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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成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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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啊,小师弟。”薛逸抓住顾玖之摸向枕头底下的手,直接把两把刀都塞给了她。
      顾玖之闭着眼睛:“不早了,大师兄。”
      “你先把眼睛睁开再说话吧小师弟。”薛逸枕着自己胳膊,望着房梁。只过了片刻,又偷偷摸摸伸手出去,试探着揽住顾玖之的肩,一点点往自己身边带。
      “大师兄……”刀鞘按在他胳膊上。
      薛逸眼见着不好,破罐子破摔了,一把把人揽过来,抱了个严实。
      “小师弟,横竖我也没剑了。你要打架得先记得分我把刀。不兴搞突袭的。”他没脸没皮耍赖,耳侧自说自话地便烧起来。
      顾玖之嗤笑了一声,冷不丁伸手抱了回去,脸埋在他肩窝:“大师兄,你拿刀恐怕只有挨打的份了。”
      她的吐息全落在薛逸身上,烫得他几乎要打颤。薛逸闭了闭眼,强行把已经乱了的呼吸稳下来。
      良久,顾玖之推开他,抄着两把刀翻身而起:“大师兄,你做早饭?”
      薛逸咳了一嗓子:“小师弟,阿淮他们大约还想要这个厨房。”
      顾玖之没接话,丢了把刀给薛逸。
      薛逸抬手接住,看着上头的白底墨线,忽然问:“你要去趟酒窖么?”
      去看一眼,藏着我们家过去的地方。

      地上木板翻开,露出下头的一方空洞。
      里头一身战甲。
      薛逸小心地把战甲捧出来,又试探着伸手,摸了个遍,没有再多的东西了。
      “师父拿走了。”薛逸耸耸肩,“里头本来还有我爹的剑,和师父的旗。”
      顾玖之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望着那副残破的战甲,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上面陈年的血迹。
      “‘西锋’会回到战场的。”她轻声说。
      薛逸笑了笑:“是啊。”
      漫长的沉默。
      顾玖之慢慢把甲放了回去,站起来,看薛逸把木板一块块敲回去。
      最后一块木板封上。
      她终于知道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大约也会把薛逸带进自己的那间“酒窖”。
      “薛逸。”顾玖之淡声道,“晟胤宫里,在我住的地方,有一个院子——下次我带你去。”
      薛逸把手从木板上撤开,稍回过身,仰起头来看她,眼里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顾玖之。
      “好。”

      //

      “师父。”顾玖之叩了叩门,没等里头答,径自推开了进去。
      安野从里屋拐出来,奇道:“哟。这回不翻窗了?”
      顾玖之走到他面前,无所谓道:“这回不顺路,懒得翻了。”
      安野哼笑。他斜靠在桌边,目光从顾玖之鞋边蹭着的泥灰上撒过,混不吝地笑:“怎么?把我徒弟彻底拐走之前,记得过来打声招呼了?”
      “嗯。”顾玖之坦坦荡荡地点头,挑了挑唇。外人面前的乖巧柔韧,在安野面前早就掀了个一干二净,她这会儿靠在桌子的另一侧,整个人身上都是懒洋洋的散漫,眼底寂静又清冷。
      安野“啧”了声,小声琢磨:“还真跟阿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这他娘的要不是我知道没可能,简直要以为是他生的了。嘶——等等,年纪应该也合得上……”
      他随口抱怨着,说着说着沉默下来,表情还半点没变,连那笑里的混账做派都一分不少。
      “顾怀泽可生不出来。”顾玖之翻了个白眼,随口说,嘴角的笑意已经散了,却又格外执拗认真地解释着一件荒唐事,像是在替谁抱怨。
      “说得也有道理。”安野居然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表情却一分分淡下去,最后就剩个笑,极是牵强地挂着。
      像是要给谁看一眼,让他知道,自己好得很,不劳他担心。
      顾玖之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
      安野跟她互瞪了半晌,费力地抬起来只手,比划了下,似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阿泽还是要比你好玩多了。”
      顾玖之也不跟他客气:“我也觉得顾怀泽比你好玩多了。”
      “嘿!”安野撩袖子,作势要跟她干一场,“怎么着,还跟老子抢人了。就算你是那家伙的学生,那也不成。”
      “哟师父,来,过两招。”顾玖之很不走心地应,扬了扬右手里的刀。
      安野扬眉,继续挽他那破道袍的袖子,嘴上还不饶人:“诶?还有闲工夫来这找打?准备在这赖着?”
      “你不也是。”顾玖之敛了笑,一脚踢开桌子,上前一步,空着的左手摸进自己怀里。
      安野掀起眼皮,松散地睨着她,等着她接下去的动作。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光那姿势,就嚣张得能让人骂人。
      “我嘛……”安野一偏头,慢悠悠地开口。那语气,有把人拳头直接逼出来的本事。
      顾玖之面无表情,学着他的语气:“顾怀泽嘛……”
      那一刻他们这对不算疏远可也算不上亲近的师徒,却在瞬间听懂了彼此的意思。
      不急着去北关?
      我不急。那是顾怀泽留下的摊子。
      ——顾怀泽纵是……也不会留下个火烧眉毛的烂摊子,让他们不得不去收拾。
      那是顾怀泽啊。那个温润清冷、私下里又带着点小不正经的男人,那个名震了周边诸国、要漠康契戎辽姚三国合兵才敢拿下的战神“北剑”,那个强大得好像无所不能的顾怀泽。
      ——他们当相信他的。
      相信他在最后一刻,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了,也能保住这片他爱的大地,能保住这几个他爱的人。

