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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寒暖 ...

  •   胤历二四二年,八月中。南绍再度越过界碑,夜袭大胤边境重镇南迦、景沧,南迦城破。南迦、云安守军拼死抗敌,护送南迦百姓撤向云安城。南迦守军几乎全数战死。周围数个村落惨遭屠戮。
      八月末,靖南将军卫子熙接手云安城防。
      十一月中,靖南将军率军同南绍再度交战,大捷。夺回南迦城。
      二四三年,一月初。南绍投降,与大胤议和。

      //

      东洲战乱平息了近十年。大胤南线上,南绍近几年又不安分起来,却也多是小打小闹。而大胤将才稀缺,靖南将军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守整一条南线。前面那几场冲突也算是打得有来有回。
      ——是以南绍的将士里总有些后起之秀,只见识了南迦城防无力,却想象不出当年南线烽火的惨烈。他们常疑心传说中的“南刃”已经不复十年前的年轻锐气,慢慢便生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在这场仗里,他们成功地给大胤打上了又一个刻骨伤痛,却也被他们眼中“英雄迟暮”的靖南将军打了个毫无还手之力。生生又把被开头的胜利养起来的蠢动给掐死在了襁褓里。

      南绍来和谈的使臣在云安城里焦头烂额,只恨自己不能归国、把那个不长眼睛也不生脑子的、准了战了的大臣狠狠骂一顿,让他自己来看看他们死在前线上的士兵的尸体!可和谈还是要谈,他也挖空了心思想要笼络卫子熙这个老对手。
      不成想人家根本不稀得搭理他。
      卫子熙拎着个朝廷派下来的文官往南绍使臣面前一塞,自己就在那一坐,干干脆脆地当了个锯嘴葫芦,一个空子都不给人钻。偏偏这人纵使把长枪留在了帐外,平平常常坐那,空手一抄,也凶悍得像是一言不合、便能徒手把使臣的脑袋给拧下来。
      不知道南绍使臣到底是迫于靖南将军的威势,还是想尽快平息混乱、以让他的国家和百姓休养生息,这场和谈谈得出奇的顺利。
      等卫子熙带着和约到帝都槐阳述职,也不过才二月出头。

      这一年的年节宫宴自然是取消了,连着上元灯会也一同草草了事了。这回便趁着机会,半是庆贺南线战功,半是鼓舞一帮臣民——在这个时候补上了宫宴。
      除开更热闹些,倒也跟往年里没什么差别。

      //

      玖之坐在小案前头。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却只悬停在还在完完整整的一盘子菜上头,一下都不去拨弄。另一只手搭在膝头,指腹一下一下不耐烦地点着。
      她又掀了下眼皮,看向帘幕外头。
      外头没有嘈杂的人声,却也是觥筹交错。交换着交情、奉承,或是利益。
      里头有细碎的交谈,女眷们保持着端庄的坐姿,维系或真或假的亲密。
      玖之收回目光,眼皮耷拉着,眉头皱着,毫不掩饰她的烦躁。
      教养女官酝酿了半晌,斟酌着委婉的话,想要提醒她一句。刚起了个身,冷不防她一眼瞟过来,又被生生把话给噎了回去。
      小案上几碟还没有收走的菜。有几个空了个彻底,露着光亮亮的盘子底。更多的一动都不曾动作,完好地像刚刚送上来的时候,大约还能被哪个负责清场的侍女偷偷带回去、饱个口福。
      建平公主吃东西从不磨蹭,又极是好恶分明。
      教养女官看看别人家桌上只动了几筷子的一碟碟菜,忽然想起来建平公主很小的时候,她还试图把她掰回到“正道”礼仪上。结果那小小的一团勉强听她讲完了进餐的礼节,皱着眉头说“吃的便是吃的,用来填饱肚子,要拿着装出来别的,才是你说的‘不敬’呢”。
      教养女官无声地笑了笑。当时愁得恨不得把这个孩子的脑袋敲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眼下大概是被荼毒得狠了,再想起来早年的事,居然只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这些奇怪念头。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说着“歪门邪道”的话,表情却出奇的平静,既不为了反驳什么,也不想要说服她什么。只是想说便说了。
      就像她现在,不耐烦的、不愿意矫饰的,都近乎蛮横地摊到了明面上。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今日居然能撑到了后半场呢……

