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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兄弟(三) ...

  •   薛卓站在榻前,垂着头。
      他抓着自己的衣摆,想要抬头,却又觉得有什么死死地压着他的脖颈,沉重地往下坠着,他没有力气去抵抗。

      他今年十六岁,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要靠油嘴滑舌去竭力周旋、尽一切可能避着祸患才能活下来的小乞儿了,也早就不需要为了一小块地盘、几个同伴便咬牙切齿地跟人玩命,又胆怯地掩着自己的野心,连自己都得骗过去,假装活下去便是所有一切。
      他握着整个望州、连带着周边辐射出去数个地方的情报,掌着足迹踏过了四分之一个大胤的人脉,势力拢过小半个平兰城的乞丐流民。而这一次过去之后,他们便彻底地在这个小城站稳了脚跟,掌住了私底下汹涌的暗流。
      ——他很清楚,这次薛逸他们的麻烦,根本就是被他波及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势力分割,势力带来利益,而有利益纷争便会带来敌对和冲突。
      首当其冲的,就是流民之间的争斗。
      世道乱了很多年了,流民接二连三,几乎无穷无尽。
      可城里一共就那么多的地方,他们又被律法压着,不敢闹事,也不敢找当地人的麻烦,便只有在内部不断地争斗,抢占街头的地盘、争夺青壮年力量。
      为了一枚铜钱、一张破披风,为了一处避风处,甚至为了一个乞讨的街口……小到可怜甚至可笑的理由,一旦跟生存牵扯上的时候,可以让每个人为它拼上性命,激发出血液里头最原始的凶性。
      他们落魄,但不愚蠢。
      很快便有人开始抱成团,而后又迅速地发展成了势力的集结。他们被利益、义气、情势驱使着,一同行动,一致对外,不断地试图扩张地盘,扩张势力。
      至高的利益是生存。大难当前,人的本能叫嚣着为了生存背叛一切,又忠于一切。
      势力的集结无比松散,又无比紧密。
      平兰城小,可这些纷争一点都没有含糊。在八年前与邻国南绍的一次大规模战争后,流民再一次大量涌入,矛盾便以从未有过的态势袭卷了整个平兰。
      先前的流民在漫长的年岁里融入了这个城市,有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割据。他们排斥后来的人,也渴望着吞噬新的力量,压榨出新鲜的血液和养分。
      新来的流民势弱,有人被旧一派拉拢,也有人咬牙不愿意低头。在与旧一派近乎惨烈的博弈中,渐渐汇集起了自己的一派势力,在打压下艰难地生存。
      新一派比不上旧一派的势力盛,却足够悍勇,他们所想要的,只是安稳地、不被“奴役”地生存。
      旧一派存在已久,也稳定已久,可生存压力小了,便生出了更多的欲望和不满,内部纷争不断,无数的沉疴旧疾几乎要拖垮掉这条巨蟒。
      他们在无言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摇摇欲坠的平衡。
      流民的数量越来越大,也随着饭食烟火,越来越渗透进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他们不敢去找当地人的麻烦,当地人的势力割据却看上了这一支力量。
      有乡绅、富商、地主,开始向人数众多的旧一派势力渗透、拉拢。他们都想要把这个小城控制在自己手下。流民没有胆子跟朝廷敌对,却也觊觎更多的东西,而本地的势力不屑于流民渴望的生存资源——他们一拍即合。
      与此同时,在这汹涌的暗流下面,一支势力在几年前开始悄然生长,一点点收拢着新一派的力量,甚至吸纳了一些年轻的农人商户。当它在平兰的各个角落展露出獠牙的时候,已然是一股可怕的洪流,在短短的一年不到里迅速扩张,和旧一派形成了相争之势。
      ——没人知道薛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摇摇欲坠的平衡终于在新一派的崛起下轰然坍塌。薛卓知道大的冲突避不过去了,也知道薛逸可能会被波及进去。
      这几年,他跟薛逸在平兰城里到处晃悠,整个平兰城的人都知道这兄弟两关系好。他们跟一帮“少年恶霸”也打了有些年了,一圈的人都晓得薛逸能打、薛逸的师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流民之间的争斗凶狠,但也直接,所争所抢不过是那点地盘、几分利益,没有那么多阴谋疑略、弯弯绕绕,最多的不过是拔了拳头就打,打到头破血流、服气了、恐惧了为止。
      他们必然会盯上“能打”的青云观。
      薛卓特意提醒过薛逸最近格外小心,也不用管他的事。
      却没有想到,旧一派忌惮薛逸、忌惮青云观到这个地步,为了绊住薛逸和青云观,不惜分出力量去埋伏。