      短刀被拍到安野手上。
      安野明显地一愣。低头看了看,抬眼扫过顾玖之,目光里飞快地闪过计较思量。不过片刻,又垂下眸。
      他脸上的笑终于彻底碎成了片,嘴角抿出来条冷硬的线。指腹滑过刀柄,一遍又一遍,细细地摩挲。
      终于,他问:“阿泽的?”
      他明明再清楚不过,语气却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什么。
      “嗯。他去北关之前给我的。”
      安野点点头,慢慢地长呼出来口气,把刀又递过去:“既然是阿泽给你的,那你便收着吧。顾玖之,愿你……平安。”

      “师父。你知道顾怀泽把你和薛逸告诉我的时候,说什么么?”
      “……什么?”
      “他说,我们应该有一个机会。”顾玖之说完,跟他抱了个拳,走了。
      走得干净利索,没有道别,也没什么留恋。
      他们这些人,本就都没什么两样的。

      机会啊……
      安野握了握掌心里的短刀,闭上眼。

      //

      屋子里,薛逸和安野对坐着。两坛子酒摆在手边。
      很安静。日光从窗户里斜进来。灿烂孤寂。
      在半年前不可想象的安静,完完全全地笼罩了这间道观。
      安野懒懒散散地斜撑在桌沿上,悠哉地看着薛逸。
      少年一条腿盘在凳子上,也是没个正形。可他眼下不笑,长相里天生的攻击性就显了出来,被安野那副精致长相上的散漫一对比,愈发地像是出鞘的利刃。少年无所畏惧的锋芒。
      “‘这么年轻,这么狂妄又这么无畏’啊……”安野低声喃喃。
      “啊?”薛逸歪头,有几分茫然。他这表情一出来,毫无防备的模样,把那凌厉都泡软了,软塌塌地露出下头的孩子气。
      安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嫌弃道:“唉蠢徒弟。”
      “唉,师父你要这么说,那不是在说你自己蠢。”薛逸“嘿嘿”笑,早就习惯了安野这个嘴上没半句好话,心上比谁都忧心他的。
      安野翻了个白眼,伸手叩了叩酒坛。
      薛逸同样没再说什么,捞过来一坛,启开了上头的泥封。举起来,碰了碰。
      陶瓷的灌撞在一起,声音清亮到让人心惊。
      长剑横在桌上,白色的鞘,一道墨线横贯。
      下面压着张战旗。血迹斑驳。

      男人和少年相对着,沉默地喝酒,脸上的散漫被酒液浸透,洗成了眉目里的锋芒。
      最后的小半坛,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个倾手,把剩下的酒全倾在了地上。
      满屋子的酒香散开来。
      清醇,辛烈。

      两个酒坛一前一后放回桌上,磕出两声不脆也不闷的响。
      安野挑了挑眉。
      薛逸不避不让,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
      满屋的沉默散了。
      安野撇嘴,把桌面上的剑推了过去。
      薛逸接过来,认真握了握,压在掌心下面。
      “师父。”少年认认真真喊,嘴角的笑意习惯性地带着恶作剧的坏,是小孩子对着父辈,全盘信任又无遮无拦的模样。“师父我好像还没有打过你。”
      安野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应:“打个屁。不打。你要打赢了,心愿已了——这他娘的算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你要没打赢——这不是显然么?只能说明老子没放水。滚滚滚,留着点劲上外头打去!”
      “要让我交代在那,他们恐怕暂时卯不出这点力气。”薛逸扬眉,“况且师父,我得是多没追求才能‘无憾’啊。”
      安野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赞同地点头:“哦对,你还要娶那小子来着。”
      薛逸笑,坦坦荡荡:“是啊。谁娶谁虽然说不好,总归是我的人了,谁也抢不了。”
      “啧啧。你小子可他娘的歇了吧。稀罕你有媳妇?”安野睨了他一眼,一副牙疼的样子。
      “那肯定啊。”薛逸眯着眼,话头一转,“师父你他妈的又骂人。”
      安野耸耸肩,不甚在意:“哟呵。你还管我骂不骂人了。没差,别让那家伙听着就成了。”
      他刚说完,又是愣了愣,还没等薛逸反应出来点什么,他自己先哼笑了声,摇头,不满地嘀咕:“真麻烦。死了还不太平,就没一刻消停的。”
      随便什么都都能想起来,明明只是每年一个中秋,这人的影子却像是无处不在,又总是轻而易举地忘记这人已经、死了,平常里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想起来不会再有人回答了——
      真他娘的……
      烦人啊。

