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击鼓(三) ...

  •   官道旁的几棵数上,零零散散坐着好几个少年。
      薛逸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带出来的书上午便看完了,是他顶喜欢的一本,可几乎能倒背下来的内容,也实在没心情再读一遍了。
      九月了,日头却还是晒得慌。他把书盖在自己头上,眯着眼。旁边坐着的是阿卓,下面一点的树杈上,阿淮和小七在小声地交谈……再旁边一点的另一棵树上,无忧和阿常一搭一档地打着趣,把可行都逗笑了好几回……
      薛逸意识飘忽,有几分理解师父为什么总在打瞌睡了。
      这是他们来“蹲守”的第三天。除开第一日里惊奇地遇上了刘山,大道上,连过路的有人、商客都没见着几个。
      “大师兄,你说他们不会半夜里已经过去了吧……”方淮仰着脖子,艰难地去望大师兄。他视线有限,只瞧见了一段白皙的下巴,线条利落。
      那下巴动了动,传来薛逸懒洋洋的声音:“又不赶着去打仗,州内也太平,干嘛非大半夜的折腾自己的兵。”
      “我也没有听说他们有到望城。”薛卓略想了想,补上一句。
      “诶……那还成。”方淮蔫蔫巴巴地又垂下头,慢慢揉着脖子。
      薛逸顶着书,继续昏昏欲睡。
      下面又传来小七的声音:“方师兄你喝点水?我还带了点茶叶,你要么?”
      “茶叶有什么用啊,一水囊的凉水,能泡得开什么……”方淮在日头和睡意的折磨下,仿佛即将就地晕厥。
      小七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嚼嚼提神?”
      “谁会嚼这玩样儿啊,又苦又涩,闲得慌给自己找罪受呢……诶算了,那什么……给我来点。”
      薛逸笑起来。
      书从头顶上滑下来。他眼疾手快,一个探身捞住了。从枝叶的缝隙里看到刘山的脑袋。
      幸好幸好,不然刘哥这脑袋得遭罪……

      日头又偏过去了少许。
      薛逸顶着他那本书,闭着眼,盘着腿,好几回险些把膝盖上搁着的剑晃荡下去。
      方淮“呸”掉了嘴里的茶叶,苦着脸絮叨:“七啊,这茶叶太他妈苦了。我这会儿嘴里的味道,像给人当茶壶使了有半年……”
      “啊……师兄你一口气嚼太多了……”小七讷讷地应。
      薛卓翻了个白眼,倒也不像有多嫌弃的模样。
      旁边一棵树上的唠嗑都静了。常在、宋无忧、梁好和万成,全半挂在树枝上,像一串儿晾着的咸肉。任可行双眼放空地发呆。
      这伙儿兄弟只觉得自己快晒成了人干,想不明白这九月的太阳,怎么也能这么要命。

      薛逸骤然坐正,一把抄住掉下来的书,顺手拍了拍薛卓:“来了。”
      这平常的一声像是惊雷,把旁的人全震了激灵,什么困意全没了。都坐正了,瞪大着眼往前头看,勉力去捉风里的那点声响。

      风声尚且安静,似是夹着细碎的声响,辨不出个分明。
      很快地,声音清晰了起来。
      马蹄声,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细碎的嗫语,变成了劈头的波涛。
      ——一支本应有几千人的军队,从远处一点点步近。一眼……能望到了头。
      打头的将领,身旁的近卫扛着战旗。赭红色的布巾漫卷。后面跟着大队的骑兵。
      都跨着马,却远比不得出征时的气势。大半的马匹是半路上补给的,好些勉强凑出来的数,把队伍跑得稀稀落落。甚至还有些缺漏没来得及补上,两个人勉勉强强凑活了一匹。
      兵将们的甲衣上,伤痕和残破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看见。好些没有着甲的人,露出白布裹伤的半身——白布上隐约可见灰秃秃和风尘和斑驳的血迹。
      队伍中间十几辆大车,被周围的骑兵守得严实。车上稀稀落落围着些布幔,里头大约是伤重到受不起风露的兵士。
      最后一辆板车……
      最后一辆板车缀在末尾,几匹骡子拖着,上头堆着密密匝匝的刀剑弓枪,残损的、折断的,一重重的血泼上去,淌下来,干透,留下黑褐的印。
      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啊,尸骨就地焚烧、掩埋,只剩下贴身的武器可以归乡。
      队伍行得慢,零落着,却神奇的并不散乱。远远的,能体会出生死分隔的哀凉乃至麻木,还有一些凯旋的放松。该打的仗打完了,还活着的命返回到家乡,死去的魂魄没有被遗失。
      他们无法再返乡,也必然将返乡。
      他们葬在了大胤的土地上。
      他们用血肉去砌起了边防的地方。

