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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成吉思汗弯弓射雕,蒙古军打下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疆域,民分四等,汉者第四等,一个乞食者——贱中之贱,剜树根时挖出了埙。不甘心的他终重见天日。时间那么长那么短,晃如隔世,又只是一场遗梦。乞儿见到他,算是个东西,便收了起来。
      末了,硬是拿这个东西换了一碗饭一条被,最实惠——再次被贱卖了。
      明朝的天下是朱元璋打下来的。玉埙还在民间流落。小地方,没人认得他,只知道是件玉器。他被放在土地爷面前,成了香炉,几个埙眼因为太泄气,被人转向与土地神相望。
      人们拜土地爷,埙觉得自己也应当受这样的尊敬,全当人们拜的是自己。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都过了几朝几代了,玉埙长大了,念念不忘的是「竹」,物非人亦非,想头没变。
      八旗的铁骑大踏步入关,留发不留头,文字狱,四库全书……他见证了这个朝代,却不知道有那么多野史在后来的电视上演出。是谁的荒谬?
      红毛贼入侵,断毁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天下,治乱相替。生关死劫谁能躲,阎王光阴不饶人。
      上头愚民不变,下头顺民照样,余下的都变了。百姓忍受力见长,官家抵抗力见衰。这是什么世道?
      教堂盖了起来,原本的土地神连同香炉都不见了。信仰即得救,一切罪过皆可用信仰来赎还。信仰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自欺和逃避。埙何尝不是?那年月雅片最凶,吞掉了多少人的心志,有点钱都流到烟馆子里去了。土地爷是安金的,香炉好歹是件玉器。
      在烟雾迷漫,云蒸霞蔚的世界里,他被当成了烛台,自己流不出泪,蜡烛代劳了。蜡烛在那年头可是比煤油灯矜贵多了,被放在柜台上,供主人炫耀的古董。烟四处流窜,从孔里游进去,又从那里游出来,极庸懒的,够呛,却仍是流不出泪。
      渐渐的,玉埙发黄了,像烟馆里的人一样。他爱上了大烟的味道。春云叆叇,如幻如真,沈湎微熏,颓废自在,谁能不上瘾呢?堕落,像王孙贵胄一样和着这个年代一并堕落了。堕落,还不容易吗?
      国【】民【】党的天下,从军阀混战中来。什么都兴西学——也可以说是学西。穿旗袍的登着高跟鞋,盘云头改成烫卷发,大褂外面是西服,长衫底下穿皮鞋。清朝遗老们的辫子-—也是假的,想当年这可是与性命相系的,伪满政权以及末代皇帝……
      没什么可信的,纷繁杂乱,满目瘴气,没有体统,更似炼狱。天下大乱了。还说什么体「统」、正「统」?
      这年月,有枪,说话才会响、才有「统」。
      天下尽是将军、长官、大帅的。
      长官家有个姨太太,看上了埙。开始时,老板讹她说是从坟蝎子手上得的物件儿,一开口硬要十条金子。姨太太一撒娇,军官带队带枪,一分钱没花,本就是无价的。
      洗刷干净,姨太太说这玉能压惊辟邪——尤其是这样的古玉。丫头不懂事,以为是个香熏炉子,拿些檀香片点了扔进去,满屋子的香气——点檀香是这家历来的习惯,檀香可以祛邪风。
      姨太太知道了,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大烟没了,檀香又留不住。有点星火,心才会热。对于「竹」,记不清了,天天浑浑噩噩。
      后来又有了新姨太太,接二连三的几个妹妹,人老珠黄,就像当初进门的埙。只是如烟岁月留下的熏痕无法洗去。气不打一处来,说是这个梨形的玉埙不吉利,什么都离了。使性子,扔了。沈到湖底。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水做的骨肉,水好冰。他只是一只埙,没有招谁惹谁。想起当年的师父,把他从水边捡来,细细打磨,也有水,除了雨水,似乎他已多年未亲近水了。时间的磨砺,使他羸弱卑微。
