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孙升

1、五十弦（一）

　　“原来我竟不痛苦，原来我竟可以忍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冯润，你冷静一点。”
　　“我不冷静，我也绝会不冷静。”
　　酒水撒了一地，辛辣的劣等酒水的香气钻进人的鼻子中间，甚至投入人的心里，眼里，换成眼泪尽力落下来。
　　“我不会再等你了。”冯润听到自己说。
　　男人顿了顿，“你去哪儿？我好找你。”
　　“去哪儿都行，只要有琵琶琴瑟，我在哪儿都有一口饭吃，走到哪儿都有比这更好的酒喝。”她听见自己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点寒，桌子下躺着的破碎瓷片透出一点冷，两相混着显得模糊而美。“你不要管我，你先收拾收拾那些碎瓷片吧，顺便看看剩下的柴火，还够不够你明天晚上用的。”
　　“我走了，你别送。”
　　梦境像金纸泡发了水，她一时清醒，可很快又昏沉下去。眼皮子底下一片黑，像是她年轻时离开仙源，度过宛城时看见的那一片连绵山脉。
　　她清楚自己在做梦，梦里自己幻化成了一座比宛城附近更黑，更高大的山脉。冷冰冰的月亮撞在她黑亮亮的身上，照得身上山石化成的衣服，比霜花还白还嫩。她被撞得四分五裂，成了大量泛着幽幽白色的沙漠，被风吹成了雪，飘在呼啸北风里。
　　如果能飘到临江城就好了。那里距离王都不远，而且没有那么贵的柴火灯油。可是飘来飘去，还是没个归宿。
　　她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我这是要到哪里呢？要变成风花吗？”
　　“你哪里都不准去，”她听见熟悉的男人的笑声，“你就在我这里。”
　　她醒了过来，首先看见居然是她熟悉的光，她在梦里变化多端，却总是离不开这颜色，是山也好，是沙也罢，就算是变成了雪花风花，总是这干瘪的白色。
　　冯润用近乎哭泣的声音说道：“公子。”
　　公子含光坐在她身边，微微笑着：“我在呢。”
　　窗外的雪应该已经很大了，能够听见冰雪从屋顶落下来的声音，簌簌的。但是清凉的气味可以给人稍微的安慰。她似乎又有了一种闲情逸致，不同于往年对于大雪压塌房顶的窘迫，她还有心情心里思索：“他应该没有听到比那更早的梦话。”
　　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不值得庆贺。

　　黑暗里她不大能看清他的脸，只能体会到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冯润，”他很轻地说，“我可能要先走一步。”
　　天还没有亮，外面的风霜大到足可以把一个小孩儿吞没的程度，他却要走。可是冯润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有默契的说，“那么，王上，您路上小心一点儿。”
　　使馆里面负责点蜡烛的侍女终于来了，她捧着高大的烛火，从珍珠帘穿过来，像是一只轻盈的飞鸟。冯润的眼光轻轻停留在那个女人身上一瞬，便又转过了头。
　　国王很快穿好衣服，他白皙修长的手穿过今早从临江城运过来的绿梅花。冯润没有问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在河流都已经结冰流通不了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拿到梅花的。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王后，寡人的名姓你还记得吗。”
　　冯润道：“妾怎么会忘。”
　　他们之间的称谓换的比宫殿外的风雨还要快，彼此之间却像是早就熟悉这样古怪的称呼方式。渤渤的老国王就要死了，新的国王还在中州当人质。他等不及了，今夜就必须走。
　　曾经的公子含光，现在的君主含光。
　　含光点了点头，目光若有所思，“那就可以了。”
　　马车已经备好，他好像早就又所准备。
　　辘辘的车马声从使馆抛出去，冯润好像清醒了一点，她走下床去，看到的居然是一片属于梅花的海洋。
　　白色，红色，绿色，倾斜的枝干亦或者是笔直的。冯润的手轻轻穿过这些那些脆弱的花朵，发觉她们都不是饱满而鲜嫩的模样，似乎都被打了蜡。
　　冯润的眉头低下来，在摇摇欲坠的灯火下观看这些美丽而破碎的花朵，似乎自己也变成这些干枯生物的一部分。
　　她想起自己和自己夫君在离去前说的话。
　　“您就没有什么话想要留给故人的吗？只言片语也好，夜里能用来想念。”
　　“不了，这一去山高路远，注定没有回头之日。我就不叫她惦记我了。”
　　冯润有些犹豫，“一别之后音信疏远，此夜不趁雪光留下些惦念，只怕日后后悔无及。”
　　公子含光的脸在那一刻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半明半暗的，只有梅花横斜的影子投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教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恶鬼。
　　他笑了一下，“所以才不的，毕竟你走的时候也没和云将军道别，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