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国灭 ...
-
德言作驸马后入朝廷任侍中,也颇显露出他的政治才华,夫妇二人互敬互爱,夫唱妇随,成了一对当时人人羡慕的天成佳偶。
建康城破那一日,城墙外连绵的火光烧得天边云霞通红,炽热的气浪携着这个王朝日薄西山的衰败感扑面而来。
宜宁端坐在大殿上,隆重而华丽的大红公主朝服铺散开来,在印满凌乱脚印的大理石台阶上漾开层层水花。周围宫人尖叫来去,惊恐奔走,她却在这烦闹的世间划开一隅。
寂静的,清冷的,无谓的脆弱,一株摇摇欲坠却依旧干挺的花树。
徐德言走至她面前,蹲下来看她微垂的眼。她伸出手来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拗又坚决的不肯放松。
“没关系,都会过去的。”徐德言安抚地搂住她略微颤抖的肩,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尚在渗血的伤口。他捧起宜宁不知从何处蹭上几道泥灰的脸,目光缱绻又不舍,我听见他缓慢地说:“听我说宜宁,国已危如累卵,家安岂能保全,你我分离已成必然。以你这般容貌与才华,国亡后必然会被掠入豪宅之家,我们夫妻长久离散,名居一方,唯有日夜相思,梦中神会。倘若老天有眼,不割断我们今世的这段情缘,你我今后定会有相见之日。”
如何相见?要怎么才能再见?
我听见宜宁小声啜泣,断了线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在我的镜面上。
决绝的告别来得如此之快,所有的痛苦纷至沓来,她尝够了分离的滋味,而命运却也不是单凭自己就能拒绝的。
胄甲冲进大殿的那刻,宜宁只来得及解开裙带上系着我的丝绦,极清脆地将我掰成两半,一半留在怀中,一半塞进徐德言手里。
她说:“以后每年的正月十五日,你就在长安街市上沿街叫卖铜镜,直至我们找到对方的下落。”宜宁提裙下阶,在一片冷冰冰的铁甲背景中回望:“此去山长水远,我在长安等你。”
徐德言含泪频频点头。
迟来的痛感铺天盖地淹没了我,一丝丝沿着经络直至四肢百骸,断口处有如千万根钢钉划过,仿佛如今的宜宁。
破碎的,难以复原的一颗心。
一路风餐露宿,隋朝对陈国被俘的皇族还算优待,因此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有夜以继日地赶路与如出一辙的木然。
国破家亡的悲哀带着行将就木的躯体,如孤舟漂流,最终在长安搁浅。
陈国皇族到长安后,被分成四部分来处理:陈叔宝及两三个爱妃被幽禁长安中,其叔伯兄弟被放逐到遥远的边陲地区,宫女及女眷们大部分收入宫廷充当宫女,小部分出色的女子被分配给南征有功的将士及大臣。而宜宁则被赐给丞相杨素作妾,妹妹宁远公主被隋文帝收入宫中为妃。
诏书下达的那日,宜宁坐在地牢阴暗的角落里,微弱的阳光透过身后墙上狭窄的洞映射在她面前,面盆大小的光斑。湿冷的气息顺着脚底直传遍全身,听完栏外小太监拖着尖细声音的宣诏,她只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那团亮黄色。
“好一个才色冠绝……啧,可惜了。”小太监叹了一口气,卷起诏书踩着碎步扬长而去。
丞相府位于长安东街尽头,朱红色大门紧闭,檐下两个精致秀雅的琉璃灯缀着柔顺的流苏,随风飘荡。偶有燕子掠过飞檐,长长的黑色燕尾似剪刀裁过与记忆里如此相似的湛蓝天空。
叩响门后半晌无人回应,清脆的鸟叫在高枝上兀自奏和。宜宁手不自觉地把玩着我的半块残躯,细长白嫩的手指带着常年写字抚琴磨出的薄茧摩挲着镜身后的花纹。
又等待了好一阵,才有管家缓缓走来打开门,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宜宁。
“陈乐昌公主?”管家问,宜宁点头。
“快请进。”
穿过层叠紫藤架就的长廊,前厅已有侍女备好茶盏,刻花镂金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清淡草木混着沉香的气息。
竟有熟悉的揽华殿味道。
宜宁坐在红檀木椅上,垂头盯着裙上因为坐姿而压出的褶皱,分毫未动旁边小几上的茶盏。沉稳的足音清晰地在身后响起,我抬头只望见远方天际翻涌阴沉的层云缀连不断,遮住了半边天。
山雨欲来。
脚步在离宜宁一尺的距离停住,她转身行礼,抬袖叩拜的动作大气端庄,语气却极其凉薄:“妾身见过相爷。”
抬眼瞬间好似凝固的空气被点滴烛泪融化,漾开春水初生的奔涌与冷冽。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宜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
浓稠的沉默里,她才迟钝地恍然,那日掰碎我的挣扎与心痛如蜘蛛结网般延伸。
原来,越国公杨氏名素,字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