      有个男孩儿,游水时捞起了他,把埙送给女孩,连同几只钻进去的虾子。虾一见洞就钻,真是瞎子。也就十七、八岁,男的参了军。再往后,共【】产【】党的军队解放了天下。男的得了一官半职,回到原籍,女的已经亡故,临终前,死死抓住玉埙,喃喃念着夫名。埙伴她离世、伴她入土、预备伴她长眠。男的挖出了埙,疯疯癫癫地,在墓前待了几天,也死了。他们同葬一穴。埙被看成怪物,不见了。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玉埙被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了,很激动地带他回城,小心呵护,抚去尘封,再次洗净。学者告诉学生们,这埙有七孔,如有七窍,怕已是有了灵性;玉要人养,才会活。学者有个干孙女,天天跟着他。
      文【】革来了,知识分子再次遭殃,像秦时儒生,像清朝文狱,学者凭着那句「灵性」,被揭,成了「牛鬼蛇神」,戴着高帽游街,名字写倒了,还画上了叉,红色的。被剃了阴阳头,被批斗,被毒打,天天写检查,要他交代,还有罪证——玉埙。红【】卫【】兵们热血沸腾。老人跳楼,没死,收监,发疯,绝食,完了。连份死亡证明也没有,尸身无处可寻。
      他的孙女得人相助,到了台湾。一直用身体养着玉埙。
      吃着百家饭长大,冥冥中有股力量支撑着她。能挺过那种非人年代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后遗症,不信任,好猜疑,出卖至亲,善于利用,惊慌恐惧……这是无法驱散的阴影,永生永世。
      中国人是顽强的,并且顽强了几千年。
      也许正因为是个孩子,天真无知,这也是保命一方。他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对爷爷很重要,爷爷用同样怜爱的眼神看着玉埙和她。单纯。
      玉埙有人的滋养,渐渐回魂活络,变得清楚,绿点都晕化开来了。大劫之后的复原,需要时间,却也很快,只要有望。痛苦该不该忘却得那么快那么彻底?没人知道,但人人回避。
      玉埙一直陪着这个女人,去了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见到「竹」,是不是被毁绝了?不知道也不那么重要了。「寂寞的人习惯寂寞的安稳」,歌里面是这么唱的。
      老太太过逝时仍是独身,玉埙,作为遗赠,回国进了博物馆。
      有个老者,端详着他——比自己苍老,长得却那么年轻的玉埙,讲了一大堆话。玉埙到此时才知道,身上的红纹叫「红丝沁」,是拜尸体的血水所赐,还有深红色的橘皮纹,是由铁屑腐蚀而成的。他只看见伤痕,却不知受伤的原因。
      还有,他听见一句「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埙唱而篪和」。后来,在给他立的说明上,埙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篪」字——那个自由的禁令,也是一方墓碑,还有支撑生存的信仰希望。原以为可以订鸳盟,结鸾俦,诓了自己两千多年,原来只是个兄弟,一场误会,自欺欺人。
      两千多年的生命,那么长,冗长的生命是在四处游荡中度过的,在寻找一个梦中度过的;到如今,定居在博物馆的玻璃棺里,供人参观;梦也只不过是场误会罢了。抱着希望等来失望,往后还有那么多年的命,那么久远,看不见尽头,只是看着各种各样来参观的人,一个个模糊面目的穿梭来往。厌烦生命,不恋红尘,却也无法走向黄泉,看惯生死,却无法逾越阴阳。能做的只是选择长眠,并继续做梦。忆前尘梦来生,当下还有望吗?回忆的只是过去,当下并不那么值钱,死亡是他的另一个憧憬、希望、信仰……
      离了人,玉埙渐渐黯淡下来,要好好睡一觉。春梦即将了无痕……
      管他什么身份,没了,都没了,不过是只埙,只是一件玩物,应该作古的玩物,和他所有的邻居一样。
      只是,作为一只埙,历尽人事,重复平凡,身份众多,却不曾是一只真正的埙——他,从来没有被人吹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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