      侍女端着新的菜碟上来。
      碟子里几块糕点,层层叠叠,粉色和白色交错着,精致可人。
      玖之抬头望过去,不算明显地起了兴致。
      荷花酥。
      从好些年前开始,这一碟糕点便固定到了每回宫宴的菜单上。
      侍女端端正正地把碟子摆到她面前。
      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抓向那个盘子,摸到了一块荷花酥的边角,“咯咯”笑了起来。
      玖之往旁边瞥了一眼。
      是个小女孩,才两岁多,很小的一个,还被抱在怀里。却趁着人不注意,偷偷伸了手过来够。
      “诶哟,小祖宗,不能抢你姐姐的东西,也不能拿手去抓食物……”那孩子的教养女官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回去,压低了声音劝她,又忙不迭地冲玖之道歉,一连着自责请罪。
      那是她异母的妹妹,慕容荟。
      “无妨。”玖之收回视线。
      她的教养女官走神去看了看那个孩子,回忆着建平公主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印象里确实是比这个更加的不受管束,也更能闯祸的。
      “更能闯祸”的那个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脸上的不耐烦又清晰了几分。
      教养女官有些欣慰,又有些忧虑,是不是得回去跟殿下说说,不能那么“喜怒形于色”……可殿下平日里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似乎有点情绪也算是好事……
      等教养女官从九曲十八弯的神游里回来,那个“居然撑到了后半场”的人又不见了。她“诶”了声,居然有种“不出所料”的顺畅。
      她的视线移向案桌,却是一愣。
      案上一双筷子搁在箸枕上,摆得整整齐齐,丁点油星也没沾。
      桌角一碟荷花酥,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

      顾怀泽从大殿里走出来,被迎面来的冷风一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背后的胤阳殿里温暖的热意就隔了几步,灯火灿烂。他反而加快了脚步,扑入那寒风里。
      顾怀泽用力吸了口气,冷彻的寒意灌进去,昏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明。
      他用力揉了揉严肃板正到快要僵硬的脸,无声地叹了下,习惯性地去摸收在怀里的短刀。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宫宴上禁兵刃,他不想那把刀经人手,便留在了住处。
      他边走边望了望四周的昏暗,按在胸前的手往上,摸了摸鼻梁。
      他晃荡着。
      忽然他回身,抬手,轻飘飘地夹住了背后挥过来的树枝。手指上用了点力,便缴了那人的“兵器”。
      玖之用了拉了几下。那根树枝稳稳地停在顾怀泽指间,半分都不愿意挪窝。
      她皱了下眉,利落地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到视线稍微跟他拉平了一些的距离才站定:“你怎么发现的?”
      “有风声。”顾怀泽看着她很认真的模样,笑笑,走近她,“兵刃破空的声音和风吹过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他抬起手,捏着那段树枝,顿了片刻。
      玖之闭上眼。
      树枝快速地挥斩而下。
      破风的声音夹在冬天的寒风里,很轻微,几乎要被淹没。又那么锋利,在她耳旁陡然清晰起来。
      她脸上绷着的表情稍稍松开了些,点头,眉间那一点还皱着:“你很厉害。”
      顾怀泽笑起来,没跟她客气:“那是自然。”
      玖之很是习惯他这个态度,连个眼神都没有多给他。她目光一直落在顾怀泽手里的那截树枝上。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怀泽手往身后一背,弯下了点腰,对上她抬起来的视线,一手虚按在她肩上:“玖之,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么?”
      玖之偏了下头:“嗯。”
      “那你问我呀。你问我我便会告诉你。”顾怀泽语气不怎么正经,笑意却很温和。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沉静,不带鼓励也不带教导。
      她跟他对视了片刻,有些生硬地问他:“要怎么样才能没有声音?”
      顾怀泽站直了身子,掂了掂手上的树枝。
      他往远处走了几步,拎着那截有些歪扭的树枝,在手里翻了几个圈,找到了一个抓握点。
      他甚至站得很随意,重量还都落在一边的脚上。身上裹着件大氅,拖泥带水的,整个人都松散着,眉眼里还带着点漫不经心。
      “看好。”
      那两个字一落下,他身上的气氛陡然变了——
      平常里被温润压着的那点冷厉,从他还没站直的身体里,猝然爆发!
      一个眨眼都不够的功夫,顾怀泽袭到她身前,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滑过去,跟她错身而过。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迅速地握拳,转身——
      那个转身甚至只有一个起势!
      枝条在她的后方斩落,无声地压制到她的头顶。所有的速度和力量都凝在那个上面,要劈碎她的骨头!
      玖之生生截断了转头的动作。她一动不动,死死锁着余光里顾怀泽的动作。
      枝条在将将接触到她头顶之前,一偏,擦着她的鬓发斩下,停在她肩头。
      万钧的压迫力从枝条上爆发开来。
      杀机终于破开。
      滚滚的风沙和着血腥。
      玖之瞪着眼睛,仿佛被那力量压制,又仿佛无知无觉。
      一缕鬓发无声地落下,贴着她的面颊。