      下午薛卓带着人跟旧一派对上的时候,在对面看到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个高个子,却少了另一个高个子和壮个头、连带着十几张他看熟了的面孔,他就知道他哥那边不好了。
      方淮急匆匆地冲过来报信,坐实了这个猜测。
      那会儿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去顾忌自己有没有慌,他只能相信他哥。
      一场混战结束,终于解决掉眼前的那些,他便带着人跟方淮往那边赶,仗着人数占优,迅速地摆平了混乱。
      然后他看到小七他们脸上身上的伤,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狼狈。看到他哥破破烂烂的衣服上、脸上、手上血迹斑驳,瞳孔里寒得像淬着冰。看到顾玖之一身的血,连站稳都勉强。
      那一刻他突然没了上前的勇气。他故作镇定地跟手下的人交代着后续,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薛卓油滑,什么场面都能说出来漂亮话,唬得人肯把命都给他。薛卓冷情,带着人跟他出生入死,多凶险的境地趟过,从来不见有多大的触动。薛卓镇静,刀劈到面前了,也能笑笑谈下一件事,连眼都不眨一下。
      可在那一个瞬间,歉疚和恐慌吞噬了他。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到底还是拖累了他们……
      他以为青云观这些人,不过是他哥的师弟们,同他只有那么一点点弯弯绕绕的联系,转脸就能淹没到人群里,各自相见不识。
      他以为顾玖之不过是个需要忌惮的人,不知道凭了什么让他哥另眼相看,他和顾玖之之间要么陌路要么猜忌。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把他们牵扯进他的纷争里头。
      他们同他嬉笑打闹,吃过一锅的饭,说着“阿卓你也是我们的师兄弟啊”,跟他分享“大师兄的第一百零九件无厘头事”,把自己的竹剑递给他说“阿卓我们昨日里讲了新的招式你要不要试试”,在街面上碰到会拉住他把新买的糕点塞到他手里,帮他吓唬走不长眼的混混……
      薛卓和他们交好,却不亲近。
      他总想,他们跟他不是一道的人,将来总有一天是要分道扬镳的。他不能、也不会把他们拖进他的混沌和麻烦里。
      可还是把他们牵扯进来了,他竭力想撇出去的这些人,因为他,伤重,流血。
      那又……怎么样呢……他能怎么办呢……
      他潜意识里想要把自己包裹起来,伪装起来,变得坚硬冰冷坚不可摧。
      他有一个放在心上的兄弟就够了,别的人,利用能利用的,其他的,随便怎么样都好。他哪有再多的地方去容纳再多的软弱,哪有能力再担得起更多的软肋。
      他要说服自己,只是他们运气不好,你及时到了,现在不是没事么。
      ——可是他连这么想一想都做不到!
      他眼前都是方淮抓着他胳膊不住地晃:“阿卓太好了,要不是你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小七白着一张脸,衣襟上沾着一片殷红,朝他笑得感激,有些笨拙地:“阿卓哥,谢谢你又救了我们。”
      是周川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伸过来想拍他的肩,又顾忌着自己手上的血,讷讷地收回去:“阿卓,真是帮大忙了。改明儿我们在观里摆酒谢你。”
      是常在、任可行、梁好围着他又笑又跳,喊着“哦哦——阿卓——”、“阿卓最厉害——”。
      也是顾玖之隔着人群冲他点头,眼神平静清明,甚至包容。
      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心口瑟缩起来,鼻腔泛起酸意。
      后知后觉地,他忽然意识到,他看到他们身上的伤,第一反应,居然是疼痛。
      好像那一些伤,落在他的身上。
      歉疚里拌上了恐惧,铺天盖地。
      他不敢去跟他们解释,不敢去道歉——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们。
      他多害怕啊,他多怕他们会责怪他,埋怨他——可就算这样也好,他恐惧着听到他们说,“薛卓你真麻烦”、“跟你做朋友真是倒霉”。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只想蹲下来,把自己抱成一团,装作还是当年那个孩子,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打伤了自己洗洗伤口,蜷缩起来,挨过去。
      可有些人的笑和温度已经流了进来,再割出去,只能留下一块块的空洞,空荡荡地落着风。

