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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斩晦(一) ...

  •   胤历二四四年,夏。

      上一年,北方大旱。关州、河州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无数百姓被迫抛弃故里,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二四四年初,朝廷新一批的救济终于给到了两州。遍地的泣血哀哭随着时间止息。
      北地的百姓渐渐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别处的百姓暗暗庆幸自己“命好”,又唏嘘着他们遭难的同胞。
      日子还是要那么过下去。或者,越是看到了苦难,越是需要“那么过下去”,告诉自己,一切都还好,还能安定,还能繁荣。

      //

      “老哥,你那‘压货的’雇着了没啊?”
      “嗐,统共就那么多点物什,押哪门子的货啊。”
      “老哥你这可谦虚了。咱们这里,除了那不多几个老行商的,也只你们还在路上走得顺溜。少说一两个月的路程呢,哪能不算事。”
      “诶诶,兄弟这可太抬举了。我顶多是寻思寻思要不要再雇个帮忙的伙计,这几趟总觉着缺人手。可这年景也太差了,人人都窝着不愿意动弹,生怕遭了天灾人祸。想找个愿意出门跑的啊,难!”
      “那是,北边才刚刚消停一段,南边还不晓得怎么样呢。唉,不太平……不过也别太着急。老哥你这条件多好啊,活不重,给的银钱也足,哪能真找不着人。”
      “唉,不瞒你说,活再不重,也顶不住这路上不太平啊。这个年头啊,不知道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能有头么?多少年了都,要太平早就太平了。”
      ……
      这是平兰城里的一家面食摊子。过了饭点,铺子里才不多几个客人。摊主便跟熟客聊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都是利索人,让人听着也觉得爽快。
      那熟客是个中年男人,看着不高不矮,不胖也不壮实,也算不上瘦弱,长得绝不难看,但也说不上亮眼——总之一句话,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坐在这面摊里望出去,一天能见着百八十个这样的人。
      他面前一个大碗,面已经捞了一多半,剩下的小半碗上浮着红红的一层辣椒油。
      这人姓刘名山,是城里开店的。店里卖什么每个准,从碗筷、小摆件到茶叶、香料,什么都可能。也颇有些新奇的玩意儿,因此生意也做得不差。厉害的是,这些东南西北的货,全靠他领着伙计走商收来。平兰城一多半的姑娘小媳妇甚至大老爷们都惦记着“刘家铺子什么时候再出去走商啊”。
      这不,正唠着的便是这事。

      “大哥,您看我行么?”冷不防有人插话。声音明朗,让人听着心头舒畅,很招人喜,只是太过于清亮,约摸顶多是个半大的少年。
      刘山和店主齐齐扭头,看到旁边桌上小两个少年。
      一个一身旧衣裳,补丁都洗白了。脸色倒是不差,仔细还能看出些红润。
      这个他们都熟悉,小乞丐阿拙嘛。嘴甜人精心眼多,人不坏,前两年偶尔也给他们帮个小工挣两个钱。近些日子见得不多,这会儿乍一看,还是那瘦小瘦小的模样,看着倒是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说话的那一个看着眼生些。年纪比阿拙大点,个子蹿起来了,身量还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一身粗布短打,瞧着十分的潇洒利落。
      确乎还是个小少年。
      刘山失笑,摇着头:“小兄弟,我可不能带你去。再找不着人也不能让孩子来犯险啊。”
      薛逸笑,站起来,直视着刘山的眼睛,毫不退怯:“莫以年纪论英雄。我想我还是有几分靠得住的。”
      薛卓已经习惯了他大哥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跟青云观里那师父必然是一脉相承!
      他反应快,略一琢磨,很狗腿地溜到刘山桌旁,暗戳戳道:“刘哥,这位是‘云山上人’的大弟子呢。年纪虽然不大,很厉害的。”
      薛卓其实压根不知道薛逸功夫到底多好,只管闭眼吹,横竖在他看来,他大哥老厉害老厉害了。
      说者有心,听者自也有意。刘山听着这话,起了些兴趣,细细打量那少年。
      云山上人他自是听过的。近两年前,云游到此的“云山上人”一人对阵十几个,硬是靠着一剑便把人吓退了,那一剑里的杀气、战意,简直像是剑圣亲至……
      平兰城这么个半年都见不着一朵水花的地方,东家遭贼丢了只鸡、西家走水燎了半间房,都能反复咀嚼上个十天半拉月,更别说这么段传奇似的故事了。前后掀起过两次热议,中间还夹着个年节,人人都闲得慌,这故事也越掰扯越远。等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已经出来了七八个版本,甚至还有人猜这别是个落难了的将星——谁都可劲儿编,谁都没真相信。这在说书先生嘴里都快过了几遭的段子,都是听个乐子,谁当真谁蠢蛋!
      不过……这云山上人,想必多少也是有些本事的。不然,干嘛不传城西杀猪的身手好,人家还见天的玩刀子见血呢!
      刘山一挑眉,随意抽了根筷子,劈手甩过去:“口说无凭可没个准。”
      薛逸身形一闪。没人看明白到底是个什么路线,他已经绕开了挡在中间的桌椅,抓住了刘山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竹筷夹在另一只手上,在指间转悠。
      他笑,眼睛弯起来,露出虎牙:“或许您可以去城南问问,我想柯叔总不会蒙人。”
      城南。平兰城唯一的一处城门开在南边。
      柯叔。守城兵的头,柯勤。是个伤退的老将,承了君恩被分派到这个太平地界。当年的柯副将打不了仗了,余威却还在,脾气暴躁,治军却是一把好手,把一干守城兵训得服服帖帖的——从来不同外人乱讲兵营里的闲话,更不在外头招惹是非。
      能让百姓听到的,都是那些士兵半开玩笑地叫“将军”——能打探到柯勤的大名已经是挺厉害,更别提“柯叔”这个自己人间的称呼了。
      何况……这孩子的话说得含糊,城南哪里,哪个柯叔,统统都是任凭刘山去解释。
      这既是要露出点实力好说服他,也是在试探他。
      刘山正色,握了握薛逸的手[1]。他摸到少年掌心里和指腹上的茧,不厚不薄,实在不是随手舞两下剑便能磨出来的。
      “我还以为你要说跟我过两招。”刘山笑笑,半真半假道。
      “那不能。可不能占大哥您的便宜。”薛逸摇头,目光状似无意地瞥过刘山的右臂。
      刘山心头一凛。他终于信了,这个少年不是个可以轻视的。
      他收了笑。
      “我能自保,也不怕外头乱。要干什么活自然您说了算。工钱您随意,管我吃住行路便成。”薛逸坦坦荡荡地同他对视,眼里含着笑,也含着锋芒。
      鬼使神差地,刘山点了下头:“且试试吧。安危自己计较。”
      “好!”

