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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冬茶夏酒(上) ...

  •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远远地看到了家门口的柚子树,我安心了不少,踏着暮色推开院门,将所有疲惫与烟尘关在门外,落了锁,才松了肩膀,轻声吁出一口气来。

      伴随着吧嗒吧嗒由远及近的动静,夜幕中,一个摇摇晃晃的白色身影已经来到脚边。我蹲下身将她抱起,霎时沉甸甸的温热入怀,终于驱散了归途中沾染的寒意。

      “小西,走,我们吃晚饭去!”

      来到灶台间,我将小西放下,为她的食盆中添上今日新鲜到货的蔬菜瓜果和谷物,她兴奋地唤了两声,立刻心无旁骛地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我便往灶堂里添了柴,将晨间余下的冷粥放在汤罐里热上,接着将两条紫茄落滚刀裹了些面,待锅烧热后贴着锅沿煎上片刻,再淋少许酱翻炒上色,加小半勺水焖着;随后,用旁边的小锅将剩余的青菜和几只今日摘到的蘑菇一同炒了一盘。

      盛出热好的粥与焖好的茄子,与青菜蘑菇一道摆在灶堂内的木桌上,我在小西的身边坐下,才终于解开束了一整日的发辫,拿起筷子,准备享用晚餐。

      “诶,竟是连荤食也无么?”

      忽一道温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还未来得及大惊,就见一白衣男子行至跟前,神态自若地搬了只凳子也在桌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眉眼含着一湾浅笑。

      “你…是何人?我明明落了锁,你如何进得来?”
      我稳了稳心神,兀自镇定。

      “罢了罢了,看着还不错,多谢这位姑娘,若不介意的话,再借某人筷子一用。”
      他伸手取来一旁箸筒内剩余的那双筷子,随后极其自然地朝那盘茄子伸筷夹去,我盯着他白皙修长的五指,一时竟有些发愣。

      “快吃,莫客气,一会儿该凉了。”
      他见我不动,十分好心地顿了顿,又像是被谁拉了一把似的低下头,然后笑出来:“你也想吃?别看了,你这菜色丰盛的,比主人还好呢。”

      我才回过神来,不禁有些惊异,往常但凡有些响动小西就异常敏感,便是个过客打院外走过她都会大声唤起来,今日却不同,安静得很,着实不太寻常。

      ——不过这位陌生来者未免也太不见外了些,竟是真就自顾自地吃上了,边吃边连连点头,我却是连生气都觉得晚了几分。

      瞧这人,长身玉立,一双手骨节分明,手臂上的线条匀称有力。

      走路还不带声响,竟能凭空出现在已落锁的屋内。

      目测是打不过的。

      为了防止他在我之前将所有的菜食都扫荡完毕,我也不再纠结,索性径自捧碗用起晚饭。

      没曾想,这位不请自来的男子用完饭后,竟煞有介事地收拾起碗筷来。

      眼瞧着边从我手中抽走饭碗、边振振有词道“你已做了饭,洗碗这等小事理当交予我。”同时挽起袖子就往水池那儿走的颀长身影,我已淡了出声抗议、或是前去阻止的心。

      罢了,只要他不将我的东西都摔碎,由他去吧。
      饭后不用洗刷碗筷,我亦乐得自在。

      只是……

      心中虽暗道着不以为然,目光却出卖了一份名为在意的情绪。

      我的视线终究还是落在了那一袭白衣的背影上,见对方已将两只衣袖一丝不苟地挽至肘间,此刻正微微俯着身,和着涓涓水流,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拭着盘碗。

      若有那不知情者,见此番画面,恐怕还道他是在施展什么阳春白雪的高雅之艺。

      话说回来,这般模样…真能洗碗么?