      薛逸沉默地看着远处的那支队伍,瞪大了眼,等他们从自己的视线里一点点压过去。
      最后面那一车失去了主人的兵器,像是在哀哭嘶嚎,又像在大笑长歌。
      话本上说,南方边关有传言,说随身的兵器在年年岁岁里,被汗、血、泪浸染,洗刷过一遍又一遍,便成为了兵者的一部分,连着人的一缕魂魄。身死在战场上的兵士,魂魄会跟着兵器,回到家乡。
      韩先生说,这个说法确实在南方的各个兵营里流传。将士们都笑谈着,那便不怕了,活着可以骑着马回乡,死了还能让同袍带着自己回乡,好歹魂魄能看一眼那无祸无灾的故土。
      可真的打起来仗的时候,连贴身的铁牌都无人可以托付——甚至无人记得去托付,更何况铺满了一整片土地的兵器。
      薛逸的目光长久地顿在那辆板车上,心下泛过微茫的怅惘和欣达。
      胜了啊,把那片地方保住了……好歹,好歹可以带上这些虚无的寄托。死去的人不用再流离。当要回家去了。
      可还是……不在了啊。
      薛逸轻轻地动了动手指,搭在剑柄上。金属微凉的触感,带起来微薄的酥麻,那么真实。
      那么真实地讲给他听,那些有去无回的故事。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每一个人、每一次冲向敌军战火,或许,便会变成一截断刃,再也没有命回来。
      他也一样。
      多少残酷。
      可他们还是要去前线,拼了命地过去,拼了命地打仗,拼了命地去送死——为了让背后的这些人活下去。

      那个领将忽然朝这个方向偏了偏头。大约行伍里待久了的人,都有胜于常人的直觉。离得那么远,他却稍稍勒了下马,一眼扫过来。
      薛逸看不清那个领将的神情,连面孔都是模糊的,却像是能触摸到那被刀枪打磨出来的凌厉。这个驻守在太平的地界上,如若没有征召、调遣,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直面战场的守将,锋利得像能劈开长风和山石。
      明明没有半点的相似,可薛逸不由地想到了安野。他想师父年轻的时候,纵马挥戈,当也是这般——不,应当是比这更张扬肆意千百倍的——凌厉和锋利。
      他是柄天生的利刃。
      薛逸想起来前两天晚上,他问师父来不来。师父那会儿半靠在桌沿上,拨弄着沙盘,懒洋洋地哼笑了声:“不去。又不是没见过。”
      指尖却从沙盘上划过,切出来凌厉的线条,从望城直指南迦。然后是秦州、临州、晖州……向平川、宁商、启风、逐安……
      薛逸还记得他当时心里重重一跳的感觉。那是一张从大胤腹地向边境各关隘的兵力调遣!
      安野画完,冲薛逸挑了挑眉,又眯着眼看他满脸的震惊:“阿逸啊,回神了。这玩意儿不能用啊,要都跟你似的好糊弄就好了。”
      安野云淡风轻地调侃着薛逸,损他也教他,跟他拌着嘴,信手抹平了沙面。
      可那筋骨支棱的线条仿佛还在薛逸眼前,从那个领将的马蹄下,向大胤的四方生长。
      薛逸早就知道的。
      师父从来没有个正经,从来浑不在意。可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战场。

      /

      小七低着头。手抓着身下的树枝,用力地抠住,指尖泛白。
      方师兄仍在他边上。他听到师兄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扶着树干,难得的安静,只偶尔漏出几声叹息感慨。
      小七垂着头,目光凝在自己的膝头。指腹、掌心死死抵着树干,粗糙的痛感模糊了其他所有的感觉。
      他听到远处依稀的马蹄声,脸色惨白。
      ……时隔多年,他依旧过不去。依旧没有办法去面对这些,看不得,听不得。