      顾怀泽站在她背后,没有出声。
      她忽然动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跃起,在腾空的同时扭转过身,手掌成刀,自半空中劈落。顺着风的轨迹,斩击向顾怀泽的面骨。
      顾怀泽侧身,抬手,顺着她的来势,很随意地接住了她的攻击。他往下一带,一推,把她整个人拍到了地上。

      玖之躺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呆呆地望着天。过了一会儿,无声地挑起了唇:“我知道了。”
      她跳起来,朝顾怀泽伸手。
      顾怀泽把树枝放到了她手上,却不怎么赞同地摇了摇头:“玖之,明天拿刀会疼的。”
      玖之已经握紧了那根树枝,闻言一愣。
      指尖擦过掌心。有些微的刺痛。
      一开始的那招偷袭里,她下了狠力。顾怀泽轻轻松松缴走了她的“兵器”,却必然也是上了劲的。枝条粗糙的纹理从她掌心里生生拉扯而过。还没磨够茧子的皮肤上一片擦伤。
      她又用了点力气,树枝陷进皮肉。刺痛——只是刺痛。
      她退了几步,摆开了架势,无所谓道:“没事。拿得了就行。”

      顾怀泽几乎是无奈地看着她一遍遍地挥劈。很久,到他都觉得冻透了,才有了个微妙的收势的动作。
      顾怀泽随意地往前一捞,截住了她扑过来的冲力,自然也卡死了她想要挥下的树枝。
      玖之再一次被拍成了地上的一张。
      她面无表情地瘫着。
      顾怀泽把树枝丢远了,弯腰拉她:“玖之,拿刀不应该是痛苦的事情。”
      他蹲下来,拍掉孩子背后干枯的草叶:“你要学会跟你的刀相处。它是你的一部分,而不是折磨。”
      玖之垂下眼,抠了抠掌心。刺痛一瞬间燎起,攀到高峰,再麻木,散开。她紧绷的情绪因此稍稍松懈下来了些许。
      “在战场上,我已经死了,对么?”她偏着头,想了想,很严谨地补了句,“三回。”
      顾怀泽看着她脸上的一片淡漠,好像在说一个不曾知晓过的陌生人的生死。
      “是啊。”他很直接地点头,抖落她肩上的尘土,“但是玖之,这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犯错,经验是在错误里积累的。我在上战场前,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她很固执地坚持:“一样的。”
      孩子的声音很淡,很只能,甚至奶声奶气,可又那么冷凉:“我也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赢,或者死。”
      顾怀泽沉默。
      毫不相干的,他想起来很多年前,听说玄光失踪、钟维战死、安野尸骨无存——他曾经景仰的前辈和他的兄弟们。悲哀,愤怒,满腔的愤怒,想要把无力都点燃。
      他在这一刻,居然在孩子冰冷的眼神里,看到了相似的烽火。
      命运那么浩大。

