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墨》南风入君怀

71、去留

　　宫里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很快被传出去，很多人都在说，德安帝疯了。唯有德安帝自己知道，时至今日，他终于解脱了，从今以后，他不再是荻国的皇子，更不是什么天子，他与皇室再无干系，他也终于可以做一回自己。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沈长墨，哪怕他不愿意搭理自己，他也要和他在一处，撒娇耍赖都无妨。
　　“小风，小风……”
　　母妃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已然走到宫门口的容景风停下脚步，转身，果不其然，看见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在后宫礼佛的母妃正在宫人的搀扶下向自己匆匆而来，全然丢了多年来的大家女子的风度。容景风微不可见地抿了唇，上前去迎，“草民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余氏，是先帝的后宫里并不得宠的一个妃子，奈何她生下一个聪明睿智的女儿，一朝翻了荻国的天，改写一声命运，让她得享太后尊荣。她是后宫里无数女子一生的写照，温婉柔顺，知书达理，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得帝王恩宠，照拂母家。此刻她诚然是荻国最尊贵无二的女人，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小风啊，你这是要去哪儿？你不要姐姐，也不要母妃了吗？”见到容景风身上的行李，她再难掩悲伤，以手帕掩唇，哭着问道。
　　容景风笔直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仰头望着自己的母妃，平静地说道：“今后不能在母妃膝下尽孝，是儿臣为人子的过错，儿臣不孝。但儿臣相信，淑荣公主定会善待母妃，尽到儿臣未能做到的孝意。”
　　太后闻言情绪更为激动，伤心不能自已，她无力地道：“你们这是……你们这是何苦啊！你们可是亲姐弟啊，为了一个皇位，一定就要争得你死我活吗？”
　　容景风目光下移，落到自己面前的砖石上，“儿臣从未肖想过皇位，是她一开始就错了。为了皇位，她不惜利用我，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如今不过是结束罢了。”
　　“阿意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待在俞国，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质子吗？”
　　“为了我好？哈哈……母妃，,您可知道，若没有她的‘为了我好’，如今我早就和喜欢的人双宿双栖；若没有她的‘为了我好’，又何来的今日之祸，我们姐弟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容景风笑得癫狂，眉眼里却俱是冷意，步步诘问，“从始至终，我都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她毁了我的一切，难道还要我对她感恩戴德吗？母妃所说的为了我好，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他的字字句句，无不在诉说这些年来所受到的不公，叫太后无法辩驳，贵为天子却无权，身作下臣掌四方，手心手背皆是亲生骨血，恩怨爱憎如何语分明？太后只能发出最后的恳请：“就当是为了母妃留下来，可以吗？”
　　容景风去意已决，不肯更改，“一朝天子一朝臣，既为布衣白食，怎敢贪恋皇家富贵豖！今生母妃生育之恩，儿臣无以为报，但有来生，儿臣必承欢您的膝下。”说罢，他又拜了一次大礼，起身，毫无眷念地转身离去。
　　“小风……我的孩子……不要走，不要走！”太后哭喊着追上去，企图留住将要离去的人，可纵使她体统全无，仍是留不住自己的孩子。悲痛之下，心神俱伤，太后受不住这样的刺激，竟是哭晕了过去。
　　“太后娘娘——”宫人们看见晕倒的太后惊呼一声，忙跑过去扶住她。
　　寿安宫里，淑荣公主守在太后床前，见她悠悠转醒，露出一抹喜色，“母妃，您……”
　　“啪”地一声脆响，所有宫人都吓得跪倒在地，低眉颔首请罪，淑荣公主虽然意外，却镇定得多。
　　容景风决意离开，大恸之下，让太后无法再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大声质问着自己的女儿：“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你逼走了哀家的风儿，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逼死哀家才肯罢休？”
　　一个母亲对一个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诛心之论，淑荣的心口被狠狠地划上一道，她跪伏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景风走了，女儿还在，难道在母妃的心里，女儿始终比不上男儿吗？”
　　“是！”太后撑着身子坐起，身形憔悴，俨然是心死了，“早知如此，哀家必不会生下你这个孽障！你让我母子生离，再无相见之日！为了权势，你眼里何尝有过亲情，他是你的亲弟弟，血浓于水，你怎么忍心！成全他一次，就那么难吗？”
　　淑荣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她的所有难处又有谁明白？她泣不成声，“母妃可知，您要女儿成全他的是什么？他要把我大荻基业白白交给旁人，他这般离经叛道，叫女儿如何成全！即便如此，您还是要护着他，疏离女儿吗？”
　　太后冷笑出声，“说到底，还是为了皇位。皇位于你于他而言，果真那么重要？若知如此，哀家不该把你们生在皇家，叫你们被权力迷了眼。”
　　“母妃……”
　　“哀家悔，哀家悔啊！”太后咳嗽一声，生生咳出血来，“哀家此生，一悔入了宫门，从此生死不由己身；二悔十年争宠，虚度年华；三悔教导无方，叫我一双儿女反目。”
　　淑荣跪爬到她床前，抓着太后的手，哭着摇头，不想自己的母妃再继续说下去，“不，不是的，不是，是、是女儿的错，是女儿的错。”
　　太后推开她，不愿再看她一眼，“哀家累了，你走吧，以后不用再来寿安宫了。”
　　淑荣瘫倒在地，怔愣半晌，倏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哦”声嘶力竭，她重新跪得端正笔直，拜了三拜，最后一拜时伏在地上没有起身，再无任何情绪起伏，说：“淑荣——谨遵太后懿旨。”
　　起身，离开，每一步路都是她走过无数遍的，无比熟悉，连哪一条路走多少步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却有些迷茫了，每走一步，脚下都似有一把利刃在割她的血肉，偏生她看了看，小径平坦，连个石子都少见，她痛不能言，
　　她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荻好，为什么自己最亲的人都要怪她？阿风走了，母妃不要她了，她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希望大荻强盛，不再受外敌欺辱，皇子为质不再发生。她的父皇修仙问道，不理朝政，大荻备受欺凌；那些个皇兄皇弟个个一心争权夺利，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割地求和；她的弟弟为了一个敌人，就能做出举国陪嫁的决定，何堪大任？她虽为女子之身，这些年来也不曾有一日的懈怠，每一日的兢兢业业，才换来大荻三年来的苟延残喘，她有何错？
　　可是啊，这些年来人心相悖，众叛亲离，除了手中权力，她一无所有。
　　那么多年来，有谁想过，淑荣公主也是一个女子，她也有心，也会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