落在“一起做事”几个字上,掷地有声。
      刘山望着他,怔忡了片刻,苦笑。
      他放在摊子边沿的右手滑下去,慢慢张开,又慢慢握起。
      他忽然想到,薛逸说那句话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认真而明亮,带着不加掩饰的锋锐。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他。

      //

      “大师兄,我看你是想干一架。”顾玖之拨开薛逸放在他颈侧的手,慢悠悠地吹了吹自己的掌心。
      薛逸抱起胳膊,两眼望天,认真道:“我觉得我们方才可能是脑子坏了。”才疯了一样的跟顾玖之争那小摊子的“业绩”。
      “嗯。”顾玖之难得的没有呛他。
      薛逸“啧”了声:“小师弟你这是挤兑我还是挤兑你自己呢。”
      “自然是……你觉得呢?”顾玖之眯着眼瞧他。
      薛逸没再纠缠这个话题,目光扫过周围:“干一架?”
      “这?”巷子平日里便安静,这会儿都在集市上,更少有人来。
      “怂了?”
      顾玖之连刀带鞘便招呼上去:“我看一会儿得是你怂了。”

      顾玖之和薛逸在两个月不到里头,打了不知道多少场,对彼此的路数都是熟悉,这会顾忌着在外头,要招来人关注显是麻烦,更是连刀剑都没有出鞘,纯靠着力气和速度来较劲。
      来来回回里,谁也压不过谁。到末了,把体力耗得所剩无几了,才算消停。
      薛逸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起,头往后仰,额头上一层薄汗。
      顾玖之和他背靠着背,整个人向后拉伸开来,汗从微红的脸颊边滑下去,滚进衣领里。
      他们头错开一点,靠在对方肩上。
      脸上的热气搅和成了一团。耳边都是混在一起的喘息声。
      从急促粗重,一点点平稳下来。
      “小师弟,你有想去玩的地方。”薛逸气还没完全喘匀,语气倒是笃定,明显是还惦记着先前顾玖之毫不留情的拒绝。
      顾玖之头动了动。
      “操!别动!痒!”还没等他说话,薛逸便不怎么自在地叫起来。他硬绷住了自己的身体,好歹没直接把小师弟摔下去。
      顾玖之的笑像贴在他耳根,清冷的一把,尾音带着点久未出声的哑。
      他刚要说什么,顾玖之又抵着他的肩,摇了摇头。
      头骨碾过他的肩窝。
      薛逸整个人快炸起来了。
      顾玖之不怀好意地又摇了几下头:“那倒也不一定。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馅饼铺子也不过如此,觉得好玩的地方……大约不能多有意思。”
      薛逸把头往下沉了沉,用力压着顾玖之的肩,又往两侧转了转,在顾玖之把他推下去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小师弟,那是你不识货。谁他妈能把甜馅饼做得顶好吃的!”
      “糖火烧、白糖烧饼、红豆酥皮饼……”顾玖之反手扣住他,跟他较着劲,一边细细数着甜味的饼,语气里都是“真可怜,那么孤陋寡闻,不跟你一般计较”。
      薛逸嘴角抽了抽,把顾玖之的手用力按到地上,报复似的又加了点力道,压了片刻,才松开。
      “小师弟,我倒是觉得,你连城门都没进过,想出来的地方,更不能有多少趣味。”
      “有趣没趣,自不是大师兄说了算的。”顾玖之声音里带着点无赖劲。
      薛逸“呵”了声,微微往旁边挪了挪,转过头去看他:“小师弟想去哪里?凑合去走一趟。”
      “说吧大师兄,你又准备着什么地方?勉强去看一看也行。”顾玖之当真半点亏都不会从薛逸这里吃。
      他也退过点,转头,跟薛逸大眼瞪小眼,鼻尖碰到了一起。
      先后两声冷笑,又先后扭开了脸。
      “那边。”
      “那。”
      “哟呵。不能多有意思?”
      “嗯哼。不能又多少趣味?”
      他们一同指向了城墙。

