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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兄弟(四) ...

  •   纸包被放在两人中间的榻上,一层层展开。一个里头是荷花酥,一块块摞得整齐,没磕掉一点边角。另一个里头两个包子,白软可人,还冒着热气,热气里带着股子香甜。
      薛逸抬头,刚好看到顾玖之仰起头来喝药,嘴唇到下巴拉出来一条很漂亮的曲线,往下延伸了一小段,没进领口里。
      他有些发怔,又很快地回过神。
      顾玖之已经喝干了药,左手端着碗,右手伸过来,去拿他手上的那个勺子。
      他避了避,赶紧伸手要去接碗。
      顾玖之端着碗一愣,低声骂了句:“躲个鬼。我他妈的又不是手断了。”
      薛逸趁着他愣神,抢过来碗,探身搁到旁边的小案上,万分严肃:“小师弟,等你手真断了就来不及了。”
      “断你大爷。”顾玖之抬手去劈他。
      “别动别动,一会儿收不住劲,把小师弟你打趴了,这伤口可就白包了。”薛逸一把抓住他的手,把装着两个包子的纸袋放上去,一点拐弯都不带地转移话题,“芝麻的还是豆沙的?还是两个?”
      “一半芝麻一半豆沙。”顾玖之拿手指戳戳包子,随便抓起来一个,掰了两半。芝麻馅流出来,溢了满屋子的香气。
      “诶诶诶,流下来了。”顾玖之很孩子气地嚷嚷着,低头去咬,另一半直接塞到薛逸嘴里。
      薛逸被芝麻馅堵了个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哼哼。手忙脚乱地放下纸包,从嘴上接下来那只剩了小半个的包子,被压回去的话又蹦了出来:“烫!”
      顾玖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薛逸放狠话:“小师弟,你就仗着现在我不敢动手吧,等你好了有你讨饶的时候。”
      “大师兄,你就仗着现在还能放大话吧,要不要试试一只手照样能撂翻你。”顾玖之啃着包子,心不在焉地回他。
      “那你最好记得现在这句话。”薛逸语气恶劣,凶狠地掰开了包子,低头看了眼,恶狠狠地咬了口豆沙少的那一半。
      顾玖之慢悠悠地咽下去最后一口芝麻包,偏过头:“大师兄你也别打赖账的主意。”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一热,半个豆沙包撞在他嘴角。
      顾玖之翻了个白眼,张嘴咬住。

      薛逸端着药碗出去,没一会儿又折回来,一手一个茶杯,自言自语地抱怨:“果然太甜了就容易……”他抬头对上顾玖之似笑非笑的眼神,把“腻得慌”几个字又咽了回去。
      顾玖之接过茶杯,吹了吹,随口问他:“所以你为什么不买个肉包子或者饼?”
      薛逸愣了一瞬:“操,我他妈的忘了。”
      顾玖之茶杯都凑到了嘴边,视线从杯沿上抬起来,透过湿暖的雾气看向薛逸,整个人像是钉在了那里。
      良久,他把茶杯放下来,有些不自在道:“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应该还有。”
      “一会儿不回去。大夫说你最好别折腾,要感染了晚上可能会烧,而且弄得不巧伤口别又裂了。明早回。”兵荒马乱的,薛逸才想起来这事还没跟顾玖之说。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被顾玖之打断,说到一半又提前缩了缩脖子。
      果然,顾玖之几乎是紧接着他的话便反驳:“又不是什么大伤,走两步路还能扯着肩了?药都喝过了。况且烧也是正常的事情,熬过去便好了……”
      他深吸了口气,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憋了回去,有些烦躁道:“算了,一会儿我自己回去,又不是不认得路。”
      顾玖之的手紧扣在刀柄上,用了很大的劲,指尖泛白,好像只有贴着那段冰凉的金属,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他本就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性子,最信得过的恐怕只有手上这柄刀。在平兰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下午刚打过那么一场,受了伤,在这个什么都挡不住的医馆里,几乎是毫无戒备。
      他满脸的散漫,跟薛逸吵架斗嘴甚至动手,跟师兄们插科打诨,满不在乎地安抚人……拼命拼命压下去了,可他心里,那段不安还在。像被丢进了陌生丛林的小兽。
      ——薛逸知道他此刻摇摇晃晃的平稳,就像他知道他必须要抓住刀柄才能安宁下来的内心。
      他想逼问他为什么,什么造成了你的不安,天生的还是后来的,你又经历了什么……就像平时一样。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么一个瞬间里,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知道了。那不安是怎样撕咬着人的折磨,他太清楚了。
      薛逸抓起顾玖之的剑,用剑鞘轻轻贴了贴他的手背:“我也不走。”
      顾玖之皱眉:“不用。”
      薛逸手里的剑一点点放下去,靠过去,滑进顾玖之的手里,贴着他手掌根部的皮肤:“我在这里。”
      顾玖之轻轻蹭了一下剑鞘,沉默了良久,迟疑着点了点头。