      他生在云州。南迦附近,最贴近边关的一处村落。
      他的爹憨直能干,娘温柔细巧。还有个哥哥,长他六岁,平日里总喜欢仗着年纪捉弄他,却也会在饭桌上,把碗里的肉拣给他。
      他们一家过得说不上滋润,却也幸福和满。
      直到他八岁那年。
      胤历二四二年八月,南绍突袭大胤边关。南迦城破。
      南迦城外的那几个村子,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血肉洗了兵刃。
      那天夜里,南绍的兵马冲了进来,大肆烧杀——屠村。
      火很快烧起来,漫过天际。睡梦中的人们惊醒又死去,四周都是哭喊。惨烈如人间地狱。
      爹带着他们想逃出去,才推开家门,便被流矢射中。两支箭穿透了心肺。爹挣了全部的力气,只来得及扑过去,重新拍上门,在咽气的前一刻,看了自己的家人一眼。
      娘白了一张脸,拉着他们直奔屋角的木柜,用力把他推了进去。
      他惊恐地抓着娘的衣角,死命不愿意撒手,他年纪还小,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哭着哽咽着:“我们一起!娘!我们一起!”
      娘通红着一双眼睛,不看他,咬牙撕开了那一角布料,把他再往里推了推。又搡着大儿子的背,要把人也按进去。
      他伸手去拉娘,去拉哥哥。
      哥哥两手撑着木柜,摇头,深深地注视着他,却是对着娘说:“娘,我不能进去的。我们家有孩子,一看便知道……要是连我都不在,弟弟也保不住的。”
      哥哥的声音那么冷静,眼神温柔而悲伤。
      娘一下子像被人抽去了筋骨,瘫坐到地上,崩溃大哭。
      他流着眼泪,还要去拉哥哥:“哥哥……求你……求你……”
      哥哥对他笑了笑,伸手压在他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最后看了他一眼,很匆忙、又很深的一眼。
      柜门被用力关上。
      紧接着,他便听到家门被撞开。
      他听到敌人骂骂咧咧的笑,听到娘绝望的哭喊,听到哥哥愤怒的吼叫。
      他的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像是永无止息。他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嘴,扣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他不敢出声——不敢就这么让娘和哥哥拼了命的保护白费!
      他听到利刃入肉,听到痛苦的喘息。
      他瞪大了一双眼睛。眼泪不断地冲过,可还是用力瞪大了。从柜子门的缝隙里,他看到金属的光影闪过,看到狰狞的血色,看到外面漫天的大火。
      哥哥倒在柜子上,整个身体瘫软,覆在上头。喘息了几声,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听到碎了一地的家。
      外面的人骂了句什么,走了。
      他已经不知道了。
      他浑身颤抖着,连哭都只剩下了本能。
      血顺着门板淌进来,浸过他的衣角,浸到他的指尖。
      温热,粘稠。
      他心里麻木成了一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消停了,整个村子里听不到半点人声。火烧着,又下起雨。泼天的大雨,然后火灭了。
      他呆坐着,无声无息,连眼泪都没有了。层层叠叠的泪迹干在脸上,封住了所有的表情。
      他多想就这么死去。
      可是他不能。那是他的爹娘、他的哥哥,用命——才保下来的生机!
      他睁着一双眼睛,用力推开了柜门——推开了他哥哥的尸体。
      一地的鲜血。
      哥哥背心上的弯刀,娘捅进自己心窝的剪子,爹胸口的箭矢。
      从这天起,他再也见不得刀剑利刃。
      每一次,从视线里碾过的时候,他都会看到那一天的光影。血又漫到了指尖。
      冰冷,粘稠。

      小七浑身颤抖,连那几乎听不见的马蹄声,都勾连起他心底最深的噩梦。
      为什么要来呢?
      他咬紧了唇。
      来了也是打定了主意不看的。不过是,跟着大师兄来走一遭罢了……
      是么?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呼吸急促,比方才又更快了几分。
      爹淳朴的笑,娘柔软的手,哥哥促狭的眼……飞快地回闪而过。
      是么?
      不是又怎么样呢……
      是么?
      又能怎么样呢!
      他咬死了牙,僵硬着脖颈,一寸一寸抬头。
      ……树枝,石块。
      他死死抠住身下的树枝。指甲陷进去,几乎要崩碎,要渗出来鲜血。
      ……土地,官道。
      他不觉得疼痛。扭曲的快意麻痹了他的四肢。
      ……战马,穿着战甲的士兵,一车染了血的兵刃。
      队伍的末尾从他视线里碾过去。
      他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瞪着前方。目光追随着那即将消失的兵马。
      指尖一片火烧火燎的麻木。清晰的锐痛后知后觉地传上来。
      视线忽然模糊了。

