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时知日不知你》沙硕

12、第十二章

　　经过上次的墙角事件，唐璌领悟了一个至理名言——酒色误人，她竟然恬不知耻地袭击了叶辰瑞，并被嫌弃地弄晕了过去，对她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尽管只有自己知道，但这种尴尬无法以自我麻痹化解，所以一连几天，她拒绝见到叶辰瑞。
　　几天以后，她提着水果再次前往医院，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在进病房前特意给叶辰瑞打了个电话，可是无人接听，她只好敲了敲门，再行进入，却意外对上了两张陌生的脸孔。
　　她愣了一下，根据叶辰瑞提供的住院时间估算，章筠萍应该还在住院阶段，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人又去了哪里，她只得接着给叶辰瑞打电话，一个又一个，还是没人接，她又拨了叶子平和章筠萍的手机，结果出奇的一致，就是没人接。
　　她料想肯定是出事了，只是鉴于时光逆行的现实，并不是特别担心，却耐不住内心油煎一样的困惑。
　　在原地踟蹰了许久，她抱着侥幸心里，最后连线叶辰瑞，铃声响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真要了无音信的时候，手机通了，她开口就问他，他们在哪里。
　　可是对方一片静默，像是在口袋里误接了电话一般，静默的只有空气在流动，但她知道，那是叶辰瑞的沉默声，恐慌霎时袭上了上来，她一边骂，一边恳求，或许是这种另类的撒泼打动了叶辰瑞，他终于给了回应。
　　唐璌朝手术室飞奔而去，电梯迟迟不来，她直接顺着楼梯往上跑。七拐八拐了几番，她在最角落的等待区看到了叶辰瑞。
　　此刻，叶辰瑞正静静地坐在一处，头埋进臂弯里，看不见神色，但她能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恐惧，这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
　　她忽然不敢再向前一步，似乎有一个漩涡正在不停的扩大，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叶辰瑞突然抬起头，眸光不复往日的平静，里面蕴藏着大海，深沉的让人琢磨不透，可她还是一眼就看懂了，那分明是哀伤。
　　她走过去，坐在叶辰瑞的身边，并没有出声安慰，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语言的作用太过苍白，还不如握紧他的手，更让人觉得温暖。
　　不过，她两个都没有做，因为她发现自己在颤抖，明明已经知道了结局，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或许是情景所致，或许是空调太冷，总之，她的颤幅震得叶辰瑞偏过了头，不过，只瞥了一眼又转回去，换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肢体的接触果然力量非凡，她的身体立即平复了下来，她对叶辰瑞说：“你别怕，章妈妈没事的。”
　　这是来自于本能的反应，却不料撕开了叶辰瑞平静的面纱，他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他的身体比之前的她更为战栗，他说：“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爸昏过去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等。”
　　唐璌忽然发现自己轻视了语言的力量，原来它是一只巨型锣鼓，怪不得领袖的声音总是热情高亢，她的心脏几乎在一瞬间跳动了起来，隔着麻木的躯壳，仍能感受到它的呐喊。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叶辰瑞，紧紧的，头靠着他的肩，就像曾经他给的那样给他温暖，她说：“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她不觉得它是在流逝，而是停在了六点整的时针上，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谁也没有率先开口，静止的时空里，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靠近了叶辰瑞的心脏。
　　很可笑的说法，可真是这样，过往的几十年岁月，尽管他们亲如亲人，尽管他们视各自为生命之重，可他们从来不曾交过心，并非一叶障目，而是刻意营造的结果。
