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孙升

74、武陵春（完）

　　他们一共在江岸上漂泊八天，在此期间杜如吟看到最多的就是看寂寞潮水一次次拍打江岸，送千里白浪回旋于长空之下。偶尔江远陌会感到孤寂，对着层层卷起的如雪白沫吹笙到天明。杜如吟一回头，就看到石尤风下斯人玉冠明润，在漠漠碧林中滑过一点亮光。
　　通常这样的时光不长，尤其在阎王雨驾临江面后他们就习惯了躲避江雨和追兵。三更夜深，两人常常会听到船舶与暗礁之间破裂的声音，妇孺的哭声隔着渺渺江水依旧可以清晰传来。往往第二天，河水中的鲫鱼肚子里就可以刨出指甲头发。
　　所以两人都不吃河鲜，江远陌尤其厌恶这些，每日只茹素过活，杜如吟则趁着雨歇驾着小船去看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湍急的倩罗比湄水更强横霸道，茫茫天地只有阴沉的乌云在诉说过去发生什么。江远陌摇着桨，对她说：“你真是没趣。”
　　杜如吟低着头，“和你比起来，这世上没什么人有趣。”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你不痛快。”他抬起头，“我不信你没听到那天的声音，有人用利器凿穿了他们的船，玉器银器乃至易碎的陶瓷都被他们摔在岸上祈求饶命。结果你看到了，除了适龄的女人，那群人连小孩都没放过。”
　　“你听到了，但是你什么也没说是吗？”
　　杜如吟感到一股战栗和心惊从心肺传到四肢，她的发丝都因此酥麻，但是她不能否认，那天滴水的芭蕉梧桐，片片叶叶都记录了深夜的惨案与别离。零落的空阶下没有一个营救之人的脚印，只有湿透的袜子曾短暂停留，观看一船灯火如何熄灭。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带着你冲出去？我们会死，我们都会死在那群人手里。”
　　她摇摇头，“我曾经追随文泰帝过江，比你更清楚在这八百里水域纵横的匪盗是如何凶狠，一半的宫娥妃主被抛下，王孙死难者不计其数，至今难寻尸骨——”
　　“我不是说这个，我好歹也被江渡厄养过，也知道这里面不太平。这鬼地方两岸山似铁炉没个缺缝，四面水涌胜潮为当朝第一杀人将军，说是江水，其实是一个闭塞的峡谷。我是说你——一个即身处此处又心处此处的人该怎么办？”
　　“如吟，在这吃人的乱世中你是个君子，但在权衡利弊中你可不是一个常胜将军。这八天我守你其实守得松懈，你大可以趁我不备逃跑，但是你既不愿意看我失去孩子又不愿意回去和严陵把话说全，迟迟待在这儿浪费年华。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如吟沉吟半日，忽然觉得自己名字当中的如吟二字简直是讽刺，如吟如吟，倒是是吟还是未吟？她一腔心事咽在胸口，竟比在倩罗险境中落难的行客还要苦楚三分。
　　两岸夹缝之中被潮水洗出各种颜色的鲜亮石头牢牢嵌在山上，比人还可靠三分。千尺绝壁有时候将日月也吞没，江杜二人趁一个有光亮的好天将手上最后的铜板换成小舟，看阎王雨一寸一寸离开倩罗江。
　　他们都知道倩罗水速颇急，连接中州杜州只需要一个白日和一个夜晚。千里之行，若没有盗贼暗礁，伴着密密麻麻的猿啼可能只是眨眼功夫就可以到达。冯家的船队在避过阎王雨之后，须臾就能重回杜州。这一次转头，若不出意外，就是终生不见。

　　彩绘的楼船带着商队和冯家的使者下了郁郁葱葱的树林，他们手上都像当初江远陌交代的那样绑着红丝巾。江渡厄虽然年纪已老，但是威望还在，他们一行并未受到太多刁难就顺利回到杜州。
　　杜如吟真心实意为他欣慰，“远陌，你孩子来了！”
　　江远陌却在瞥向山的那一侧时面色大变，迂回山脉携带绿水送龙舟渡过倩罗，比船还高的古木挂着三两成串纸钱。龙舟，除了王朝宗亲之外，就只有州牧及以上的朝廷大员才可乘坐的龙舟上吹奏着唢呐羌笛。
　　重岩叠嶂内绿荫森森，挂住船头竖着的白幡与一个个凄凉的“严”字。此起彼伏的泠泠水声迎合着凄凉的猿鸣盖住若有若无的哀乐，杜如吟几回纵目，也只能看龙船越行越远，驶向更迂曲的江道。她伏地流泣，若有狂疾。几次把头往树上磕，又几次被江远陌拦住。
　　杜州州牧严陵薨于阳城，世传杀他的人是张刺史门客与庆州那些商人派遣的刺客。
　　所谓的世外桃源，或许只是一个大些的倩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