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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凌霜(一) ...

  •   胤历二四二年,秋。

      南迦破城的血还在滴落,烽烟笼罩在大胤半条南线。
      靖南将军接手云安城防,同胞的哭喊在他的长|枪下渐渐止息。
      大胤境内无数双惊惶的眼睛,遥想着靖南将军的后背,很快找回了平静的生活,重新闻到属于自己的饭食衣衾。
      大约下一次再听到边关的消息,就是收复南迦、战事平息了吧。
      普普通通的、从未直面过战火的人们,安心地回到平常的日子。听着演义故事里的风云,感叹那些离他们遥远的勇气和残酷。也在茶余饭后,祈愿着守护着他们的将军的平安。
      世事平淡,人间烟火。
      将士守候的不过人间烟火。希冀百姓安居,希冀少年凌霜。

      //

      “方才说到,那晋梁的老狐狸没安好心呐!眼看着就要把我们宁商的弟兄诱到埋伏圈里了。当时柯勤柯副将已经有了怀疑,不欲再深入。奈何晋梁兵孤注一掷,就要直接动手。说时迟那时快——”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底下的人都瞪大了盯着他,生怕眨一下就让那些弟兄死于非命了。
      韩先生端起来茶杯喝了一口,卖足了关子,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去:“泽西将军带着援军飞驰而来,一剑削了那贼将的脑袋!”
      底下一片惊叹。
      韩先生得意地摸了两把下巴。他最高兴说起这些英雄风光的时候,好像自己也跟着勇武了起来。
      他满意地环视了一周底下,又等了片刻,才做了个收声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接上了下面的情节。

      薛逸混在满堂的茶客里面,坐在一张木凳上,手上捏着个茶杯。他显还是个孩子的模样,气势却摆得足,一脚踩在凳子的横杠上,肆意得浑似时来茶馆便是他开的。
      跑堂的伙计多看了他几眼,死活忍住了没上去问一句“你家大人呢”。
      薛逸自然没工夫去琢磨自己会因为年纪太小、被重点关注了。他正紧紧盯着韩先生,手里杯子攥得死紧,连呼吸都摒住了。
      按说他平日里听多了师父讲的“故事”,对茶馆里这一套应是兴趣寥寥。说书先生口下的故事和言辞,精彩而波折,不似师父那一瓢凉白水的平淡。可却也只剩下了个一波三折,细细计较起来,东家和西家的说辞都能打起来架。远不如他从师父那里听到的。
      战局的每一个细节,古往今来的将军们。那些已经变成了碑石的英雄,和依然站立着支撑着大胤的脊骨——从百年前的深入蛮荒腹地的定远将军和苍鬼骑,到四十多年前打退了辽姚的“大胤天将”,十几二十年前如流星横空的中兴一代。
      那些平淡背后渗出来血腥、嘶吼和挣扎,透过师父漫不经心的嗓音,在他耳边咆哮。
      偏偏刨去了“四方利刃”。
      薛逸其实没想过要可以去拼凑他们的过往,只是看到了必然是会多留心几眼,更不用说说书先生口下光彩昭昭的少年英雄了。
      况且……韩先生讲得着实好听……
      跟别的喜讲风月本子、欢喜轶事的先生不同,韩先生最是偏爱演义。他口中的天下名将[1],热血依旧能够照亮天地。这一段日子,因着南迦战事,又讲回了茶客们最感兴趣的“四方利刃”,依旧是场场爆满。
      薛逸也到底是个孩子,哪怕对那几场战役里头的战术早就滚瓜烂熟,也早被他的故事攒走了心思,这已经是连着第六日溜下山了。一大早便熟门熟路地挤进茶馆,还总能占着个座,捧着一盏茶游哉上一天,混得很是自在逍遥。