      平兰城小,稳稳当当地窝在大胤腹地,百余年没有见过战火。城墙顶多在宵禁和抵御贼寇的方面起点作用。低矮,砖石陈旧,看不出半点气势,反倒跟这个小城一样,沾着浓重的生活气。
      却依旧结实。
      上下守城的士兵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神情轻松,三三两两隔着点距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却顶多在原地转悠几圈,一个个都半步不出脚下那两三尺见方的地方,衣甲兵刀都是齐整。
      那几个同薛逸相熟的兵士笑着跟他打趣:“哟,小逸,又来了啊!”
      “好久没见着你了!”
      “还以为你不在这带混了呢。之前见天的见也不觉得,眼下这日子一长,还怪想的。”
      “想小逸把你揍得爬都爬不起来么?”
      “嘁,你就讨着好了?”
      周围的几个笑闹着,相互挤兑。薛逸一个个同他们打招呼,随口应着“不打,打伤了柯叔又要上城楼骂人了”、“还喝,执着勤呢还想喝”、“成啊,等你们得了假”、“不不不,兄弟你客气了”……相互拍打着肩膀。
      都是在酒肆里东倒西歪、在泥土地里滚过的交情,从薛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混在了一起,再好看的脸都得失了兴趣,何况又不是个女孩。他们一圈晃过去,几个人的视线压根没兴趣再停到薛逸身上,先后都黏在了顾玖之脸上。
      “生面孔。”
      “好看。”
      “是好看。跟小逸不是一挂的好看。”
      “那可不。小逸那够潇洒,也够凶。”
      “唉,这要是个姑娘,我可要……”
      “得了,这要是个姑娘,能轮得着你?人又不瞎。”
      他们笑嘻嘻地谈论着,压根没想着要压嗓音,又隔着点距离,快赶上喊话了,一字不落地往顾玖之和薛逸耳朵里进了个明明白白。
      那话实在不着调,可又一点恶意都不掺,明朗爽快得像他们脸上近似天真的笑容。
      薛逸往后退了几步,抱着胳膊看着顾玖之,玩闹似的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顾玖之往那边递了个眼神,那几个被他撞上的士兵心里咯噔一下,嗓子都不由自主地压了几分。
      “嘶——我瞧着这个也有点凶……”
      “怂、怂个锤子!”
      “眼花,绝对是眼花了!好不容易见着个和气的……”
      “肯定是站太久头晕!小逸家的风水不能这么邪门……”
      那个年轻人话音还没落到地上,顾玖之便上前了两步,虚抱了抱拳,目光慢悠悠扫过一圈,挑着唇笑:“顾玖之。各位兄弟,幸会。”
      那几个都笑起来,松了口气,纷纷站在原地抱拳,态度也随意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幸会幸会”、“大伙儿都是兄弟”、“小顾有什么麻烦找我们便是”——眼神明目张胆地落在他脸上。虽说不是个姑娘家的,可要真是个姑娘也不能让他们这么看着养眼不是?
      都没什么恶意,可也都是随口应承着,图个嘴上痛快。这些普通的士兵,心思最是单纯,没有国仇家恨的,称兄道弟便都凭着一段意气,要么是气性相投,要么是……靠本事说话。
      他们那口气还没松到底,便看见眼前的少年一挑眉:“练练?”
      他看着细瘦,面容清净秀气,可那一扬眉里头,锋利和张狂掩都掩不住地从眉眼里散开来。
      他们一愣,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缓过劲来,才大剌剌地交换了一圈眼神。
      那少年站姿散漫,斜撑在一条腿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可是……
      几个士兵的眼神落到他怀里,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又紧了紧自己提着刀枪的手。
      顾玖之顺着他们的目光过去,看到抱在他怀里的刀,眨了下眼:“哦,我不拔刀。”那语气轻松,十成十的嚣张。
      年轻的几个按不住,被他这一挑衅,当即跳起来:“来,咱练练!”
      “对,跟他练练!”
      刚巧下一队的士兵来接班,一看这场面也上头,不遗余力地撺掇:“来来来,刚好换班了,比划比划!”
      “先别换!哥几个上!”
      “用不着你们!”
      “这这这,这有空场子!”