　　叶辰瑞的人生修炼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第一阶段是他的孩童时期，率性天真、肆意妄为，他的笑是笑，哭是哭，开心是开心，生气是生气，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第二阶段是在学生时期，他的目光从色彩斑斓渐渐变得深沉，开心不再是开心，生气也不再是生气，眼底似乎藏着很多秘密，谁也猜不出答案；第三阶段则是在三十岁以后，他的目光开始沉淀下来，好似波涛汹涌过后的海面，蓝得纯粹，蓝得没有一点杂质。
　　但无论哪个阶段，叶辰瑞从未展示过他的内心，唐璌也是如此，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曾在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
　　不过，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适合抱太久，尤其是此刻，她的着力点仅在脚尖，而长时间保持单一的动作，导致了小腿迅速酸胀，可面对僵硬的如同一根柱子的叶辰瑞，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僵持中，她的身体支撑不住，前后晃动了起来。
　　叶辰瑞立时从惊愣中回过神，掰开缠在胸前的手，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分开，相对而视，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眼神间流转。
　　她偏过头，正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不料手术室的门开了，叶辰瑞急切地迎了上去，医生一边扯着口罩，一边告知手术很成功，叶辰瑞当即松开了眉头，而经过打断，之前莫名其妙的氛围也随之消散。
　　此时，夜色已经浓如深墨，叶辰瑞让她赶紧回家，可她想要留下来与章筠萍共度艰难的夜晚，但叶辰瑞心如磐石，甚至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她十分鄙视这种卸磨杀驴的行径，却不敢开口伸张正义，最后，她还是被逐出了医院。
　　其实，她是松了一口气的，与叶辰瑞亲密接触总是会产生特别不适的心理感觉，叶辰瑞大概也是如此，毕竟男女之间还是有所界限。
　　可惜，她的气还未完全呼出，另外一个麻烦又找上了门，几乎是刚走出医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居然是邹玥影。她的大脑有三秒钟的空白。
　　邹玥影是叶辰瑞的前女友，他们交往了几年一直是个迷，因为叶辰瑞喜欢在任何事情上都保持神秘感，第一次见他的前女友也是如此。
　　唐璌是作为第三者被邹玥影抓包的，那天，她正和叶辰瑞在餐厅维系断了四年的友情，聊的正嗨，邹玥影就冲了过来，质问唐璌为什么要破坏她和叶辰瑞的感情。
　　当时，他们已经分手，叶辰瑞重归故里，而邹玥影则一路相随，只为拯救这份留有遗憾的爱情。
　　邹玥影给唐璌的最初印象很奇妙，明明他们的初遇并不愉悦，甚至可谓是面目狰狞，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只记得她最美好的样子——鹅蛋脸，大眼睛，眼角有颗痣，笑起来时一对梨窝浅浅地开在两颊。
　　然而，记忆永远是记忆，被美化了的形象被眼前的现实撕去面纱，邹玥影露出了最真实的面目。
　　一直以来，邹玥影都十分讨厌唐璌，而且是由衷的厌恶，这种无端的偏见令唐璌望而生畏，以致从未想过与之亲近。
　　所以，即便她们认识了五年，但从来没有说过超过两只手的话，而这一次，邹玥影竟然上来就请吃饭，唐璌着实有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迷惑感。
　　可是，鉴于两人之间微薄的情谊，她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也不想接受这颗糖衣里的炮弹，她请邹玥影有话直说，邹玥影还是希望留些私密空间，便将她带到了医院的小树林。
　　两人在道路两侧的长廊上相对而坐，邹玥影开口就问她是否喜欢叶辰瑞，这个问题引起了警觉，她当即意识到手术室外有人旁观，于是，只好解释这个拥抱并非是喜欢，而是安慰，但邹玥影完全不信，甚至打断了她的叙述，邹玥影说：“你知不知道，叶辰瑞喜欢你。”
　　她霎时觉得这个姑娘的脑子被门夹了，朋友之间抱一下都能敏感到这种程度，看来对叶辰瑞已然痴狂，可惜注定痴情错付，她不禁有些可怜邹玥影，从某一个角度看，她俩的经历十分相似，但邹玥影比她幸运，最终还是迷途知返。
　　她耐着心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告诉她自己已经是有夫之妇，目前没有出轨的打算，希望她不要随意揣度这段友谊。
　　她的语气称得上情真意切，可奈何邹玥影不领情，并意志坚定的陷在泥潭里，邹玥影拜托她不要再装傻，也不要以贞洁烈妇自居，这种欺骗自己又欺骗别人的行为很恶心。
　　这话说的她甩脸就要走人，走之前又觉得生活已经那么艰难，决不能再受些莫名其妙的侮辱。
