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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望穿 ...

  •   短短两个月,宜宁已经闹过好几次自戕。
      不带任何犹豫或者畏惧,素净尖锐的银钗在她白皙的腕间划开血口,血液渗出滴淌,月光下她的脸煞白,唯有一只胳膊鲜血淋漓得可怖。我听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喊不出一点声响来。
      侍女端着茶盏推开房门,毫无预料地惊叫着失手滑落打碎青花釉瓷,一地狼藉。

      宜宁昏睡了近一周时间,杨素每天都来看她,在她床畔望着她因伤苍白的容颜呆坐半个多时辰才去上朝,隐在黑暗里的半张脸晦朔未明。我不知他在兀自沉思什么,也许是那些年在建康的岁月;而如今建康城破,公主灭国,往事早已灰飞,唯余带着焦痕的断壁残垣在提醒着所有人痛楚的感觉。
      她醒来的那日长安下了大雨,宜宁在噼里啪啦的雨声繁响中睁开眼,视线聚焦的瞬间正对上杨素布满血丝的眼,自然也没有错过他面上失而复得的惊喜。
      “你醒了?”他扶起宜宁将温热的茶水缓缓送入她口中,端着茶盏的手极轻微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怕她推开,亦早就知道她永不会原谅他。
      杨素抓住她完好无缺的那只手腕,使劲箍紧,宜宁吃痛地闭上眼,听到他在她耳畔恶狠狠道:“你别再妄想轻易逃离世间红尘,别忘了陈叔宝还囚禁在长安,我劝你最好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翌日他便请了宁远公主来看她,现在也许该称宣华夫人了罢。两双清亮眸子对上的刹那雨雾升腾,宁远小跑着扑进宜宁怀里,片刻便濡湿了她肩部的衣料。
      宜宁轻揉着她的头发,笑中含泪道:“多大了还哭鼻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宁远抬起头来抹泪:“我不哭,不哭了。”然停不住地哽咽:“七姐姐,你千万别犯傻。我,皇兄都在挂念着你,还有徐侍中,他一定还在等着和你相见。”
      “你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无由掀起的落红翻飞,宁远紧握住她的手:“可我好想建康啊。”
      宜宁没有回应,只是将她又往怀中搂了一搂。
      好似轻轻的一阵风吹过宁远耳畔,她听见宜宁说:“对不起。”
      “已经,回不去了。”

      宜宁的气色竟真的一天天鲜活了起来,也不再想着如何寻死觅活。杨素以为是宁远的探访起了作用,便拜托宁远若有时间经常来府中瞧瞧。但我想,该是宁远的话提醒了宜宁。
      ——徐德言还在等她。
      以前刚到公主府的时候,宜宁总喜欢玩点小孩心性的游戏,突然躲起来不见踪影,任徐德言翻遍全府的找到焦头烂额,才咯咯笑着跑出来。
      “你幼不幼稚呀?”徐德言轻刮她的鼻头,蹭了灰的手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土痕。
      她嫌弃地摸了摸鼻梁,娇声道:“在夫君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不是吗?”
      “是是是。”徐德言大笑着点头,吩咐侍女去取干净的面巾来。
      像是很多年前,她真的是个孩子年岁之时,也和另一个人玩过同样的游戏。
      那人冷着脸,看她灰头土脸的从小隔间里钻出来,甫一抬头便甩过来一条面巾。
      “殿下,身为公主,您要时刻注意仪度。”
      我看见她瘪瘪嘴,委屈道:“师父好生无趣。”
      她低下头忙着擦拭灰尘,垂眸错过了那人翘起的嘴角。

      原来豆蔻年华,宜宁也曾有似涌潮般心动的倾慕。可那份喜欢太简单太年幼,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便夭折在流淌的时光里,甚至只堪堪停留在悲伤来临之前。
      后知后觉的被欺骗,残忍的温柔。
      我不知宜宁心中到底作何感想,但我知道,后来的她一定深爱着徐德言。
      只有新生的绿叶,才能取代色彩渐褪的枯黄。

