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冬茶夏酒（下） ...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外出归来，大抵是日头过旺了些，照得人头晕，我有些气喘，扶着院门外的树干歇了歇脚。
仰头时，瞧见已抽春梢、绿意盎然的柚子树，我恍然惊觉它似乎又长高大了。
再过些日子，又该开花了吧。
“如何？它长得很好吧！”熟悉的声音自前头响起，我望过去，便见那位自去年初冬起借住在家的男子果然又身着一袭白衣、倚在门旁看向我，眼中却带着比往日更多几分的关切。
虽说我至今未明白为何他口口声声道这是他的柚子树，但我亦懒得与他分辩。
说来，当初也是我瞧着屋门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长势喜人、又颇为亲切，既在我门前，便于力所能及之处照拂着，倒并非存着据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在干涸时喂过水、天寒时培过土、落雪时清过枝头。闲暇时，为它疏理过徒长枝、病虫枝、枯枝、过密纤弱枝等杂生的枝头。
再有便是，若有人前来，动了什么歪脑筋，我就出面护上一护。
仅此而已。
总体而言，它生得很好。不甚需要旁的人多加费心。
这一点，尤熠大概没有说错。
愣神间，小西已来到我脚边，柔软而光洁的脖颈贴在了我前腿。
“她已经吃饱了。”尤熠迈步上前，长臂一捞，将小西揣在了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今日我携她去水塘边加餐，那儿的青草长得颇为肥美。对了，顺手为你我二人打了几尾鱼，晚餐阿栀打算如何处置？”
“你可有想吃的？”我抚着小西的头，随口问道。
“糖醋鱼！清炖亦不错！爆炒鱼块也可！——唔，阿栀做的定是好吃的！”
我摇摇头，稳了稳神思，径自踏入了厨房。
至少，自他到来后，饭桌上隔三差五便有荤食，温饱这一项确是得到了提升。
否则，我下工归来，实在无法再分出力气去捕猎加餐。
春季总是格外忙碌，而今家中虽开销未有明显增大，毕竟是多了一口人。是以，近来的活计更重了些。
用了晚膳，看着他收了碗筷转身，我终是忍不住，抬手触了触额。
似乎比平日里要热上那么几分。
看来，到底是不够中用，一忙起来，便自乱了阵脚。
得早些就寝了。即刻便去。
好在我这副身子骨还算争气。睡一觉，都能好的。
大约是在梦里，我瞧见一个模糊身影由远及近，留步于身前，轻轻抚上我的额，低声问：“每日这般，不累么？”
累么？也不至于。
人活一世，哪能事事处处尽宽裕顺遂的。
我有这一处尚属安逸的栖身之所，有活泼、忠心、温暖的小西相伴守护，还有……凭空冒出的一位、生得一副好皮囊、眼中装着万千星芒的好脾气房客。
我有足以养活自己的差事，有明事理的雇主，有健全的四肢头脑，有冬日温茶、夏夜酿酒的闲暇时光。
不至于孤苦伶仃，不至于风餐露宿，不至于受人凌辱，不至于饥劳交迫。
还不够么？
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走完一生，安安静静地来、轻轻悄悄地离去，又如何呢？
至少，我活着一日，便认真地过好一日。
对自己而言，尽心尽责，这便够了。
我摆了摆手，翻了个身，额上像是覆着的什么东西便掉落了。
“阿栀啊……你…….”
