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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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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矜着来到世上,一只梨形玉埙。别的都是土坯子,单单就有这么个玉的,被世人琢磨成型,也琢磨着世人。
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埙出生在大乱之后的短命王朝。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秦也延续学习。人磨的埙,梨型的,圆滚滚,宫里的妃嫔媵嫱最看不得,容不下的体形。被磨砺完毕就直接出了宫。正赶上焚书坑儒,书生们和书一起作古作土。玉埙在路上见到竹简上有这么一句「埙唱而竹和」一唱一和,夫唱妇随,这是几时定下的鸳盟?凭着顶帽子,玉埙想找到「和」的另一半,这是个盼头。
只是不知该称「他」或「她」,统作一个「他」倒是省事不少。
流落出宫并未离京,离乡不离土,手艺人看着他,动情,自己的心血。终也因日子难过,卖了。
埙到了读书人手里,儒生——那年头最不济的儒生。贱卖了。天下姓秦到二世就结了。楚汉相争,垓下兵败,霸王别姬,双双自刎,刘邦登基。
刘家兴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是圣人了,儒生很受敬重。埙,作为发出――可以发出柔润舒和之声的乐器而倍受推崇,因为应了儒家「中庸」的「景」。不高不低的中音,不上不下,确是个好位子。
书生的子孙还是书生,没有抗争的日子,也不用费力坚守,埙成了笔筒,吹口容得下的,只是一管制作精细却不常沾墨的毛笔。没有谁是「度」量大的,包括这个提倡中庸、和为贵的年代。「提倡」之意便在于没有实现。
三国鼎立,魏晋南北朝,天下大乱,五胡内迁,埙到了塞外,看过牧民,看过牛羊马,看过漫天草,之后又回到中原。
他的印象,年头不长,年号很多,当王的也多,衣服、语言还是多。版图都不大,脾气都很大,支离破碎,山河飘摇。
他只是来回颠簸,今天这里是主明天却成了客。身上的绿,像浮萍。
又是一个短命的朝代,隋炀帝开的运河,有多壮观啊!还不是亡了。埙再次入宫,作为古董被人呈上去——这也是一种掠夺,一个朝代对亡故者的掠夺。成王败寇。哪一朝不是这样呢?
唐朝,鼎盛颠峰。棋盘格局的长安方方正正,房子和人都是棋子,圆的。天圆地方,天盖住地;棋子在棋盘上撕杀,缺了一方都不完整。
李家看重道家李耳,认祖归宗,偏偏有个武则天——中国唯一的女皇帝,留下一方无字碑,还有一个日月当空的「瞾」字留传至今,推行酷吏制度,大兴佛事。玉埙落在商贾手中,「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他是一份礼物,「商人重利轻别离」,只是一份哄人的礼物。玉埙记得那个女人,梳着堕马髻,描着蛾眉,贴着钿花,曾经绝色。一天天老去,韶华光贱,胭脂褪色。等的是什么?天天和他对望的女人。生活安定——不易的安定,自然有心思想别的,神似的,埙想着、记着、念着「竹」。
在一次宴会上,埙见到箜篌,箜篌也是极骄矜的,凤头高高昂起,比人还高却是死物,永远飞不上天。埙向箜篌打听「竹」,引来一阵笑声,长长的,有细有粗,和弦。箜篌说,别说是我了,笛、箫,还有箸、筘,都有这种帽子;还有篔筜。一种长在水边的大竹子。有趣的「篔筜」,一半是竹帽子,一半是离土的埙,这是不是征兆着天生一对的相聚呢?心里小鹿乱撞,箜篌还在笑,太杂了,弦又那么多。但埙觉得多好啊,善意极了。总算是个较「圆」的年代。也许只是个较「圆」的梦。
珠圆玉润的年代,一个玩物被送给另一个玩物,彼此玩弄欣赏着。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五代十国又是大乱。宋朝文人治国,还有宋词,地位甚高,天下生生分成南北。文人一大堆,却没出几个武将。
「山河破碎风飘摇,身世沈浮雨打萍」,偏安的江南,风光旖旎。
埙把南边看了个真切。几经易手,随着王孙贵胄来到南方。
枝头的荔枝,妃子笑,娇滴滴,红艳艳,原名叫得更真切些,离枝,也是矜贵得不行。系出长于蛮荒地,却博倾国红颜笑。果肉晶莹,叶子滴翠,像极了玉。
不知被谁遗失的玉埙,知道有个孩子捡了他。填上土,放进一颗荔枝核儿。玉埙沦为一只花盆,和其它的瓦盆在一起,玉坯子填进了土,满胀的,灰头灰脸,却还是那样的骄傲,口向天,吐出芽,仿佛在倾吐积怨。湿润的玉,养出翠刮刮的苗,将来还要养出娇艳可人的糯米糍,就是「天生我才」。
出身让人即使落难也能充分支撑仅存的空壳,那也仅仅是图有一名虚幌的廉价自尊。虚荣就是那么强大。玉埙再落难,还是系出名门的玉埙。
苗一点点长大,根须从埙眼往外爬,撑着埙也抱着埙,扎根土里,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也可以说胳膊肘往外拐,还有吃里爬外。渐渐地,埙,作茧自缚,被根擒住,让土湮没。这个杀父弑母万世遭天谴的。养育了却被毁灭了——或者说得更直接点,是自毁。
埙不甘心就这么亡了,不要香消「玉殒」,还有「竹」,还有残简篆体记录下的鸳盟。他极力不让自己听——不要「陨」;极力不动手——不想「损」,要矜贵自爱。连人都无法掩饰手泄露的秘密。
夏日晴天霹雳,正中树端,烧成灰烬,覆盖着埙,是对他的补偿,天是有眼的,他想,极自怜极自恋的想,被埋在地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