      “老大?”他面前的年轻人叫他。
      薛卓模糊地应,居然还能好好地把中断的话找回来,顺当地讲完了。
      是了,还有这些人。这些跟着他从险境里淌过的流民。他们做了自己的选择,为着自己的生存。可这么些年,不是没有过艰难的时候,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还是抹干净了头脸,沉默地跟着他。
      谁规定了不能离开、不能背叛呢?
      谁也没有。
      薛卓把事情交代完了,鬼使神差地,他轻声补了一句:“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跟着我,谢谢你们信我。
      年轻人愣住了,一张脸慢慢涨红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磕磕巴巴地说:“老大你、你说这个干啥。大家不都是、都是兄弟……”

      //

      薛卓用力闭了闭眼睛。思绪回笼,他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多久。睁眼便看到顾玖之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不急切也不催促,眼神清净,很淡,连冷漠都淡了。
      薛卓抓住了他自己的衣襟,无意识地扭紧,心跳剧烈。
      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顾玖之的反应,把心思全放在那个解释上。
      他在门口练了很多遍,勉力想在最短的话里把事情说清楚,告诉顾玖之,你们是因为我被牵扯进来的,对不起……在顾玖之生气、甚至把自己赶出去之前。
      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怎么会愿意被莫名其妙牵扯进这种麻烦……
      “坐。”顾玖之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情绪。
      顾玖之指了指薛逸刚才坐过的凳子,又指了指放在旁边小案上的糕点:“吃么?那几个是咸的。”
      他说着,没有来由地笑了笑。
      薛卓一怔。心里紧绷到极致的那根线猝然一拉,又缓缓地松开,憋着的气劲悄无声息地散了。
      他有些茫然,顺从地坐下来,攥在胸前的手垂下来,放到膝盖上。衣襟皱巴巴的。
      薛卓目光落在顾玖之的眉间,良久,苦笑了一下:“不用了,多谢。”
      顾玖之摇了摇头:“好吧。”看起来颇为惋惜。
      薛卓心里那根松垮的线已经绷不起来了。
      他慢慢调整了下呼吸:“下午这件事,是冲着我来的。把你们牵扯进来了。对不起……”他忍不住垂下眼,回避着顾玖之的目光。
      “我知道。”顾玖之的声音平缓,没有一点意外,好像理当如此。
      薛逸猛地抬头,撞进顾玖之的眼睛。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在油灯下头,通透明澈,锋利又清醒,像能刺穿世上一切迷雾。
      薛卓用力抿了下唇:“对不起,我……”
      顾玖之伸手打断了他:“不用。你是薛逸的兄弟,不是么?”
      薛卓呆呆地望着他。
      “那就行了。”顾玖之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笃定。他的目光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内容,坦荡,恣意又认真。
      兄弟,朋友,牵连不算牵连,拖累也不是拖累。
      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不过是有难同当。
      薛卓慢慢伸手,捂住眼睛。他深呼吸了几下,哑着嗓子问:“我能吃块点心么?”
      顾玖之笑起来,自己伸手去摸了块点心丢进嘴里:“吃啊。”