      我不禁有些担心。

      “好了!”却见那男子转过身来,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眸中仿佛也染上了点点星光。

      不妙。

      我的手指动了动,几欲按向心口,堪堪在半途中转了个道儿,抚上额头。

      我快步前去探看,几只盘碗、两双竹筷,简简单单地晾在一旁,在月色之下微微泛着光洁,竟连摆放的样式都有几分我平日的风范。

      对上我有些许诧异的眉眼,他又是一笑,眸中的星芒更亮了几分,照得那副精雕玉琢般的面容仿佛都泛起了柔和的光:“如何?我还不至于太无用吧?”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我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最终只得转开了目光,轻叹出声:“你别这样笑了……”

      “可算是又开口了啊…”白衣男子唇边的弧度未减。“这是你同我说的第二句话。”他微微低了头,略一思忖:“如此看来,往后我该多笑笑的。”

      我百般无奈,只得又道:“往后?”此时此刻,竟是连抚额都失了力气。

      男子倏然正了神色,飞快地作势理了理衣摆,双手一个抱拳:“在下尤熠,今后,请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

      可我只身一人住得自在,未曾想过要有人前来指教,又如何是好?
      何况,眼前这位,又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眼见我满脸狐疑,这位唤作尤熠的又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你可唤我作阿熠。”

      阿熠?

      这人,初次见面,未免也太过……

      然而被这样定定地注视着,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告知了自己的名字:“文栀。”

      “阿栀。”

      我想我是疯了。
      若不是看在此人相貌堂堂,气质清冽,与我还保持着适当距离……这等言辞无异于轻薄。

      而我居然还冷静地立于厅堂,并未动手。

      我未应声,小西却在一旁撒起了欢,伸长脖颈欢快地叫唤起来。

      “小西!”我轻喝了一声,随即发现我似乎不应当同她生气,便放柔了语气:“该歇息了。”

      “是啊,该歇息了。”尤熠自然地接过话头,望向我。

      看什么看,难不成,听不出我这是在暗示着下逐客令?

      对视半晌后,他总算有了些自知,摸摸鼻尖,低声道:“那,阿栀你快歇息吧,我出去了。”
      若他不说后半句——“明天见”,我想我会更开心些的。

      我没再言语,径自回了里屋。

      冬夜寒凉,虽是不适,也还能捱。

      这一夜,撇去被那位有些莫名的来客搅乱了的节奏,我好歹得以养精蓄锐,为翌日的工作做好准备。

      * * *

      第二日清晨,我在屋内外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圈,并未见到那位尤熠的身影,算是放下些心来。
      也许,不过是哪位潇洒风流的过客,一时兴起开的一点小玩笑吧。

      罢了,看在他一表人才的好皮囊和好脾气上,我不与其计较。

      喝了米粥、喂了小西、仔细将长发拢起来编好之后,我又出门去了。

      只临出门前,我不由自主地回首瞧了眼家门口那颗柚子树。

      去年一群乡伙扛着锄头斧子前来砍树的惊人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会儿的据理力争和胁迫仿佛遥远又近在眼前。
      但愿,他们能真正放下,别再惦记它了。

      我在心中安抚了自己一番后,便离开了。

      没曾想,这日回来,小西大老远就开始欢腾地扑着翅膀。随她踏进屋子,我一眼就瞧见,家中台上竟摆着两只柚子,和……一只活鸡??

      我心下一咯噔,已有了猜测。

      “阿栀,莫嫌弃,加个餐。”

      我回头,果真见到昨日那男子,尤熠,正施施然倚在门边,嘴角含笑地望过来,右肩披着一抹落日的余晖,勾勒出几分不太真切的仙气。

      大抵是察觉出了我神色中的戒备,他三两步走上前来,俯身呼噜了一把小西的头毛,才又开口道:“我流落至此,已无家可归,虽不善厨艺,也能刷碗扫地,打猎看家。不若——可否搭伙过个日子?”

      小西十分顺从地站在他脚边,竟也昂着长长的脖颈,似是在期待着我的应答。

      我又开始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心中,却颇不争气地,开始计较我的卧房,与小小厅堂中的空地。

      不该的。

      我该立时、干脆、严厉地拒绝的。

      “下来,下来!”

      气氛安静间,院外忽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声音。
      我一凛,小西已然扯大嗓门冲了出去。

      这里地处偏僻,群山环翠,鲜少会有人途经的。

      我步出院门时,一位稚子已被小西在树下追着兜圈跑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尤熠大约是跟着我出来的,此时已靠在了院门旁,语气凉薄,眼神淡淡扫过那攀在枝头、手执长竿的孩子,却不为所动,只抱手而立,像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树上的小童年纪稍长一些模样,此时仍拿着竹竿,正锲而不舍地敲击着更高枝头挂着的,几颗黄澄澄的柚子。

