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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岁间 ...

  •   胤历二四三年,夏,关州、河州大旱。
      当年秋,关州粮食告急,饥荒侵袭着大胤北方的土地。
      十一月,饥荒以百姓为饵食,不断壮大。已然路有饿殍。还活着的人背井离乡,离开面前的灾祸,去未知的磨难里寻找生机。
      十二月末,御史贺清延奉胤嘉帝之命,前往关州救灾。
      一月末,贺清延抵达河州。
      二月中,河州灾情得到控制。御史贺清延继续向北,进入关州赈灾。

      //

      胤历二四四年,二月末。
      天还没怎么暖起来,槐阳城里的树已经抽了新枝,前嫩的一片,娇柔又蓬勃。
      北边灾情再重,南方的百姓还是得过日子,也早已经在每年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灾祸里,被浸泡得麻木。去年年尾,帝都里凄风苦雨的那些日子,还是很快便过去了。自贺御史带领的官员控制下来灾情,槐阳城便彻底地松快了下来。
      横贯了整个都城的天心河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画舫。
      悠闲,又莫名地让人安心。

      顾怀泽没凑那画舫游湖的风雅。不知道哪里寻来了一条渔船,灰秃秃的颜色,一个小篷子支在上头,竹条磨得发亮。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码头里。
      他半靠在竹篷边,眯着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身上的粗布衣跟那船一样,灰扑扑的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他倚在那里将睡不睡的懒散劲,更是跟那些手头上那些没揽着生意、歪在渡船上偷闲的船家没什么分别。
      奈何这人的模样实在的出众。岁月磨尽了少年人的鲜衣怒马,却又洗出股处变不惊的润泽,被早春的午后包裹得松软又懒散,分外的扎眼。

      他不是槐阳人。
      年少成名。“显兴战乱”里有段稍太平些的时候,便被显兴帝从边关召回槐阳,在槐阳待了两年。跟安野、钟维还有卫子熙,差不多的身份,差不多的年纪,很快混在了一起。除了战功,在槐阳城也是出了第二个名——好看。
      当年便有相熟的文官调侃,“你们这些武将怎么回事?靠脸打仗的么!给不给我们这些真的‘看脸’的活路!”。

      有船家女大胆,撑着船,眼看着要靠岸,心一横,竹篙往河中一戳,直直地朝着那小渔船便撞了过去。
      远处有看得分明的人,显是见多了,半分不慌张,反而善意地笑起来。
      一支竹篙点在那姑娘的船头,稍使了点力,往旁边推开,又迅速地抽手回身。竹篙从水里荡过,稳稳当当落在岸边的石条上。小渔船晃晃悠悠地稳了下来。那岸那船,连个边都没有挨着。
      那掌着竹篙的人,才将将坐直。
      有人大声吹了声口哨。更多的人回过神来,拍着掌欢呼。
      顾怀泽收回来那竹篙,向周围抱了抱拳。
      袖子牵上去,露出来一截手腕。瘦,却筋骨分明,凌厉的线条从骨节突起处划向两侧。上面一道陈年的伤疤,往清隽里染进了野气。
      船家女的目光落在上面,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了红。
      顾怀泽压根没有在意,冲她略点了下头,又往河岸的方向扭过身。
      “诶!”船家女急急地喊他。也不等他答,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几下便从船上待卖的鲜果里、拣出来一个顶好的,直直地冲他扔了过去。
      顾怀泽头也没回,反手一接,利落地扣住了。
      那些闲来无事的船家、小船商又欢呼起来。
      顾怀泽捏着果子,却忽然走了神。