有些熟悉的嗓音与清冽香气隐隐约约敲击着我的感官，而我很快沉入到昏暗晦涩的混沌之中，后面的话便听不真切了。
这夜，我睡得相当不安稳。
浑身燥热，却又时常触感冰凉。在又热又凉的交替之中，就连床榻都被磨得瘫软下去几分。铺着干草的硬板，仿佛也有了弹性。
我神志迷糊间，不禁忆起，上一回风寒发热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个冬夜，仿佛还有傻小西陪在我枕边。
如今……
若我此刻还有力气能醒来，该让那尤熠离得远些，免得被染了才好。
我这般思索着，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里含着太多情绪，我无法辨明。
这一夜，终是过去了。
我是被小西唤醒的。
日上三竿，我一睁眼，便从床榻蹦起来。
糟了，今日定要被算旷工了！
我赶到山脚茶铺时，掌柜正笑眯眯地站在凉棚内望着满座的客。
立在门口那白色的身影，不是尤熠又是谁？
“文丫头啊，你不是病了么？这位老弟说到你病好为止，他过来替你。你这是……不放心，跟过来瞧着？来来来，进来，坐我这里。”
“阿栀，你、我……”瞧见我一脸不悦，尤熠下意识地抬手覆上我的额，下一刻转而牵过我的腕，忽地又绽出笑颜，“你便歇一歇吧，免得我又抱你一晚。抱也罢了，还又敲又摸的……”
“天爷哎——”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便被铺子内几道悄悄扬起的女声惊得转头望过去。
方才没注意，今日这茶铺居然坐满了客人，七八成皆为女眷。
此刻，她们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朝着这边，在一道白色的身影上流转。
而被大家瞩目着的男子本人，仍然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笑得温柔缱绻犹不自知。
许是高烧还未完全退却，我脑袋一热，扯过他的袖子，略略拔高了音量，没好气地唤了一句：“阿熠！”
“哎！”他眸光猛地一顿，旋即绽开满眼的星芒，又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一道合握于他的大掌之中，压着喜道：“我的阿栀，唤得可真好听！”
触感温热干燥，却又隐隐透着出一丝熟悉的微凉。
然而，方才那二字一出口我便悔了。此时包括掌柜在内尽数的目光投来，赧意早已爬满头脸全身，我无法，抓着他便急急往山上走。
才离开茶铺，就听得身侧的人低低地笑起来。
“我的小阿栀害羞了。”
“你！闭嘴！”我咬着牙，却说不出再多的言语。
哪知，他非但没有，反倒笑得更欢，边笑边握紧了我的手，接着揽上了我的肩头：“好了，晓得我的阿栀害羞，我带你走。”
“此刻便走，远走高飞。”他的话语一落，我眼前的景色就变了模样。
过了半晌，半空中被迫靠在某人臂弯的我，捉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衣角，才堪堪寻回自己的声音：“你……会飞？”
“对呀，这还是头一回与阿栀一道。往后，只要你愿意，我们去哪儿都可以这般。”
“你究竟是……”我话才出口，却后知后觉地留意到自刚才起就格外浓烈的，那抹清淡、温甘、熟悉的，柚子的香气。
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柚子香气。
——也许，不仅仅是在梦里。
“对呀，我的阿栀冰雪聪明！”他望进我的眼，仿佛已然读懂了我的推断。
谈话间，我的腰被牢牢地扶着，下一刻，我们便双双落于小院前。
柚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向我们致以问候。
“所以，这是我的柚子树。”尤熠忽然抚上树干，另一只手牵过我，将我的掌心也贴上树皮，“当然，如今，都是你的。”
咚、咚、咚。
恍惚间，我就这样听到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强有力的，心跳。
若说我此前还未弄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如今，有一点我算是清楚的：
这家伙，大概从今往后，是真的彻彻底底要赖上我了。
我，文栀，自小到大，无父无母，有家有鹅。
近二十年来，遵纪守法，兢兢业业，日出晚归，自给自足。
平凡至极如我，没料到有一日，也会被神仙眷顾。
大抵，每一位认真生活的人，都有可能在生活中邂逅属于他们的不期而遇吧。
* * *
后来的日子便更忙了许多。
当我再一次得空回顾自己的平凡人生时，已是仲夏之夜。
这晚的气候不错，尤熠便搬了小桌与椅，来到院内，又搬出了我们先前一同酿造的柚子酒。
如今，得亏他这一刻千里的脚程，我们在山的另一边脚下经营起一家小酒馆，名为——冬茶夏酒。
主打的，自然是柚子。
当然了，在小西的强烈表示之下，店里不卖鹅。
然而，不知为何，近日里，小西瞧见我们归来，都不似往常那般开心了。
我细细品了一小口酒盅内的柚子露，抬起头来问身旁一袭白衣的男子：“你说，小西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她呀，许是昨日不小心食了后院的柠檬。”他的大手在我发顶抚了抚，眉眼间尽是比夏夜繁星更璀璨的光芒，“少喝些，一会儿能睡安稳。”
这家伙依旧一如初见时，终日身着一袭白袍，显得多仙气飘逸模样。
不过，离得近了，看得仔细了，我也觉出了些许不同——
譬如初春时节，那白衣之上的暗纹多为郁郁葱葱的抽梢树影，若凝神分辨还能瞧出一抹翠色；入夏时分，素白缎面间不知哪日便会悄然绽放出银丝勾勒的五瓣小花，嫩黄花蕊隐约其中透着几分可爱；秋高气爽时，白袍衣袖内逸出的甘冽清香愈加馥郁自不必说；深冬之夜，那白色衣衫竟还染上融融暖意，叫人不由得生出一丝可耻的眷恋……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我偏头离开了那双手嗔道，心下却忽觉一片柔软，不禁再度抬头，望向那镀满一树月光的身影。
高大挺拔，而劲力十足。
生机勃勃，又沉稳温柔。
我静静地守护着的院门口的柚子树，
原来也一直都在身边默默守护着我。
作者有话说第15章 冬茶夏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