      数百年前亦是天下动乱,我看着貂蝉周旋于枭雄之间,送吕布于秋波,报董卓于妩媚。以单薄女子之力想为天下拨正乱轨,伴着战争的余音一步步走向自己人生的尽头。
      我只是一面铜镜,什么也帮不得她。
      而如今也只剩下半面,承载着宜宁和徐德言团聚的希望,却给不了他们任何确切的回答。
      这年元日,宜宁早早起身展纸写信,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填满空白。
      “小玉,”她唤婢女进来,将信封和我一并交给她,“帮我把这封信和半面铜镜交给丰娘,她知道该怎么做。”
      丰娘是宜宁的乳母,数年来受微昭仪临终之托,一直伴她身侧,也一路随至长安,十分可靠。
      看着宜宁略带兴奋的面庞,我不禁黯然,恐怕她今年是要失望了。

      千里之外的荆州,不太平整的木制屋顶漏下丝丝缕缕的初晨阳光,徐德言闭眼躺在简易木板搭就的床板上,咕噜噜的水沸声响起在不过十平米的空间,半晌有布衫身影掀开屋帘往石锅内倒进杂七杂八的药材。
      “咳咳咳——”那人将徐德言扶起,递茶于他:“你再休息一会吧,等药熬好了我再叫你。”
      我被他顺手放在枕侧,不知怎得自宜宁将镜身掰成两块开始,我的面前就像平摊开了一本书的两页,一页在宜宁这边,一页翻在徐德言那边,一眼望去,截然不同的画面感喷涌而来,短短数月掠尽人间百态和相思疾苦。
      “我们今天真的不能再走了吗?”徐德言问那人。
      “你都这样了还往能哪走啊,好好躺着,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那人以强硬的态度和动作摁下徐德言欲坐起的身体,转身去仔细熬药。
      一声绵长的叹息氤氲在空气里。

      一轮皓月孤傲地悬在墨海似的天上,入冬的天气不觉已寒凉,澄明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霜,越发显得清冷。上元夜的花灯团团簇簇,晚风夹杂着焰火的硝烟气拂面而来,沿着长街一路走一路望,我被宜宁挂在腰间,她瘦削的身影几乎要淹没在拥挤的人潮里,杨素回头紧紧抓着她的手,宜宁挣了几下没挣开。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我们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宜宁面前,她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杨素及时伸手扶住她,将她半揽进自己怀里,用袖子掩住了她的脸。
      “没事吧?”他问,宜宁并不做声,沉默地躲开他伸出的手。
      突然听到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火光交簇,绽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宜宁抬头去看,料峭的春风吹起她垂下的黑发,素净的脸庞随着焰火的映照明灭可见。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杨素一直看着她。
      好像那年偷跑出宫,建康城内同一片天空下明灭璀璨的烟火。
      宜宁回头扫过来时的路,团团簇簇的人头涌动,却没有一个是她所想要的。
      “我们回去吧,”她扯了扯杨素的袖子,“我好累。”
      府内纱灯明亮,未谢尽的腊梅在静夜氤氲着清香,杨素随她走进蘅芜苑,宜宁左脚正踏入房内,他伸手捂住她的眼,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簪,上雕几朵栩栩如生的未绽红梅。
      像极了建康的冬。
      杨素将它别进宜宁发间,笑道:“果然衬你。”
      我想起那时,宜宁最喜这些首饰,出宫一趟必要搜罗众多,陈叔宝也总给她送,满满几妆匣的珠钗宝翠。虽然只是月光下的一闪而过,但我却看清,和那时宜宁因急着在宫门落钥前回宫错过的是同一支。
      我忍不住想叹气,只听宜宁似是抬手将它取下,福身颔首:“多谢相爷,夜已深,还望相爷早些歇息,恕妾身身体不适,先行休憩。”
      “你不用这样着急与我划清界限,”杨素道,“我从未想过逼你。”
      “那时是我骗了你,对不起。”话毕他又急着补充:“但那并不是处于我的本意。”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宜宁关门的手微微一顿,语气格外平淡:“相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妾身如今乃一介俘虏,得相爷钟爱,一句有愧,何其有幸。”
      “况且已过去这么久,立场不同罢了,妾身从未怪过任何人,只怪这乱世纷荡,命运不公。”
      “妾身是相爷的妾身,又能去到哪里呢?”
      那时的我,也是真的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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