      好多年前,也是一模一样的地方,差不离的船、差不离的船家和姑娘,连那或质朴率直或热情泼辣,都是没有变过的模样。
      那会儿有人在他身边,朝那姑娘故作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引得一阵起哄。
      另一个人去敲那人的头,那人避开,跳起的动作颠得船直晃。他撑着竹篙,好不容易稳住了,罪魁祸首却肆无忌惮地站在船头大笑。
      钟维撩起袖子,作势要揍安野,一边没好气地冲他说:“这小子就不能惯着……”语气里倒不怎么生气,反而是无奈又包容。
      他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抬脚便把安野踹了下去。
      钟维大笑起来,指着从水里探出头来、抓着竹篙跟顾怀泽角力的自家弟弟:“小野,我看你这辈子就没有个能不惹事的时候,我是不想管了。也就怀泽还治得了你。”
      那人却已经跃了上来,一身湿漉漉地去勾他的肩,呲着牙强迫他“有难同当”。嘴上还是不饶人:“哥你这话说了千八百回了!我看你紧张着嫂子就完事了,还有闲工夫嫌我闹腾?”
      钟维脸倏地就红了,张了张给嘴,想要争辩一句“瞎说什么呢”,刚出了前两个字,回过神来,结结实实踹了安野一脚:“我看你是欠揍!”
      却又兜头把自己的外衫丢了过去。
      那件外衫扬起来又落下去,一暗一明之间,这么多年都过了。
      那个“没有个能不惹事的时候”的人,妥妥当当带大了一个孩子。而那个素来爱操心的,却是随便丢下了所有的心事和挂念。
      当年的外乡人又回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已经像极了一个槐阳人。
      这个地方的烟水花月弥散在他的血脉里。
      那两年的光阴永远映照着他的魂魄。

      顾怀泽用力闭了下眼。
      他又转头回去,扬起来一个很淡的笑:“谢姑娘。”
      船家女被他的笑晃了眼,脸上的薄红彻底地晕开,说话里还是爽脆:“客气什么,你……”她顿了顿,眉毛扬起来,话生生地刹住了,一转,带上了点怒气,“你什么意思!”
      她的脚边落了几枚铜板。那人刚刚扬手丢过来的。
      顾怀泽仍笑着,脸上的温和终于暖热起来:“劳烦姑娘再卖我个果子。我的……我家孩子来了。”
      他指了指岸边。一个孩子正走过来。
      “小男孩”站在岸边,谨慎地打量了两眼小渔船,一跃跳上船头。

      //

      “哟。”顾怀泽叼着个果子,朝她扬了扬手。
      玖之接住他丢过来的一个,往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应声:“哟。”
      说着,她又在船头上摇晃了两下。这才皱着鼻子,抓着顾怀泽递过来的手,盘腿坐了下去。
      竹篙点了下岸边的石条。船顺着水漂出去。

      玖之很快把果子啃得干干净净,捻着果核四处望了望,又看向顾怀泽。
      顾怀泽指了下河面。
      玖之一愣。她看了看果核,又看了看河面,面无表情地把果核丢了下去。
      “咕咚”的一声,不响。水波一圈圈推开,又很快淹没。
      玖之冷着脸盯着水面,忽然便笑起来。
      顾怀泽也笑,把竹篙一收,懒洋洋靠了回去。

      玖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岸。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眼睛却很亮,一眨不眨,很城实地追着两岸的小贩。
      顾怀泽也不说话,合着眼半躺在那里,悠悠地哼着歌。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听不清词句,调子轻快活泼。

      “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阿璟。他想跟我出来,费了些功夫才甩掉他。”玖之忽然说,语气淡淡的。
      顾怀泽睁眼看她,眉眼弯起:“你可以带他一起出来的。”
      “不了。”玖之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不讨厌他的。”
      玖之看向他。
      你的功夫,甩掉他很容易。可你怕他追得急,又把病给催出来。
      顾怀泽没把这话说出来,她也没有否认。
      她对晟胤宫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不喜,对里面的那些人,更是无所谓。他们大多把她看作异类,小声地背着人议论这个“怪极了”的小公主,却不知道这个“异类”连他们会不会议论都懒怠去弄清。
      可她对阿璟,素来是上心的。他是除了顾怀泽之外,唯一一个会认认真真喊她“阿玖”的人,这些年里唯一一个会郑重其事地为她争辩,“阿玖想做的事情都会做到的”。
      那是……她的弟弟啊。