      “再说泽西将军入了战局……”韩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勾得人整个魂都落到了上面。
      薛逸直直地盯着,听得浑然忘我。
      “薛哥,薛哥。”忽然有人扯他的袖子。
      薛逸好容易才分辨出那人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往回拽袖子,一边勉为其难地分神念叨:“等等等等,刚说到关键呢。”
      “诶好。”那人乖乖地应,松开了手。
      薛逸很不走心地往旁边让了让,空出来半张凳子:“坐。”
      那人愣了愣,余光里瞧见旁人投过来的眼神,夹着些不满。伙计遥遥地望过来,眉头大约是皱得死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衣摆上还有几块脏污。
      他无所谓地笑笑,语气很是和顺:“薛哥,我不听这个,我去外头等你。”
      他抬头望了一眼台上老神在在的韩先生,脸上流出一点点渴望,又飞快地垂下了头,转身。近处的人群已经自发地散开了些。
      “嗯嗯。我一会儿便好。”薛逸随口应着,习惯性地回了下头,很快又转回台上。
      “晋梁兵发现大事不妙,却也早有准备……”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薛逸猛地又扭过头去。他跳下座位,挤开人群往外走。
      旁边的人立马占了他的位置。
      “泽西将军……”惊堂木又一次响过,韩先生提高了嗓门。一个转折,整个茶馆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
      薛逸看也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向外。

      那人果真等在不远处,一出茶馆便能看着。
      是个孩子,身形瘦小,看着比薛逸还要小几岁。蹲在茶馆对面的一条小街口上,下巴磕在膝盖上,发着呆。有路人和街边的小商贩经过,好奇或警惕地打量两眼,他也浑不在意。偶尔回过去一个眼神,里头是挑衅还是谄媚,全看那跟他对视的人是个什么打扮和身份。
      他看到薛逸走出来,立马站了起来,迎上去,脸上露出些讨好的笑容:“薛哥,你不用着急的。我横竖是闲着呢。”
      这孩子头脸都洗净了,细瞧过去便能发现,连指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却是沾着脏污,衣摆袖口都沾着泥水尘土,甚至还有几个明显的破口。可饶是这样也能看出来,那衣裳原应是极干净的,一层叠着一层的补丁都洗得发了白。

      他是平兰城里的小乞儿。大约是早年还很混乱的时候,在战火和流亡里,被家人竭力保了下来,却到底只剩了孤身一人,辗转到了平兰。见小城日子安稳,便留了下来。留多久,以后要往哪里去,连他自己都说不好。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流民,很多很多。没田没家,散落在大胤角角落落的城里,在人群里讨一口生活。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而再弱小的幸存者也都有保命的绝招。平兰城里的流民乞丐拉帮结派,搀扶着、争斗着过活,连孩子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团成了自己的势力。这些小乞儿很是不起眼,却偏能凭着特殊的传信法子和钻天打地的本事,把消息网覆盖过了整个平兰城及周边。
      薛逸前些年学着开始计较“情报”,跑进平兰城转了几回,摸清了这些情况,当机立断收买了一群乞儿。
      这个孩子,便是里头的一个,他们都管他叫“阿拙”。
      他年纪比薛逸还小了约摸一岁,日子过得苦,便生得愈发的纤弱瘦小,身板看着一拳就能打穿。平日里常弓着身子,又随时能挤出来谄媚的笑,那油滑劲儿,恐怕那些市侩都得自叹不如。
      却是这城里那一帮小乞儿的头。