      “哥,我靠谱吧?”薛卓偏着头看身边的人,眼睛亮亮的,毫不矜持地露出“哥你看我边鼓敲得即时吧快夸我”的期待。
      薛逸笑起来,半点不吝啬:“那——必须的,阿卓是最靠谱的好么。”
      “嘿嘿,那也没有。”薛卓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谦虚道。
      “有的有的,肯定有的。”薛逸诚恳得很。
      薛卓笑得见牙不见眼,踩在石板路上都觉得飘飘然,活像踩在棉花上面——要让手下那帮子人看到他这副“别人家小弟”的模样,大概都得疑心自家老大让人给掉包了。
      “哥,你知道刘山的底?”薛卓到底还存了理智,不无担忧。
      刘山看着是个清清白白,两年多前到的平兰城,带着三个伙计,盘了家店面开始杂货生意。他是个机敏的,手上的货胜在新鲜、样式多,还都是平民百姓能买得起的成色,很快便在城里立稳了脚跟。哪怕他一年得出去走个两三回,有一小半的时日都闭着店门,也总有不少人隔几日便去铺子前瞅一遭,高高兴兴地猜“刘家铺子这回又能有什么稀奇货”。
      据说他先前便是个小生意人,在云州开了家铺子,四四二年南迦出事之后,便和几个伙计逃难到了平兰。能看得见的经历清晰,全无问题。可这个年代,除了文牒做不得假,还能有什么不能闭眼胡说。没把人底子挖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一层层下头裹着的、到底是黑的白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薛逸步子一顿,凑到薛卓面前,尤其真诚地看着他,“我可没觉得这城里能有比阿卓更靠谱消息来源了。”
      “哥!你又跑错重点了!”薛卓捂脸,“就咱们知道的那一点点事,你就敢跟人出去!”
      薛逸拍拍他的肩:“唔……不过现在好歹多知道点了。他应该会点功夫,可能不是太好。右臂受过伤,伤得不算轻。人脉眼见至少不在咱们之下。”
      这话可不谦虚。但薛卓真有些惊讶了:“哥你怎么知道的?”
      这两年,他的消息网铺过整个平兰城。虽然没有刻意注意过刘山,可这横竖也是个“外来人”,必然是多留了几分心。就算这样,薛逸说的这些,他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摸到。
      他有些心惊,不是对他哥,而是对刘山这个人。
      薛逸指指自己的眼睛,呲着牙笑:“我看到的。”
      薛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逸,目光灼灼,像个除了忠心便没剩下脑子了的小弟。他一个没留神,踩到碎石块,险些栽下去,被薛逸一把拎住了。
      他醒过来神,不免更是担忧:“哥,刘山底深,岂不是更麻烦。”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薛逸眯着眼,老神在在,“刘山这个人,我有七八分底吧。至于剩下那两三分……做事嘛,总归得担点风险的,搞不定还能跑嘛。”
      薛逸说得满不在乎,笑着去揽薛卓的肩:“人在地上走,总不能见天的担心被石头崴了脚吧。至于那石头到底只是有点硌脚,还是真能把人摔死,还得上去试试才知道——万一真栽了……可不就师父说的,怨谁,怨自己没本事呗,不是今儿便是明儿,总得在哪儿栽。”
      薛卓精明惯了,也就他哥能常常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师父真这么说的?”
      “可不嘛。”薛逸头点得分外坚定,又暗自腹诽,师父才不会这么“温和”呢。
      师父原话怎么说得来着?“你要没有那个本事,能有多少的余地去挣。好看还是难看,释然还是不甘,横竖都逃不过个死路,不是埋这个就是埋那里。想那么多干嘛?”
      薛卓却是半点没怀疑。
      安野在薛卓、在青云观的那些小弟子们面前的形象,懒散肆意得鲜明,却也单薄。自然懒得刻意去掩饰什么,但也远没有在薛逸面前那么多戏。更多的时候,他似乎只是披着人们眼里“云山上人”的那张皮,不怎么走心地敷衍着。
      薛卓不是看不出来这点不协调,那又怎么样呢?他永远会被“薛逸”两个字说服。
      他点点头,认真道:“哥,那你悠着点。”
      “好说。”薛逸应着。

      他们走出去很长的一段,停在城门前。薛逸仰着头往上去,渐渐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况且……刘山走商,东南西北的东西都卖过,可都是些小玩意儿。平兰城一共那么点人,根本卖不出‘薄利多销’。恐怕还不如他随便卖个小百货划得来。可他依旧情愿担着那么大的风险,简直像是要把大胤地界都跑遍了——”
      薛逸弯了弯嘴角,勾出一个很锋利的笑:“你说,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斩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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