      薛逸端着药碗进来。
      顾玖之靠在小案边上,眯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困意。
      薛卓坐在他旁边,撑着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放松,连薛逸进来都没有发现。
      屋子里很静,谁都没有说话,却不显得沉闷。
      薛逸用脚顶上门,迎上顾玖之看过来的眼神,无声地比口型,谈完了?
      顾玖之轻点了下头,目光从他脸上转到他手里的药碗上,轻蹙起眉。
      薛逸笑,凑近薛卓,目光飞快地扫过了一圈,故意矮身撞了撞他的肩膀:“哟!阿卓!”
      薛卓一抖,回神:“哥!”
      他的语调是习惯性的上扬,像含着个很愉快的笑。在喊到这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依赖,是全然的信任。
      他笑着仰头,目光触到薛逸的脸,表情又一下子落下去,黯淡了几分。
      薛逸脸上的血迹已经洗净了,留下来几道细锐的伤口,一边脸颊有些红肿。
      顾玖之就着油灯的光又打量了他几眼,笑了声。
      薛逸翻了个白眼:“小师弟,横竖大家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你能别大哥嘲笑二哥了么?”
      “大师兄,那当然是不能啊。一个时辰前,不知道是谁在这里笑来着。”顾玖之慢悠悠地翻着旧账,笑得有几分恶劣。
      “小师弟,你可真记仇。”薛逸耸耸肩,盯着顾玖之的脸,装模作样地又笑了一声,“横竖再笑一遍也不亏。”
      “可惜了,大师兄你看不见自己这模样,否则倒是能更乐呵一点。”顾玖之懒洋洋道。
      薛逸瞪他,顾玖之不客气地瞪回去。片刻后,两个人又一起笑起来。
      “顾玖之你是傻么?”
      “薛逸你怕是脑子不好用。”
      薛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对嘲,先前的那些歉疚早就不知道被搅和到哪里去了。

      伴着这吵闹,门又被推开,六个脑袋齐刷刷地探出来。
      方淮起哄:“大师兄!你又欺负玖之了!”
      常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师兄你看看你,怎么能这样呢?”
      薛逸把刀往顾玖之手里一塞,一屁股坐到榻上,勾住顾玖之的脖子,语气嚣张:“我就欺负小师弟了,怎么着?”
      他目光还落在顾玖之肩头,仔细地避开了包扎的白布,另一只手上药碗端得平稳。
      顾玖之哼笑一声,刀柄抵住薛逸的下巴:“大师兄,就怕你没这本事。”
      “诶,说起来,大师兄你和玖之谁更厉害一点?”连任可行都搅和了进来。
      经此“一役”,他们先前对顾玖之那点畏缩和不知所措消弭了个干净,恨不得一伸手就能勾肩搭背,言语称呼里的生疏更是飞了个彻底。
      “来来来,可行啊,咱俩比划比划?”薛逸朝任可行挑眉。
      任可行半点不惧:“大师兄你挑软柿子捏算什么本事?”
      “哟,你也知道自己本事不济啊。”薛逸笑他,语气随意,没有什么嘲讽的意味。
      万成探头:“所以大师兄你应该跟玖之比划比划,强强……强强……”
      “强强对抗嘛!”周川接话。
      “滚。两败俱伤也便宜不了你们。”顾玖之随口骂,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拉近了距离。

      闹哄哄一团,等薛卓说要跟他们说事,推着人出去,才消停下来。
      薛卓回身关门。看到屋里头,薛逸把药碗递到顾玖之面前。
      顾玖之很嫌弃地盯了半晌,慢吞吞地伸手,把勺子拎出来,在碗沿上撇干净了药汁,塞到薛逸手里。
      他接过碗,一口喝干了,随手抹掉了嘴唇上沾着的褐色药渍。
      薛逸跟他说了句什么,被他似笑非笑地怼了回去,两个人又开始相互挤兑。
      薛卓笑了笑。
      他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顾玖之的时候。他看到顾玖之刀锋一样的眼神,看到他在太阳底下恣意又嚣张的挑衅,看到他坐在地上一手筷子一手碗吃得风卷残云。看到他仰着头笑得漫不经心。
      ——薛卓总觉得顾玖之很熟悉,眼下他终于抓到了那点熟悉感。
      是薛逸。
      他总能从顾玖之身上触碰到薛逸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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