      等又过了座桥,顾怀泽才听到她答了一句:“他认识你的。”
      顾怀泽“啊”了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他原本跟卫子熙一样,一北一南,常年守关,隔三岔五在年节的时候到帝都述职,过完年再回北关。
      辽姚和契戎安分了几十年了,而“显兴战乱”之后,漠康似乎也歇了挑事的心思。北关连着好些年没有战事,连个小冲突都不见。他整日里除了练兵,便是在边防线上瞎晃。
      “显兴战乱”初平那会儿,显兴帝便被世家撺掇着,有了把他召回帝都的念头。哪个多心一点的君主,能容忍着有个像他这样的将军,成日在太平无事的边关练兵?
      可诏书还没下,显兴帝便被“勤王”的军队逼了宫。
      胤嘉帝继位后,肃清朝政,又扛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在世家百年势力的威逼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拼杀到了现在。
      却到底还是在二四一年,把他召回了槐阳。
      迫于世家的压力、真的是休养生息、还是……忌惮着“北剑”,大多人都说不清楚。
      好在,他在槐阳还算得上自在。只要他好好待着,谁也管不着他。
      胤嘉帝不知道要遮谁的眼,要安谁的心,又或者,要给谁立一道屏障——念着他也算是能文能武,索性把几个儿子都塞给了他教习。也不指望他能真代替了那些学士,教出个什么名堂来——倒是确凿把他抬成了将来的帝师。
      慕容璟自然也算是他的学生。可顾玖之,明面上却是实实在在同他不熟。
      官员私下里和哪个帝子交游过密已经是大忌,更何况是公主。
      玖之向来是不太在乎的。她六岁的时候就敢在三国朝礼的时候跃上演武台,嘴边抹下来的血甩了议论她的官员一脸。怎么可能害怕谁的忌惮?
      ——她在保护顾怀泽。
      顾怀泽又捏了下鼻梁,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已经太久了。被谁保护着。
      自从老钟离开,除了个远走的阿野,很多年见不着一次的老卫……已经太久了。

      “为什么要出来?”玖之半仰着头看天空。
      太阳不太刺眼,一片清透的蓝。
      “外面不好么?”顾怀泽反问她,眼睛又闭上了,声音慵懒得很,像融暖的太阳和薄寒的天。
      “嗯。”她下意识答了句,又轻皱了眉,“早几年就看过了,横竖都是一样的东西,翻不出……。”
      她说着,语气里又多了些不确定,眯眼瞥过两边的街景,到底还是闭了嘴。
      晟胤宫是个华丽的牢笼,帝子、帝女、妃嫔……是这牢笼里尊贵的囚鸟。她可不是。学会“飞檐走壁”没多久,她便翻出过晟胤宫、在槐阳的街头逛过数次。到底没有在这个更大了一圈的囚室里,咂摸出来什么不同。
      可她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完。毕竟这游船……她倒也确实是第一回。
      顾怀泽还是闭着眼:“玖之,船上好玩么?”
      她一愣,歪头想了下,随即痛快地点头:“嗯。”
      “果子好吃?”
      “好吃。”
      “街边好看?”
      “……还成吧。”
      顾怀泽笑起来:“那就够了。”
      那就够了。
      这地方有很多的困囿,这世间很残酷,可也不止有愤怒,不止有血雨腥风。就像早春的雨和漂绿的树叶,那么鲜嫩的温柔。
      玖之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她戳了戳顾怀泽的肩:“往边上去去。”
      她躺下来,小小的一团,挨着顾怀泽,和他肩抵着肩。胳膊枕在头下面,腿屈起来,眼睛在阳光下眯起。
      她忽然笑了一声。像薄脆的冰晶碰撞,散落在水面上。
      顾怀泽自顾自地哼着他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调,有一句没一句的,随时会睡过去一样。
      越来越荒腔走板的调子里,什么时候混进了一个童音。一样的没落在调子上,一样的恣意飞扬。

      //

      顾怀泽随意捡了个渡口。和玖之两个人晃上岸,在各个小摊上流连。
      玖之起先还是满脸恹恹的,强打着精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停驻的小商贩。
      安稳的笑闹吆喝在阳光下铺洒,恰到好处的喧嚣。海棠糕的甜味混着麦芽糖的粘软,裹缠上五彩缤纷的面人。
      她不知不觉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也打量着人们脸上闲散却又诚挚的笑意。像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起了些兴趣。