      薛逸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伸手去碰那张老旧的战旗。刚刚摸上去一个边,就被安野一把按住了手。
      “我说徒弟啊。剑是你的,这个你就别想了——我的。”
      薛逸点点头,却固执地不肯收手。一寸一寸,他小心地触上那片布料。

      布料早就辨不清楚颜色了,干涸的血迹发褐发黑,染成了上面一片的脏污。厚而沉,像封着魂魄。
      ——士兵们牺牲在战场上的魂魄,“西锋”死在了朝堂纷争里的魂魄。
      那是他的过往,他的兄弟,他的荣耀,和他的痛楚。
      那只按住了战旗的手,五指修长,筋骨分明。虎口上一层厚茧,从来没有消退过。
      薛逸抬头,看到男人低垂的眼。
      那张脸上无喜无悲。
      他的背后,那个“装饰”用的剑架上,已经空了很久了。
      薛逸握紧了掌心里压着的剑。
      风从窗外灌进来,带起嘶吼和长歌。
      他交到薛逸手上的这柄剑里,他按在手下的这张战旗上,钟家的英魂,无数将士的英魂,在风里咆哮。将要重返征杀。
      他们渴望的、逃避的、信仰的、厌弃的,在这柄剑上,在这张战旗上——早在这些之前,就已经在血脉里流淌。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为它征战,为它杀伐,因它被围困,也因它得自由。

      “我之前问顾玖之,为什么她执意要去战场。”
      甚至,在很多年前,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抱着一腔的不甘,想要冲破桎梏。偏偏却认定了,心甘情愿被这方土地困囿,认定了那是她选择的自由。
      薛逸注视着安野的眼睛。少年目光里流淌过很多温柔又坚硬的东西。
      “她说,因为带大她的人是玄光和顾怀泽。”少年眉目柔软,像是要露出一个笑,却最终没有。他只是这么看着安野,就像这么多年站在师父面前,仰起头来看他的脸。
      “师父,带大我的人是你。”
      “‘最致命的刀锋不在眼前的敌人,来自于背后的同胞……’”薛逸的声音和他记忆里那个男人的声线缓慢地重合。
      很多年前,那个男人笑容凉薄,目光冷嘲,可又那么复杂,复杂到当年的他只有下意识地感到沉重。
      长大后的孩子慢慢接完了这个男人当年没有说完的话:“可是,你仍然要为这片土地而战。”
      他封了那柄叱咤过战场的剑,不愿意再为国征杀。却把同样曾在战场拼杀过的一柄,放在了自己的房里,日日相对。
      他远远地离开了战火烽烟、政局争斗,任他阴流暗涌,我自逍遥不沾身。却把驿站官府熟络得像自家里的院子,大胤纵横、乃至东洲辽阔,局势战事他哪一个都了如指掌。
      这么多年,他听到战乱再起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感慨,而是要提了剑,冲上战场。

      就像承着他的教言和庇护长大的那个孩子啊,自始至终挺直了脊背,站在这片大地上,长成了可以撑起一方的样子。

      安野看向薛逸,那双眼里,一刹那涌过锋利的气势。
      像很多年前,他拎着铁匠铺里二钱一把的剑,一剑劈下来,凭空里生出了战场杀气。
      他问他,害怕么?
      他问他,你做好冷眼带着你的人,去杀人,去赴死的准备了么?
      你用你的命、你的兵的命,换到了什么?
      你要用你自己,去换什么?
      真残酷啊……
      可如果这就是世间,这就是天下——
      “师父,我不怕的。”
      那个多少年前的问题,答案又已经写下了多少年。
      “杀人,赴死,带着我的人去地狱,我自己去地狱——我不怕的。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来背起这些,我想带他们赢。我想我的人都能活下来。我想——他们都能死得值得,成为英雄。
      “我不怕死。也不怕活下去。”
      男人看着他,笑了一声:“阿逸,去吧,去你的战场。”
      你将鳞伤遍体,也将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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