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青梅镜难圆》江尽时

4、君别

　　自微昭仪故去之后，宜宁再未主动提过出游。
　　像一碗雾气缭绕的热汤，放置在冰天沃雪之中，时日久了，连那点微弱的温度都随冬风散去。
　　了无痕迹。
　　临近端阳，各宫夫人开始兴致盎然地打络子，五颜六色的丝绦挂在御花园那棵绿意葱茏的桂树上，远望似有炫目的惊艳霞光。
　　有时皇后柳氏会来看宜宁，带着数百根缠着金线的彩色穗子让她打发时间。宜宁手工活做得并不好，两个多礼拜过去了才打好一只，简简单单挂在床幔上，随着误入的穿堂风在空中荡悠悠。
　　让我想起她幼时断了线的那只纸鸢。

　　因着先前有底子，宜宁在国子监很得太傅赏识，宣帝闻之欣喜，便在端阳节的前一日准她出宫游玩。
　　那是宜宁长到及笄的年岁，第一次见到外面世界的烟火气。
　　这里全然不似冰冷死气的巍峨金殿，熙攘的街道上，热气腾腾的铺子中食客络绎不绝；琳琅的珠宝阁中更有姑娘们在笑语盈盈地挑选珠钗；捏糖人的小贩和卖糖葫芦的老人……
　　宜宁兴奋地在街上疯野了一天，还争抢着与楚道喝了不少酒，直到傍晚时分残阳落尽，才意犹未尽地往宫里赶。
　　回宫的路上，刚下过雨的石板路湿润，微醺的宜宁脚下打晃，好几次都差点跌进楚道怀里。宫灯焰火幽微，我随着宜宁动作俯看长街明净如洗的青石板，那上面明晃晃地映出她含着狡黠意味的双眼。
　　紫藤花开在旺期，一串串悬挂下来，密密簇簇覆盖飞檐长亭，吹拂而过的夜风包裹浓郁芳香，夜幕点缀的星极亮，细碎的洒在粼粼的溪水上，有音乐的声音如水一般从大殿渗透出来，丝丝缕缕，融化在月光和空气里。
　　“殿下，”我听见楚道叫她。
　　宜宁似是回头，但楚道却没有再说话，静默半晌后，有喑哑的声音响起：“寝殿到了。”
　　衣袖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抬头，入目是容德殿端正的匾额，在廊下宫灯的掩映下愈发显得清冷。
　　我知道，分离终要来临，而我也总觉得宜宁察觉了些什么。但她什么也不说，没有反常的任何举动和言行，依旧是每日喜欢趴在静明池畔的石栏上漫不经心地揉碎指尖的鱼食，再看它簌簌落进水里不见踪影，片刻便引来大批游鱼争先恐后。

　　宜宁向来睡得很早，在宫人还未吹灭宫灯时她已然昏沉睡去。那夜天色尤其的暗，一颗星子也没有，堆叠的云层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甜腻的花香随未完全关严的窗飘散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
　　我被宜宁载置在梳妆架前，正对着那扇散发花香的窗户。
　　说实话，这草木花香总吹的我头晕。就在我思考要不要也睡个觉闭目养神之时，极轻微的木头磕碰声打断了我还尚未成熟的想法。
　　一道黑影轻落，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恍若折损中的永久并且脆弱的剪纸，然后我看见他蹑手蹑脚走到帷幔旁，似乎想要掀开轻纱。他轻颤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好久好久，却始终没能下一步动作。
　　片刻后，我听见窗扉掩紧的声音，那阵使我头晕脑涨的花香终于被阻隔在外。
　　我以为宜宁已进入深沉绵长的美梦，未料合上窗扉的刹那，她便从床榻上翻坐了起来，长发披散，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在夜色中熠熠闪耀。
　　云层飘移，半盏明月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了出来，清冷似水一点点漫上她的脚踝，似有一滴泪断了线从她眼眶掉落，砸在木质地板上无声无息。
　　“你果然骗了我。”

　　我知道那是谁。
　　他带走了她床幔上一直挂着的那只络子，却也不止带走了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