　　“我怎么做人跟你没有关系，我和叶辰瑞的关系跟你也没有关系，”她说，“你现在不是叶辰瑞的女朋友，你没有资格评判我。”
　　“因为你，我和叶辰瑞才会分手，”邹玥影说，“我为什么没有资格。”
　　唐璌被这话吓了一跳，可看着邹玥影的神色又吃不准是真是假，只好虚心请教这句话的意思，邹玥影顿时咬牙切齿，几乎要将她嚼而食之，她在这无异于凌迟的目光下挨了几百刀才等到答案。
　　“叶辰瑞和我分手的时候，”邹玥影说，“我才知道他一直爱着你，爱到心里容不下任何人，虽然他从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是你，他看你的眼神与任何人都不同，他连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
　　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原来只是臆测，不过，要是以眼神和做梦来作为评判标准，也不能怪邹玥影看走了眼，毕竟她和叶辰瑞的日常确实超越了朋友，她犹豫着是否应该提一下傅艺薇的存在，那才是叶辰瑞心头的朱砂痣，但想着这个时空说多了也是浪费唇舌，便按耐下来。
　　然而，邹玥影却说上了瘾，甚至口若悬河地抨击起了唐璌，她说：“我不明白，你自私自利，眼里只有自己，到底哪里值得他喜欢，甚至于你结婚了还是忘不了你，唐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你如果不爱他，就不要用兄弟朋友的名义困住他，他不是你的私有物，你为什么要一直拖着他。”
　　唐璌不得不感慨于爱情的可怕，尤其作用在女人身上，她决定让邹玥影发泄发泄，千万不要和她一样走上绝路。
　　不过，女人的情绪就像是天气，不给一点准备就急转直下，邹玥影说着说着便换了风格，声音如泣如诉，令人听了心生怜惜，她说：“你知道吗，让他看着你和林越恩恩爱爱的样子，有多残忍，就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吧，他值得更好的女人，即便不是我，他也应该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唐璌很想用“好”来结束这段谈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和叶辰瑞断交这种话，即便说说也是一种罪恶，何况，她也不想搪塞这个善良女人的真心，恕她不能再聆听下去，不然，她怕自己会因为太过感动而抖出叶辰瑞的老底。她说：“邹玥影，一切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你不要想太多，我也不能说太多，这件事事关叶辰瑞的隐私，你与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去找他问清楚，那今天就这样，已经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撒腿，不留一点儿间隙，她承认自己是在逃，这些年在感情上受的罪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负累，可是，邹玥影的声音仍在耳后追，如一阵吹落树叶的秋风，凄迷纷乱，哀婉悲凉，她说：“唐璌，我求你，要么离开叶辰瑞，要么离开林越，无论是谁，我都希望他能快乐。”
　　不知为何，邹玥影的话一落地，旱天雷就劈了下来，她虎虎生风的脚步顿时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慌乱起来，她加快脚步飞驰离开，回去的路上，电流一波一波的穿越太阳穴，鼓胀钝痛，还与心脏连在一起，是一种压抑的疼。
　　但她绝不认为是受了那一通乱扯的影响，因为叶辰瑞对她绝不可能存在任何一丝有关情人的情愫，如果真的有，那就是她整个人生最大的笑话。
　　她突然有些恨邹玥影，干嘛要说那么些奇怪的废话，搞得她的神经瞎跳，正当她与脑电波对抗时，出租车师傅忽然在耳边拉高了声音，她回过神，原来是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林越，催她赶紧回家，她随口应付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一到家，林越便热情的迎了上来，如往常那样在额头落下一吻，她的视线开始聚焦，一点一点凝结于林越的眉眼之间——宠溺，疼惜，她后退几步，避开这种在此时看来恍若罪恶一般的目光。
　　她急需一些麻痹剂，一睡不醒的那种，她和林越申请喝些酒，红酒也行，尽管时光逆行后便不曾碰过，可在这个家里最多的就是红酒，因为那是林越的最爱。
　　林越消失了一会儿后，拎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回来，红色液体在杯里注满约三分之一时，她就强抢了过来，一饮而尽后又把杯子递回去，林越一边续上，一边提醒她不要喝得那么急，她没听，于是林越拒绝续上第三杯，她只好将整瓶酒抢了过来，两人一来一往的争执将她的耐性一扫而光。
