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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门楼(一) ...

  •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1]”少年的声音清冷,飘荡在求索堂不大的空间里,像平白落了一线冰泉。
      “嗯……”云山上人坐在上首,闭着眼睛慢慢点头,声音含混不轻,夹着似梦似醒的困顿。良久,才接了下一句:“很好……坐下吧……”
      顾玖之向师父微微躬了下身,坐下。他上半身坐得端正,很有些跪坐的庄重,下半身藏在书案下头,两条腿盘起,膝盖下压着柄长刀。

      青云观日子过得规律。每日上午早课,读读兵书、军策,下午午练,学学竹剑,师兄弟之间相互指教指教,过过招。据大师兄所说,除却年节、中秋,“一般”是没有假的。
      而这“一般”嘛……
      顾玖之来了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却只是他第三次见着师父。头一天、第二日早课各见了一回,然后便是将十多天之后了——每日的早课是周川带的,午练归薛逸管。
      方淮怵顾玖之,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总是哆哆嗦嗦着还要上去跟他没话找话,把青云观里早两年的八卦都抖了个干净。
      “玖之,你知道为什么早课不是大师兄带么?早些时候是他,那早课,跟师父简直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来全了么?哦,差不多吧。你们……自个儿看看得了,还指着我讲呢?讲歪了你们也不知道,怨谁?’这能整明白就有鬼了!亏得周师兄学得快,在大师兄和的稀泥里淌了两三个月,终于淌出来了!跟大师兄提了一嘴,要不以后他来帮个忙?大师兄撂挑子撂得那叫一个痛快。”
      “确实一年都没什么假的。不过进城采买啊什么的,总是有空余的。要是去告个假,师父也只会打着瞌睡敷衍你两句。我老怀疑他根本连我们到底去了几个人都搞不清楚。周师兄管得严些,不过大师兄那就更好混了。大师兄自己就经常溜号。”
      “大师兄打架很厉害的。我们都觉着他可能比师父还厉害点!他可不像我们、平日里带个刀带个剑纯粹为了好看——整个观里的人被欺负了,就找大师兄。玖之你也是,在外头有事找大师兄!在观里就算了,大师兄自己就能把你坑死……”
      “还有还有,你知道师父为什么那么忙么?师父那根本不忙,就在书斋呢……”方淮那会儿讲得正高兴,冷不防被人从后头掐住了脖子,委屈巴巴地一缩,转脸就跟薛逸卖惨,“大师兄……”
      薛逸把人赶走了,对上顾玖之上下打量的目光,笑笑,懒洋洋地接完了方淮的后半句话:“师父确实不忙,他就是懒得来……”
      顾玖之当时不置可否,刀鞘抵着他肩膀:“大师兄,打架很厉害,嗯?”
      薛逸抓住他的鞘,拿自己的剑鞘轻磕了下:“不服气?练练?”

      那天到底是谁打赢了早就不记得了,倒是眼下看来,薛逸确实没瞎说。
      师父约摸四十来岁,瘦高,只是经常没骨头似的歪在座椅或是坐榻上,平白委顿下去一截。胡子拉碴的,下半张脸都埋在里头。上半张脸常常是沾着些灰尘、油渍,实在辨不出什么长相。眼皮半开半合地耷拉着,连坐在求索堂的上头,都能在弟子们的念书声中点着脑袋会周公,活像是几辈子都没睡够。再加上一件颜色都分不清楚的道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他整个人就是鲜活的“潦倒”二字。
      顾玖之的视线只在师父身上停留了刹那,便不动声色地挪开,落在了薛逸的剑上。
      那柄剑是新买的,跟原来那柄一比,全然看不出差别,显是铁匠铺子里量产出来的,连刀柄防滑的暗纹都像了个九成九。
      此刻正压在薛逸膝头。一根手指搭在上面,无声地轻叩着。
      “比师父还厉害点”么……
      顾玖之玩味着这句话,一点点勾起唇。
      他悠然抬眼,撞上薛逸扭过来的半张脸。
      少年也盘着腿,却连上半身的端正都懒得维持,坐得离书案稍远,双肘撑在大腿上,腰背微微前躬,勾出来一个极放松的弧度。
      他一脸戏谑,冲顾玖之比着口型:“小师弟厉害。”
      顾玖之冲他挑眉,也用口型比回去:“过奖。”
      薛逸大方摆手:“应该的。”

      //

      早课到了后半截,轮到做饭的宋无忧奔着厨房去了,师父照例毫无理由地溜了号。
      众人都是见惯不怪,推着周师兄上去,把跃跃欲试着要靠着“五子连珠”跟一众师弟们大战三百回合的大师兄按了回去。
      到正午下了课,便都是直奔厨房。