      竹竿啪啪连击,带动枝叶沙沙作响,我唤了一声小西,快步来到树下,轻喝道:“这是我的柚子树。”

      “长在院子外,便不是你的!”树下的小孩仰头辩驳,小西便又张开了翅膀,吓得他立刻闭上了嘴巴。

      “下来吧。”我又朝树上的孩子喊,“枝头这么高,莫要跌坏了。”

      他有些讪讪地收了手,却没有其他动作。仿佛犟在树上了似的。

      “你让他下来,我家中还有两只柚子,想吃,赠与你们就是了。”我低头,对树下的小孩道。

      他半信半疑,我见状,正欲进屋去取,就见尤熠手中不知何时捧着只柚子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没作多想,立刻拿来放到那孩子手中:“这儿荒郊野外,天要黑了,你们快些回去吧,山中有吃人的野兽,你们爹娘也该担心的。”顿了顿,还是添上了一句:“日后莫要这样了,见有人家,总要问问,何苦吃力不讨好。”

      “我们知道回去的路!小气鬼!”
      树上的孩子见了,哧溜一下滑了下来,瞪了我一眼,拉上小一点的那个,一溜烟跑不见了。

      我叹出一口气来,轻抚上柚子树的树干,回头,就见尤熠那双星光熠熠的大眼睛里泛起波光。他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半晌,才开了口,满腔的委屈巴巴:“阿栀,我赠与你的,你竟转手便要予以别人。”

      我一愣,听这语气,情真意切得,倒好似我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我不可自抑地生出些面上一热的歉疚来。

      可是,我为什么要歉疚?

      不过才相识一日而已。

      我又叹出一口气来,指指台上的东西:“这些,如何来的?”

      “鸡自然是我打猎所得,至于柚子,那是我自己的呀!”尤熠又指指院门外那颗高大挺拔的、自我在此处落院起便矗立在那儿的柚子树,语气中隐隐染上一抹骄傲:“这是我的柚子树。”

      我狐疑地挑了眉。

      最终,我没再说什么,进屋收拾了东西,目光瞥见橱柜中那小罐蜜糖,想了想,还是伸手将它取了出来。

      尤熠已自觉钻到灶台后烧起了火,虽说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他都不在意,我更无话可言。

      在备菜的当儿,我忍不住朝手边那色泽油亮的柚子瞧了瞧,认命似的将它搬过来,洗净,剖开了。

      一阵涩中回甘、清雅沁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尤熠自灶后探出个脑袋:“阿栀,你受了我的礼,这是允我留下了!”

      我没搭理他,径自剥开一瓣饱满的果肉,又将果皮细细削下,装入瓦罐拌上蜜糖。

      饭后,尤熠又勤快地揽过了碗筷,我便将瓦罐内的柚子蜜放到小火灶上慢慢地煲着,适时抛入丝丝碎碎柚子果肉,轻轻搅和。

      “好香啊。”尤熠那厢已洗刷完毕,小西跟着他一道吧嗒吧嗒行至我身旁。

      “自去收拾块地方出来,晚上冻坏了你莫怪我。”我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我一早就晓得阿栀最善良了!”尤熠得了令似的,风一般跑开了。

      小西便也又噔噔蹬蹬跟着去了。

      “阿栀,我便在这门边睡可好?山中有吃人的野兽,离你太远我会担心的!”

      我摇摇头,嘴角滑出一丝无奈的弧度来。

      看着瓦罐内的柚子蜜,心叹:“我这又是在做什么啊……”

      * * *

      “嗯,味道妙极!”夜色转浓时,尤熠手执茶杯靠在桌前,不住点头,面上亦是一片满足:“再没有比这更陶醉宜人之物了!”

      我忽视了他望过来星光璀璨的眼,也捧起手中的小杯浅呷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清冽敦厚,馥郁回甘,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舒展,如冬夜里的温泉般缓缓淌过心田。

      确是好茶。
      较之往日里做过的果茶都要更上乘、纯粹些。

      一杯下肚,月隐云疏。我淡淡道了句别,不多时便入了眠。

      大约是喝了柚香茶的缘故,今夜亦不似往日那样冷了。

      半夜,仿佛仍有淡淡的柚子香气萦绕鼻尖,温温润润,清清浅浅。

      我放松了一些惯于紧紧蜷缩的四肢,模糊间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一觉睡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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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冬茶夏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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