      玖之停在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子前头。
      摊子上摆着木头的面具、木头的牛马、木头的小人……算不上栩栩如生,可那圆滚滚的憨厚,也实在是可爱。小贩搬了个小木凳,坐在旁边,一手刻刀一手木料,专注得仿若老僧入定。
      玖之歪着头看他,又瞥眼看向顾怀泽。来来回回了几次,忽地笑了:“顾怀泽,他这刻得可比你像样多了。”
      顾怀泽呛了一口,随即大大方方地一摆手:“那可不。他要刻成我那样,还做什么生意。”这位埋汰起自己来,也是半点不曾手软的。
      玖之凑近摊子,歪着头仔细瞧那木雕,重又缩回来,用很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不过刀工应该还是你好些。”
      “那可不。要是我用刀用成……”顾怀泽没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也不管那句没着没落的话了,抵着唇问她,“你要么?”
      “不要。我有。”她想也不想地拒绝,又看了一眼顾怀泽。
      啊,她有。

      那是去年了吧。顾怀泽闲来无事刻着木头玩,被她见着了,很好奇地蹲在旁边看了半天。末了,很中肯地评了一句:“顾怀泽,你刀控得好,可这刻的……”
      她皱着眉又思索了半天,一脸冷淡地憋出来一句:“什么玩意儿。”
      顾怀泽大笑,把手上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木块抛给了她:“喏,送你了。”
      她双手接住了,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瞧,还有些不相信似的。良久,轻轻地“啧”了声,冲顾怀泽扬了扬手:“谢了。”
      她自己大约不知道吧,方才看着那木雕的小东西的时候,眼睛里那些隐秘的渴望。像一个孩子,渴望着拥有一件礼物——被人精心打磨出来的,只放到她手心里的礼物。
      她不知道,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有所期待。
      顾怀泽弯腰,去她手上拿那个东西。
      玖之立刻攥紧了,警惕地望着顾怀泽。
      “我给你刻个名字吧。这个刻得应该还成。你想要个什么?‘玖之’?”
      “……‘顾’吧。”

      顾怀泽心里软了一片。他弯了点腰,去牵那个孩子的手:“那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又晃悠过了两三条街,手上总被吃食占着,零零散散的、肚子都填了一大半。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个草靶子跟他们擦肩而过。
      她扭过头去看。还没看个明白,顾怀泽已经追了上去又折了回来。他手上举着一串糖葫芦,笑眯眯地看着她。
      玖之谨慎地打量着顾怀泽的笑和他手上那串糖葫芦,死活没看出来有哪里不对。
      顾怀泽咬下来一个山楂,嚼了下,就把剩下的塞到了她手上,含含糊糊地比了个手势:“尝尝?”
      这半天里,这句话听了数不清多少回了。玖之一挑眉,爽快地咬下来一个,鼓着腮帮子嚼。
      她突然顿住,皱起了眉,连脸上都隐隐有些抽搐。
      顾怀泽蹲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瞅着她的表情,很费劲地忍着笑,眼角眉梢里都是幸灾乐祸。
      玖之硬憋着,生生把那口咽了下去,眼角甚至憋出了点眼泪。
      顾怀泽摊了摊手,装出来遗憾和同情:“这个小贩吧,卖的糖葫芦吧,糖浆熬得是不错的吧,就是那山楂吧——特——别——酸——”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拖得又长又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点讨嫌和欠揍,全然不是他平日在人前的分寸和温润。
      玖之显然是习惯了自己这老师的德行,抹了把脸,冷冷地翻了个白眼。白眼翻了一半,又顿住了。
      顾怀泽半偏着头,脸上的笑还没变,那点恶作剧的张扬却被什么浇了个透凉,又缠绕着不愿意散去。兜兜转转,收出来一个散漫的笑。
      他嘀咕了句:“十几年了,还这么酸,也真是难为了。”
      玖之慢慢地眨了下眼。
      她仰起头,把糖葫芦戳到顾怀泽面前:“顾怀泽,既然你都说了‘不错’,那就——多——吃——点——”
      她学着顾怀泽的腔调,把讨嫌加欠揍都学了个十成十,连那惫懒松散都是分毫不差。可孩子的声音清脆,像落下了一把珠玉。在柔软的棉绒上。
      顾怀泽接过那一小节竹签,眉眼的弧度又加大了几分,重又搬出了那调子:“玖之啊,人间百味尝遍……”
      “刚才尝过了。‘老师’,您请。”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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