      //

      顾玖之又灌下去碗药,没烧起来。大夫来看过,说他身体好,没什么大问题,今夜如果没有高烧,明早便可以安心回去了。
      伤口上灼热的麻木早就退了,变成了绵密的痛,一下一下地刺激着感官,接连不断。
      最开头疼起来那阵,他正在跟小七分点心,然后便是薛卓过来,分散了注意力,不算太难挨。再往后一些便习惯了。不觉得有多疼,反而是头脑里被折腾得有几分昏沉。
      无所谓……横竖没什么大事……
      顾玖之和薛逸坐在榻边,闲聊着解决了一包半糕点。剩下的那半包荷花酥,包严实了搁在小案上。
      顾玖之里头的衣服还没换,倒是披了件干净的外衫。是周川送过来的,宋无忧、梁好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跟了过来,围着顾玖之和薛逸一脸的担忧,大有在这屋子里打起地铺的架势。最后被薛逸轰了出去才算消停。
      顾玖之手搭在膝盖上,压着他的刀。衣料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他半截手指。
      这是周川的衣服,比他的大了一小段。穿在薛逸身上倒是短了几分,露出一截小臂。
      周川没好意思进两人的屋子翻找,拿了自己的衣服过来,今年初秋新做的两套,还没穿过。
      周川稳重,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在师弟们之间颇有些威信,看着老成又冷淡,却总是在各种小细节上体贴着人,不动声色地照顾着青云观里所有的人……
      顾玖之捻了捻那片布料,脑海里浮过周川平稳的笑、方淮的絮絮叨叨、小七乖软的表情、常在的跳脱活泛、任可行状似冷淡又偷偷瞥过来的眼、宋无忧急吼吼的一叠声询问、万成别扭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谢谢、梁好关切忧虑的目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人的模样,变成了他闭着眼都能想起来的影像。
      嬉笑打闹,相互扶持,挤在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过每一天,好像他们是真的朋友——真的家人。

      顾玖之垂下眼,伸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个很大的圈,很柔软地叹了一声:“真像一家人啊。”
      薛逸很理所当然地点头:“本来就是啊。薛卓是我的兄弟。师弟们也都是我的兄弟。”
      顾玖之笑起来,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他指了指自己:“我也是么?”
      薛逸想要点头。
      那当然是啊,你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兄弟?你怎么能不是我的兄弟?
      可他对上顾玖之透澈的眼睛。那里头清冷,像是含着终年不化的冰雪,有凛冽的风。可在灯火下又那么柔和,温暖的阳光落在茫茫雪原上。
      他忽然便愣住了,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牵绊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没法、也不愿意点下那个头去答应。
      顾玖之也是么?
      他不知道顾玖之的来历,不知道他的目的,他们相互试探甚至偶尔相互攻讦……可是怎么能不是呢?
      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白天夜晚,分享过很多坛酒,交换过数不清的念头和想法……明明,他们那么默契。
      明明,他像是最贴近自己魂魄的人。
      你应该告诉他的。告诉他如果一定要比较衡量,那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最亲近的兄弟。
      薛逸从不害怕自己一朝走眼,被人陷害。他为人向来坦荡,兄弟便是兄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后果不敢去担负的。
      ……可是,他内心里,有什么在拒绝着,掐着他的喉咙不让他说出去肯定的话。
      ——他不想把“兄弟”这两个字放到顾玖之头上。
      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好像顾玖之是独一无二的。伙伴、朋友、兄弟、家人,他不应该被分拨到任何一类里头。
      好像只要把他归结成同阿淮他们、甚至是同阿卓一般无二的兄弟,就会有什么消散。
      他,不愿意。