      青云观里头,日常生活也是规律得很。
      做饭一人或两人一轮值,洒扫四人一轮值。青云观里十多个弟子,都是十来岁闹腾的年纪,却一个个被二师兄周川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十多个弟子,一小半是平兰城里普通人家家里的孩子,一大半却是流民。
      世道乱,谁也记不清乱了有多少年了。各国大大小小的冲突、战事频发,打打歇歇,战火像永远没有烧尽的那一日。
      平兰小城,地处大胤中部,大胤开国以后便没有被战火波及过,日子过得还算平和。泡在烟火里的百姓识不得烽烟,可也没有任性挥霍的权力。
      而大批边关的百姓,在战争里失了亲人和住所,被迫成为流民,一路辗转,在饥饿、纷争里咬住丝缕的生机,拼尽了全力才漂泊过半个大胤,涌入中部各个城镇。
      平兰自然也不例外。
      普通人家的孩子,多是勤勤恳恳地长大了,质朴老实。
      流民里的孩子,更是早早地学会了为生存挣扎。刚来的头几日,几乎全是每一日醒来,抱着松软的被子,都怀疑自己是美梦未醒,自然是知足和气。
      青云观里一众师兄弟,日常吵吵闹闹,却是相处得格外和睦——那些鸡飞狗跳还多半是薛逸这个大师兄招惹出来的。

      方淮跟着几个师兄弟走出求索堂,一手拽着小七,一手朝后头拼命地招:“大师兄!玖之!赶紧的!”
      后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他:“来了,阿淮你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饭吃。”
      “明明每次说要抢的都是大师兄你!”方淮字正腔圆,说完更大声更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虽然你从来没真抢过!”
      “从、来、没、真、抢、过。呵。”另一个声音接道,含着几分嘲弄。
      “能者居上,有什么问题么?”薛逸的声音缀上去。
      “你最好记着今天这句话。”
      方淮饶有兴致地听着身后的动静,连脚步都慢了下来。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暗戳戳地兴奋。
      他们大师兄在观里“说一不二”、“横行霸道”了那么些年,终于有了个能跟他杠上的师弟了!
      虽然大师兄从来不欺负人,从来都照顾各个师弟,从来都……
      方淮在心里小小声补充道。
      他偷眼往后头瞥,目光跟着扭头的动作,不断地在前后来来回回。他忽然眼睛一亮,往前快走了几步:“阿卓!”
      求索堂外头站着个少年,脸上挂着笑,很熟稔地跟每个走出来的人打招呼。
      他冲方淮招了招手:“哟!阿淮!”
      少年比薛逸小了些许年岁,身形格外纤瘦,是小时候长年的缺食短粮造成的,直到日子缓和了也没有能够补救回来。一身旧衣裳,打着几块补丁,洗得发了白,跟街面上哪一个小乞丐的装束都有七八分相似。可又不像那些在满身尘泥的孩子,他连头脸洗得干干净净,垂在身侧的手,指甲缝里没有一点污垢。
      方淮拖着小七,两三步冲上去,在他肩上轻推了下:“你都过来了干嘛不进去?在外头站着等多累。一起去吃饭吧。”
      薛卓指指厨房的方向:“我这会儿过来可不想着要蹭饭的嘛。”
      “说什么蹭饭呢,你不也是我们师兄弟。”常在也凑了上来,大手一挥,万分大方,“走走走,饿死了。”说着去勾薛卓的肩。
      薛卓哭笑不得,推开他:“阿常你先去吧,我不着急,有事找我哥……”
      薛卓说到一半的话突然顿了,直愣愣地看着前头离他越来越近的人。
      生面孔……大约便是了……这个人……
      薛卓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滑而过,落下去,片刻后,又挪了回去,直白地盯着他,含着适度的好奇和惊讶。
      隔着几个人,顾玖之捕捉到了薛卓的目光,冷冷地回了过去。目光打量过一圈,眼睛眯出了个危险的弧度。
      他忽然挑唇一笑,冲薛卓点了点头。那笑里浮着满不在乎的玩味和一点点锋利的挑衅。
      薛卓心中一凛。简直觉得那一个眼神直穿透了他,连埋在心底的东西都要挖出来,看得清清楚楚。
      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阿卓!”熟悉的声音里浑然天成的散漫和明亮,搅散了薛卓心里那把碎冰。
      他哥和师父都是靠得住的人,既然能把人留下来,肯定不会毫无理由,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薛卓很快地镇定下来,连脸上的笑都放松了:“哥。”
      “诶,卓啊。走着。”薛逸从屋里出来,随口招呼人。
      他落在最后头,随手带上求索堂的门,两三步追上了顾玖之,展臂去揽他的肩。
      刀鞘“啪”地拍在薛逸小臂上。
      薛逸反手抓住刀鞘,往上一带,格在顾玖之身前,锁死了他的去路。他凑近了顾玖之,唇贴在他耳边,低声笑:“小师弟,你说,你的功夫和兵法,都是谁教的?”
      顾玖之一转头,嘴唇几乎擦着薛逸的耳廓。他也笑了声:“那大师兄,你的又是谁教的?”
      说完,顾玖之猛地后仰,后背几乎贴到薛逸胸口,手绕过薛逸的肩膀,按住他的脖子,猛地往地下掼。
      薛卓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在一两息之间便过了几招,然后无比自然地扭打到了一起。目瞪口呆。
      方淮很同情地拍了拍薛卓的肩,语气里还掺着点兴奋:“阿卓,不用惊讶,习惯就好了。”