      /

      刘山凝视着远处扬起又落下的尘土,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右手。
      胳膊中间像空了一段,用不上力气。指尖僵硬。
      他慢慢松开手,心下没有多少疼痛。
      这么有些年了,早便已经习惯了。连带着阴雨天里的疼痛,都已经习惯了。
      疼痛早也便忘了。
      可他大约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头一个月里,他每每要去摸腰间的刀,却摸到一片空荡,那时候的茫然和无措。他功夫确实不济,可先前,好歹也是能提刀、能握枪、能在紧急关头跟匪贼过一过招拼一拼命的……这只手啊。现下里,能拿起来的最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算盘、一方砚台了。
      大约……这辈子都忘不了吧……
      刘山靠着树干坐下来,到底没忍住,把手举到眼前。
      他当年练刀练枪实在没怎么走心,还是后来去剿匪了,生死里滚过几遭,才算磨出来了茧子。这几年,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臂上一道疤,深重狰狞,从手腕始,一直沿着袖口蜿蜒上去,没在衣服下头。
      他出神的当口,薛逸从树上跳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眯着眼打量远处空荡了的官道。
      “最后那一次剿匪,不巧,在边关上,就这么打了起来。南绍下了南迦城,百姓撤离很惨烈。我夹在那里头……被误伤了。”薛逸什么都没问,倒是刘山自己说了起来。他语气平淡,浑像在说“昨日里出门没留神跌了一跤”。
      薛逸转过头看他,也很平淡地点了点头:“嗯。”

      二四二年,南线边境上,一窝匪贼极为嚣张,三天两头地侵扰附近村落甚至小城,据传言还与敌国有些苟且。刘山带人埋伏了近半年,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却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行动的那一天晚上,南绍突袭边境。
      南迦城破!
      本应在南迦城后的土地一下子被推成了前线。
      他们还在没来得及周旋下匪贼,火光和嘶喊已经冲天。
      南迦的守城军一半死战,硬扛着南绍的猛烈攻势,徒劳地、悍勇地、拿自己的命去堵已经被攻陷的城门。一半护着城中百姓且战且走,用血肉白骨来铺一条逃往生地的路。
      他和弟兄们再顾不上剿匪,混在了人群中,一路奔逃,也一路杀敌。
      逃亡的百姓有人哭喊着扑向刀锋,也有人吼叫着挥舞镰刀铁锄。
      没有士兵和百姓,只有能拼杀的和想要拼杀的。
      像是淌过了尸山血海,踩着世上最惨烈的路,他们终于退到了南迦后方的云安城。
      疯狂而绝望的火光里,云安守军唯一能够分辨的,是南迦百姓匆匆抹上脸颊的白漆。
      刘山的刀卷了刃,身上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脱力到只剩下了挥刀的本能。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还能扛一扛的吧……幸好跟这帮子匪斗了那么些年,还算能打一打……这回要是活下来,得上点心练武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流裹挟着到了城门口,更想不到会被守城军当成了敌人。
      他看见当头一刀劈下来。
      奇怪的是,他居然还能记得,这个兵穿着大胤制式的兵服,是自己人……
      仓皇里,他拿起自己的刀挡了一下。
      那把终于崩碎了的刀只来得及救下了他的命。
      利刃砍进皮肉,几乎砍断了他的那只手。
      天光大亮的时候,南绍的士兵退了。他跟着最后的一批百姓、剩下的几个兄弟进了城。
      南迦的全部守军、云安近半数官兵、数不清的南迦百姓,在紧闭的云安城外,隔着寂寂长空和无法跨越的生死,沉默地遥望着他们破碎的大地。
      刘山的那只胳膊没丢,却也就此废了。满目的苍凉里,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哀叹。

      刘山掐了掐指尖。不疼——他用不出足以让自己疼的力气。
      视线里忽然戳出来一截剑柄。
      他一愣,扭头。
      薛逸侧着头看向他,手上托着他自己的剑,递到刘山面前。他很端正地看着刘山,目光坦荡,露着很锐利的锋芒。
      刘山深吸了口气。