　　她指着林越的鼻子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林越蓦地怔在那儿，又是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眼神，她垂下头，和林越道歉，她说自己遇到了点不开心的事情，只想喝点酒睡上一觉。
　　林越没有再阻止，而是陪着她一起一杯又一杯地喝，很快，她的意识迷失在酒精温柔的谎言里，而后整个人升腾到了半空。
　　她被抱到了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后，整个身体都柔软下来，很舒服的感觉，可大脑越涨越疼，有一根无形的棍子在里面不停地搅拌，碰撞间闪过几个画面，那是童年的记忆，并不怎么快乐，但星星点点的光坠在里面，光是叶辰瑞，雾也是叶辰瑞，画面里全是叶辰瑞的影子――他牵着她的手，从旋转楼梯上飞奔而下；他举着篮球冲着她，意气风发的笑；他背着她，满腹牢骚却又小心翼翼。
　　他说话的样子，皱眉的样子，无奈的样子，仿佛刻在骨髓里，越想抹去就越清晰。
　　最后，画面定格在医院里的那张脸，她腾地直起身，林越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脱口就说要去医院，林越又问她去干什么，她的动作戛然而止，理智在刹那间回归，她又重新躺下。
　　她被邹玥影的话影响了，尽管很不想承认，可确实心神不宁，因为在过往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人说过叶辰瑞喜欢她这样的疯话。
　　她拼命地当它是空气，呼出去，可随着呼吸又吸了回来，她真的快疯了，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可思绪偏偏就是控制不住去往不该去的方向。
　　她只能再次拒绝接见叶辰瑞，手机挂断，蹭饭免谈，连续两个月，她跟只老鼠似的躲躲藏藏。她相信，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只要将自己置于忙绿中，就可以做到置之脑后，总之，她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躁动。
　　可不知为何，隔得时间越长，叶辰瑞的骚扰电话就愈频繁，有时一天能接到三四通，她没功夫去探索这个问题，也不想花心思去研究这份诡异，直到有一天，在第三次挂断电话以后，叶辰瑞的一则微信引起了她的警惕，信息说：伯虎，我到了，改天聚一聚。
　　她被这段没头没脑的文字弄得发懵，想了很久愣是没弄明白，眼神不经意间瞥过办公桌上的日历时，大脑顿时挨了一闷棍，她看见日历上6月8日的方格内用红色字体写着：叶辰瑞归来，晚上约饭。
　　她呆了几秒，感觉坐垫上长出了的钉子，于是站起来绕着室内溜达，转了几百圈才发现两只脚在抖，她只好抻着桌子给叶辰瑞回了电话。
　　2022年6月8日，这是叶辰瑞回到这个城市的日子，在逆流的时光里，这也是他消失的日子，这颗愚蠢的大脑竟然忘了他们曾有长达四年的两地分离。
　　在获取了叶辰瑞的位置后，她即刻出发，下楼的过程里，她的手指贴着扶手一触即逝，路过的风掀起裙角，整个人好似一道闪电，一下消失无踪。
　　很久以前，她曾问过叶辰瑞，同样都是在外地打拼，为什么非得换一个城市，和她一起在这个城市里相互依靠不好吗，叶辰瑞的回答不负于给自己设立的标签——好男儿志在四方，是时候该去北方一览风情。
　　而在叶辰瑞离开的四年里，他们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她不喜欢遥远的距离，在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淡漠下去时，叶辰瑞又回来了，给了一个一如既往的理由——北国风光以悉数领略，还是更爱咋们南国的多情妹子。
　　她很怀疑是受了章筠萍的精神摧残，因为，叶辰瑞甫一落地，章筠萍就火速张罗起了落地生根——买房子的事宜。
　　她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分别再次上演，会给生活带来怎样的伤害，在顺流的时光里，她永远记得机场送别的那一天，当叶辰瑞的背影渐渐消失，一去不回头的最后一刻，她几乎要冲上去求他不要走，但是被林越拦住了，她缩在林越的怀里哭得背过了气。
　　她后悔屏蔽了叶辰瑞，悔得肠子发青，那本该重之又重的60天，竟然白白让它溜走，如果可以追回那些时间，她愿意忏悔，然而上天并未宽大处理，甚至降下了最严厉的惩罚。
　　在穿越斑马线的飞跃中，刺耳的笛声穿透了耳膜，来不及看清什么，身体就飞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空气像一片透明的雾，一伸手就能触到，这是死亡的感觉，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并不陌生，她预感到今天的夜会提早到来，而她也不得不提前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