      //

      观里这一处厨房不小,也有张能坐下十几个人的大圆桌。可这群人日子过得大多稀里糊涂,别提什么“坐在一起吃饭的仪式感”,更不愿意吃完饭多花些整理桌面的功夫。
      于是人人都端着碗饭,或蹲或坐在厨房或是院子里。菜就摆在灶台边上,自行取用。
      薛卓在这里吃过数不清多少顿饭了,熟门熟路地给自己盛了饭,添了菜。刚拿了筷子便被方淮拉了过去,小七往他碗里又扣了个包子。

      天暖起来了,院子里阳光正好,晒得人暖融融的松快,连骨缝里都透出来热乎气。
      “玖之!”方淮热情地招呼。
      薛卓眉心一跳。抬眼便看见顾玖之朝他们走过来,冲方淮和小七点了点头,停在不远处。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像是感觉到了薛卓的目光,朝他望过去,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小七戳了方淮两下,方淮扭了扭身子,扯着嗓子朝顾玖之的方向喊:“玖之!小七问你吃不吃包子——”
      顾玖之懒懒地举了举筷子,还没开口,后上方一个声音帮他答了:“不吃。小师弟不吃隔夜的肉包子。”同时伸过来一双筷子,精准无比地夹走了他碗里一块红烧肉。
      顾玖之一寸寸地扭过头,举着双筷子,冷冷地望着薛逸。
      薛逸蹲在他后面,一脸无辜:“别,小师弟,千万别冲动,筷子只有一双。”他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说起来话都不甚清晰。
      薛逸一手筷子,一手碗,仗着手大技巧好,端着碗的那只手上,居然还两指捏着个馒头。
      顾玖之眯着眼打量他的左手。
      薛逸敏锐地往后缩了缩,义正辞严:“浪费粮食是不对的。”说着他又笑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玖之,一脸欠揍的得意,“而且小师弟,你手占着,一浪费可是两份。”
      顾玖之倏然凑近他,稍低了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馒头。
      薛逸声音一滞。
      顾玖之慢慢坐回去,嚼着嘴里的馒头,冲薛逸挑了挑眉。
      薛逸瞪着那只缺了一口的馒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小师弟会突出奇招!简直、简直,毫无下限!
      “你他妈不是嫌弃它淡么?!”薛逸痛心疾首。
      顾玖之慢条斯理地咽了:“哦,还行。而且你不嫌弃啊。”
      薛逸噎了噎。
      这种拼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精神……他表示非常欣赏。
      薛逸想了想,抢在顾玖之下筷子之前,顺手挑走了顾玖之碗面上唯一一根芹菜。
      顾玖之望着他,面无表情:“我不喜欢芹菜。”
      他说着,从干丝下面又翻出来一根,丢进了薛逸碗里。

      “我觉得大师兄跟小师弟真的……不对盘,干什么都能掐。”方淮凑近小七,压着嗓子感慨。
      余光里,大师兄举着那个“残缺”了的馒头,盯了半晌,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方淮抖了抖,直觉得大师兄怕不是把馒头当成了顾玖之。
      “唔。说不定是格外对盘呢……”小七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方淮没听清:“啥?”
      小七摇摇头:“好好吃饭吧方师兄,一会儿菜凉了胃里难受。”
      他说着,倒是自己看着顾玖之,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低下头,开始认真吃饭。

      薛卓的目光还落在顾玖之身上。
      顾玖之正埋头扒饭,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吃得风卷残云,毫无矜持可言。
      薛卓有些意外。
      他总觉得这个人跟他们不一样,一瞥眼一投足里都透出似有似无的清高和矜贵,像是雪山下不沾烟火气的霜,冷漠冰寒。可眼下里又这么随随便便地坐着,屈着条腿,整个人散漫而随性,眼角眉梢都是没被消磨过的恣意嚣张。
      那么矛盾,又那么自然。
      薛卓忽然觉得,顾玖之身上,有种他很熟悉的东西。
      “怎么了?”薛逸拿胳膊肘拐了拐薛卓。
      薛卓一醒神,冲薛逸使了个眼色,又冲着顾玖之的方向比了个隐蔽的手势。
      薛逸微微一顿,轻摇了下头:“我明天去找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门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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