      “你们他妈的!平日里练的都喂狗了!自己瞅瞅这刀拿的,像什么玩意儿!一个个被揍得跟孙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对面多少人!这会儿知道丢人了!早他妈干嘛去了!没的休了,校场去!老子跟你们练练!真他娘的行,要真有人打上来了咋整!你们几个用命去填啊!填得住么!啊?!不练出来别他妈惦记着休息——”
      柯勤扯着嗓子骂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响彻了整个城头。
      七八个士兵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装鹌鹑,衣服上都沾着尘土,没伤着,却也狼狈得很。这会儿只知道嗯嗯啊啊地应,头点得能把自己晃晕,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练才能赶紧把这一茬揭过去。
      薛逸掏了掏耳朵,无奈又认命地叹了口气。
      柯勤是这些守城兵的头子,早年里在前线上混着,后几年伤得重,打得正胶着,压根没想起来要治伤,等回过头来已经迟了。命保住了,身体也还凑活,可也经不起常年马背兵戈的颠簸了,便退到了后方。
      他年轻的时候厉不厉害不知道,这大嗓门……是真的宝刀未老。
      惹出来这么一出麻烦的“罪魁祸首”半点没有受到影响,把挑上来的人一个个打趴下了,在一片“诶哟”声和热切的目光里问了句,“城墙可以上?”,得到肯定之后便自顾自地登上城头,一翻跃上了一面齐腰高的砖石。对柯勤贯耳的魔音充耳不闻。
      好像刚才挑衅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半天,那惊雷一样的嗓子才消停,领着一帮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

      城墙上头又恢复到平常里的模样。
      下头,一侧是平兰小城。集市还未散,熙熙攘攘的,笑闹声飘上来,实实在在。谁家的院子里烟火裹着风,散开又淡了,把人都拢进去,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慵懒和安稳。
      市井庸碌。
      另一侧是开阔的土地,平静的,时有人过。很远处是官道,宽阔,一直延伸向前方。偶尔有人赶车而过,尘土便扬起来,又很快地落下去。道路平整,是从来没有被践踏过的平整。
      没有焦土,也没有尸骨。
      城墙上头,有很好些年头的砖石斑驳,光阴流转着,映出安静一片,只有偶尔刀甲碰撞和脚步的声音。时有长风横贯而过,撷起下头的声音和气味,模糊稀薄,像隔着道薄纱。
      薄纱立成了坚实的壁垒,它前头的人筑起屏墙,千百年不倒。

      顾玖之侧坐在城墙上头,一条腿屈起,一条腿荡到了外面,踩着下面空荡荡的虚无。
      薛逸站在他身侧,背靠着城墙,浑身上下都松散着。他望着下面的平兰城,太阳光温柔地散在上面。他放松地眯起眼。
      “我要是进城赶上集市,都会来这里。”薛逸忽然说。
      来这里看看这个小城,浸透了人间烟火。他站在城墙上头,像能看见它的平庸安稳,像能看到这一片从未遭受罹难的土地,像能触到脚下这一片大地经年的祈望和愿梦。
      如果有一天没有战乱……
      “真好。”顾玖之淡淡地叹。
      他看着下面来往的人群,模糊的面孔,闲散的气氛,目光柔软。喧嚣映在他眼里,把那柔软又一点点地沉寂下去。冷锐清醒浮上来,直到占据了他的眼。
      那双眼睛已经见过了离乱和创痛。
      他一字一字说:“这个乱世……”
      薛逸扭头,看到远处的官道,大片的土地。脱口而出:“早就该结束了。”
      顾玖之垂下眼。
      薛逸微仰头。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光彩。
      有幽深的光亮在里面燃烧,像能照亮所有的黑夜。

      “……安兮……游方……归兮……故乡……”
      稀薄的风声里,薛逸听到顾玖之低低的声音,哼着一段不知出处的歌。他的声音清冷,没什么激烈的起伏,平白带出来一股苍凉。
      浩大,苍茫。
      薛逸抬眼去看他。少年侧脸线条干净,平淡的,没什么表情。那些嚣张、挑衅、寸步不让都沉寂了下去。没有装出来的乖巧、没有散落出来的恶劣,整个人像一层一层都剥干净了,剩下里头的冷漠疏离。偏偏那锋利恣意又在撑着他的骨头。
      全搅和到了一起,混出来顾玖之的模样。
      薛逸茫茫然伸手。
      顾玖之束成一把的头发,被风扬起。发丝滑过他的指尖。
      又落下。轻轻地脱出去。
      剩下冷凉润泽的触感。
      多奇怪。薛逸忽然想。他明明只认识了这个人不到两个月,连底细都是一片模糊。可却像跟他相知了很多很多年。
      他们呼吸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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