      胳膊上伤口愈合、拆了药布的那天,他拿着亮子新买回来的刀,想要像往常一样拔出来。刀却在抽离刀鞘的那一刻,没了支撑,直直地砸到了地上。差点砍着了他自己的脚。
      他伸手去捡,再掉下去。
      一点点试着握紧,试着往上提,再掉下去。
      ……
      一次又一次,他在连绵不绝的金属“哐当”声里,过了整个下去。
      最后,老蒋看不下去了,握着他的手,挪走了那柄刀。
      他笑笑,对老蒋也对不远处的项二、亮子说:“算了,我这二流子的功夫,还是不糟蹋刀枪了,省得别人再看着糟心。也好,一门心思练跑路的本事,指不准反而能多活两年。”
      他假装没有看到老蒋眼底的血色。
      从这天起,他终于认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拿起刀的机会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实在也不怎么热衷刀枪的……不是么?
      他没有叹过一声。该一板一眼的时候一板一眼,该插科打诨的时候插科打诨。他们辗转到了平兰,凑巧盘了间铺子下来,做起来小本生意。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好像那些拼杀和抱负,一腔的热血和愤怒,都已经是经年旧梦了。

      刘山慢慢伸手,搭在剑柄上,一根根手指收拢。

      他的兄弟们仍然在他面前嬉笑怒骂,和过去没有任何分别。却再也不会说起刀光剑影快意江湖,再也不舞刀弄枪,炫耀自己得了一柄还不错的匕首。
      他们看顾着他的心情。他知道的。
      那天老蒋、项二、亮子——他这最后剩下来两个兄弟和一个小少年——都躲在院门后面。他们眼里的哀伤和不忍。他知道的。
      他的兄弟们不同情他,却会为他难过和惋惜。他知道的。
      不甘,痛苦。他曾经在深夜里辗转反侧,骨头里都浸透了无力和挫败。
      却也曾经那么想再一次碰一碰刀枪,哪怕只是碰一碰。
      ——不仅仅是刀枪,甚至不是刀枪。
      刘山知道自己放不下,却不知道自己不甘和痛苦的、到底是什么。

      金属冰凉,抵着他的掌心。

      曾经觉得荒唐么?那么阴差阳错的,偏偏一日、一时都不差的,撞上了同一个夜晚。
      曾经怨愤么?如果当年没有战事——如果前线没有误判南绍的动向,如果南迦守将听从了靖南将军的警示,如果没有破城……
      曾经觉得可笑么?没有折在敌军、匪贼的手里,却伤在了自己同胞的刀下。
      曾经仇恨么?如果当年不是被南绍一路追着打,只要没有输得那么惨烈,哪怕只要云安做好了足够的应对……
      他曾经在大夫的目光里、守城士兵的视线里,看到过这样的问。
      他也曾在无数次的茫然无措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冰冷的金属一点点浸染他的体温,一分分变得难以分辨。好像他的一部分。
      刘山笑了笑。
      那一战惨烈。云安最终守了下来,等来了景沧的援军。南迦的将士全数牺牲,云安过半数的守军只剩了白骨黄土。那个惨白着一张脸,咬紧牙关对他挥刀的年轻人,或许也变成了一具无名的尸体,连他身上的铁牌,一起葬在那片土地里。
      一起在那座城前头,立起了一道边防屏障。

      刘山的目光凝在远处,无声地笑:“他们是英雄,无论是赢了还是输了。要是没有他们拼死,没有他们把命抵出去,我们那一天便会死在南迦外面……大胤早就被变成战场,早就被瓜分干净。我们没可能安安稳稳活在这里。”
      刘山右手上紧了紧,把全部的力气都压了上去。眼神坦荡认真。

      荒唐。这荒唐世间战火横行,人命做了薪柴。
      怨愤。灾祸肆虐,乱世浮沉。
      可笑。堂堂男儿没有一搏的能力。
      仇恨。那些践踏过我们的土地的敌人!
      荒唐、怨愤、可笑、仇恨——从来不是那些已经牺牲的魂魄、正在搏命的将士,无论他们活着、死了,战胜了还是战败了——
      他们的血肉白骨支撑了这片土地,支撑起那上面千千万万的百姓。

      薛逸盯着他,一瞬不瞬。
      良久,刘山又笑了笑。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很明显的弧度,目光却陡然锋利。那下面燃烧起冰冷的火。
      他轻轻叹息:“乱世啊。”
      薛逸挑了下眉:“不该有的。”

      ——[本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击鼓(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