      顾怀泽没有说什么,细细地理好玖之的衣襟,顺手捏了下她的肩膀,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面颊。
      他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兜头把她裹了进去。然后看着那个孩子奋力拉扯着衣料,好不容易把自己扒拉了出来,瞪着他,又有几分茫然。
      顾怀泽笑起来。
      那一笑简直像冬阳化雪,把将军铁血的味道都洗刷了个干净,只剩下满怀的温润暖泽。
      他抓住顾玖之试图把衣服扯下来的手,慢条斯理地把衣摆理顺,拖到地上的卷起来,在下摆打了个结。末了才说:“玖之,你身上太冷了。”
      玖之有些费劲地抬了抬头,没有说话。
      顾怀泽也没有等他回答。不用相处多久,他便能摸清这个孩子的思路了。意外地好理解——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她穿得向来单薄,因为太厚实的衣服会削弱对身体的感受和掌控[1]。习武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却不是哪个习武的人,都能真的那么狠下心来对自己。
      她固执,烈性,清醒。她时时刻刻把自己放在战场上,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就像他跟她说过很多次,你可以问我啊,只要你问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只要你开口,我便会帮你。
      她却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告诉他,我自己能想到的,便自己想到,谁可以依靠谁一辈子,谁又能救谁呢?

      顾怀泽蹲下来,跟她视线齐平:“玖之,你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你说。”
      “活下去。”顾怀泽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冲锋很容易,战死很容易,冲锋了而活下来很难。玖之,上前线之前,最先要学会的,是珍惜自己的身体。任何伤痛都可能要了你的命,而一个丢了命的将军……”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几乎无法察觉地低落了下去:“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顿了顿,在孩子严整到几乎肃穆的目光里,忽然又笑了,好像方才的沉闷只是幻觉:“玖之,战死是荣耀——活下去才是希望。”
      玖之长久地看着他,轻轻点头:“嗯。”
      她又沉默了片刻,一挑眉:“顾怀泽,我想活下去的。我会活下去的。无论在哪里。”
      那么笃定,那么平静,却又那么嚣张。
      可顾怀泽摸到里面近乎漠然的……安抚。
      仿佛那个孩子伸出冷冰冰的手,触碰他的额头,淡淡地告诉他,我会活着,会赢。
      不会让你看见我死去。
      顾怀泽忽然想起来,这个孩子啊,清醒,烈性,固执……可又那么恣意,甚至是狂妄。
      她那么明亮,寒冷又灿烂,这么小小的一个,却已经像是可以照亮世间一切。

      “走吧。太冷了。”
      顾怀泽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扭头,含着点调侃,闲聊似的问她:“玖之,你忽然对宫宴有耐心了?”
      玖之抓着双手抓着晃晃荡荡的袖子,如临大敌地瞪着前方,闻言也没有回头:“你太慢了。”她皱了下眉,连语气里都带上了点烦躁。
      顾怀泽“唔”了声,颇正经地点头:“我也觉得。没办法啊,那么多人盯着,烦人啊……”
      他说着,忽然愣了,脸上微微显出了些错愕。他快走了两步,在她面前直接站定了,很意外地问她:“你在等我?”
      玖之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耐烦,显得有些刻意。她一副“你在说什么蠢话”的神情,很理所当然地哼出了一个鼻音。只是一点小小的别扭,被那个一抬眼卖了个彻底。
      顾怀泽站在原地,良久都没有动。
      这个孩子啊……她是学生么?只是学生么……
      他心里像塌了一块,露出底下的柔软和暖热。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老师,那个老头子,会拎着他的领子吹胡子瞪眼,会牵着他的手猫在酒铺外头“我数一二三咱们偷了酒便跑”,也会揣着个纸包兴高采烈地冲进院子“快来快来我终于抢着了你上回说的点心哈哈哈”。
      他也终于明白了,阿野为什么会慢慢地开始执着于那个孩子。
      她不是责任,她是家人。他仿佛能预见陌生的血脉在光阴里,一点点相连。

      顾怀泽弯下腰,把衣摆上的结又紧了紧,然后把布料从她手里拽出来:“系紧了的,散不了。绊不着的。”
      玖之刚要说什么,冷不防被他抓住了手。
      顾怀泽裹住了她那只冰凉的手,又往掌心里团了团,带着她一点点往回去的大路上走。
      玖之僵硬了片刻,试探着挣出来一点,慢慢扣住了他的手。
      好温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寒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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