      薛逸怔怔地看着顾玖之,长久地凝望着那双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影子倒在里头,安安静静地放在中央。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流淌过而过。
      久到顾玖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啧”了声,很是无所谓道:“行了吧,大师兄,你也不用这么为难。我又不会为了这种事伤心。”
      他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薛逸,笑:“这种来历不清的,说不好哪天我们就要拔刀相向了。哪能做兄弟?”
      不是——不是的!
      薛逸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反驳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开。可他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不是什么?
      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
      薛逸无言地望着顾玖之,第一次生出了无措而慌乱的情绪。

      顾玖之忽然伸手,捂住了薛逸的眼。
      那双眼睛漆黑,见不到底,里面却含着极盛的光,复杂得难以辨清的情绪在里面周折。几乎灼痛了他。
      过了一会儿,顾玖之放下手,咳了声:“睡觉吧。”
      “嗯。你得养着。”薛逸顺势应,把那团理不清的情绪塞到了角落里。
      “大师兄,小伤,你们这么紧张,我都快以为自己是瓷片糊的了。”顾玖之伸了伸胳膊。
      薛逸笑:“小师弟你要真是瓷片糊的,按这折腾法,早碎了千八百遍了。”
      “那也能在碎稀烂之前砸你个头破血流。”顾玖之翻身上榻。
      薛逸把凳子拖过来,站起来吹熄了油灯,坐到了凳子上。
      顾玖之一愣,想起来这人没地方安置,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月光,打量了下凳子和床榻的高度:“你就这么睡?”
      “是啊。之前也没少趴桌子。”薛逸答得自然,趴下去,整个人弓出个很大的弧度。他又爬起来,揉了揉脖颈,“我觉得……还是可以对付一晚上的。”
      “大师兄,桌子和榻是一个高度么?你怕是不想要这个脖子了。”顾玖之轻嗤,在薛逸问出来“不然怎么办”之前,指了指床榻里侧,“让你一半。不过你得睡右边。”他语气有些不自在,别开了眼,不去看薛逸。
      “我……”薛逸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忽然又想,扭捏个什么劲,不就是师弟么,他跟项二他们不还挤在大车上凑活过好些个晚上。
      可这是顾玖之啊……
      有个声音微弱而别扭。
      “睡不睡?”顾玖之的表情模糊不清,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耐烦。
      “睡睡睡。”薛逸心一横,翻身进去。横竖是不能在榻边趴一晚的,不然指不定明早他就不用出医馆了。

      //

      榻窄,薛逸和顾玖之的胳膊贴着,盖在一床被下头。体温隔着衣服,一点点交缠。
      不自在,却又安心。从未有过的温暖包裹了他们。
      顾玖之慢慢放松下来,柔软的情绪无端地从心底生了出来。好像身边的这个人就贴着他的心魂,一切都可以诉说,都可以信任。
      他被晃动了心神,紧闭的闸门松开,情绪伴着话语慢慢流出:“我也有个兄弟。他在……我的家乡。”
      “嗯。”薛逸很认真地应他。
      “他过得不容易的。我知道。他很努力很努力……”
      “嗯。他一定很了不起。”
      “会的。我不能帮他……那是他自己的命运,必须他自己去握住……可是,我还是常会想他,还是会想祝福他,如果世上祝福真的有用。”
      “……你想祝他一生平安喜乐么?”
      “不。祝他一生坦荡,一生自由。风霜雨雪都沾身,风霜雨雪皆不惧。”
      他说得那么认真,声音里含着笑。
      像在祝福远方的人,也像在祝福他们自己。

      “顾玖之,晚安。”一片安宁里,薛逸忽然小声说。
      顾玖之轻笑了一声:“晚安,薛逸。”
      薛逸听到身侧的人,呼吸慢慢平稳,轻浅而柔和。
      他闭上眼。无端地觉得世间平安喜乐,最好也不过此刻了。
      他意识快要散开来的时候,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模模糊糊地问,他怎么可以是你的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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