      “阿拙,怎么回事?”薛逸皱着眉看他,脸上全没了笑意。
      面前的孩子嘴角红肿,眼圈青了一块,洗净了的脸上好几处明显擦伤,隐隐地要渗出来血。
      阿拙跟眼前这位混了有段时间,也算有些淡薄交情,倒是没搬出那副世故腔来。他讪笑着:“没事,跌了一跤。”
      薛逸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来回:“少忽悠人,我又不是没跌过。哪个跌跤能把眼睛都跌青了。”
      阿拙挠头,只“嘿嘿”地笑,往边上岔话题:“薛哥,这半个月打听到的消息还挺多的哈。”
      薛逸也“哈”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凑近他,仔仔细细看他脸上的伤。
      阿拙往后一缩,便被他扣住了肩,碰着了伤处,“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怎么回事?”薛逸往旁边挪了挪手,小心地抓在他胳膊上,又问。
      被那直白又锋利的目光盯着,阿拙烦躁起来。
      他心说你问这有什么用,这不是明显让人揍了么?你想怎么样,又能做什么呢,少管那些你管不起的闲事!要看热闹?好啊,给钱啊!老子这有的是,给你不带重样的讲到明儿天亮!
      可他又莫名地委屈了起来。好像除了自己那几个小弟、会沉默地给他倒水洗伤口、背着他哭他们命苦、不切实际地幻想哪天扬眉吐气给他报仇,便从来也没有人正眼瞧一瞧自己的伤,问一句疼不疼。
      阿拙瞪着眼,各种情绪翻涌。终于,他放弃了似的垮下了肩,脸上还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还不是那几个狗娘养的‘霸王爷’!”
      阿拙语气很是不屑,半点都没所谓的模样,眼圈却憋出点红。
      平兰城里有几个人尽皆知的孩子,成日里混在一起横行霸道,人见人嫌。
      是县府爷的宝贝小儿子和几个乡绅、富商的儿子,自小养出了一副骄纵性子。也不过十来岁,年纪不大,却端的是嚣张跋扈。常在街上横冲直撞地胡闹,撞翻了倒霉的路人或是商贩,还要反咬对方一口“没长眼睛不知道避让啊”。更是经常挑事。也学足了见风使舵,没胆子招惹权贵人家的孩子,却最是瞧不起穷苦人家,顶顶喜欢欺负街面上无依无靠的小乞儿。三天两头地靠欺负人找乐子。
      阿拙既然是这一带小乞儿的头,自然没少被找茬。
      薛逸是个敏锐的,稍一提他便想明白了七八分。可也委实是头一回见着阿拙伤得那么惨。
      阿拙素来是个圆滑的,更不忌讳跌不跌份,什么谄媚顺耳的话都能脱口而出,连被骂的狗血淋头都能笑嘻嘻地应下来,碰着被搡个两把也总是“诶哟诶哟”地示弱——在流民争抢地盘的争斗之外,他实在鲜少和那些闲得发慌的“公子爷”起什么大的冲突。
      薛逸推测着前因后果:“他们——”
      “我先动的手。”阿拙打断了薛逸的话,一扬头,冷笑,“专逮着损人爹娘,算什么本事!”
      他想起来那些人口里的污言秽语,眼色彻底冷了下来,连委屈都褪尽了。
      他早亡的爹娘,其实连长相都记不清楚了。可他模糊的印象里,那对男女的怀抱温暖,隔着经年的时光,他们的目光恍似依旧落在他身上,悲伤又眷恋。
      他确实在街上混出了心得,也被磨净了心气。脸皮子随时可以揭下来往地上踩,若是用得上,他自己也能上去踏两脚。只要能讨个活命,旁的都没什么要紧的。
      可那会儿,他听着不堪入耳的调侃谩骂,忽然便忍不下去了。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拳头就撩了过去。
      以后会不会怎么样以后再说吧,或许半夜里一觉醒来便后悔了,可至少此刻想起来,哪怕鼻青脸肿着,他也仍然会捏紧拳头招呼上去。

      薛逸眯了下眼:“你想打回去么?”
      阿拙“啊?”了声,扭头去看薛逸。
      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寒了一张脸,淬过了冰水一般,露出锋利的刃。像一柄刚刚锻好的长剑。
      阿拙心头一跳。
      薛哥这是……生气了啊……气什么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只是个认识的人不识相被教训了啊……
      他张了张嘴,骂人、嘲讽、奉承、甚至插科打诨的话,都从那里溜得一干二净。他呆呆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想打回去么?”薛逸稍稍躬下腰,直视着他,语气认真。
      ……打回去?打什么啊……今儿扬眉吐气了,明儿就得遭报复。痛快是痛快了,以后怎么活?还嫌这一下不够么。你愿意帮我出头,可是我也得、承受得起啊……
      阿拙深吸了口气,看着薛逸的眼睛。
      他一点点松开手指,又握起。猛地咬紧了牙:“想。”
      薛逸一挑眉,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居然笑了起来:“走着。小爷带你去讨回来!”
      他伸手按了按腰间,又挪开手,用力扎紧衣服的下摆,勒死。
      阿拙估量了下那些人可能在的地方,仍然有些犹疑地迈开步子。
      薛逸轻推了他一把。他一顿,加快了脚步。
      两个孩子飞奔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凌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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