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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流年·大圣天·忽如一夜梨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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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的时候,她浑身染血,像个摔烂的柿子一样从企南岭的山道向下滚落,一路石子砂土沾得满身都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不知该说她命好还是他路过得实在太凑巧了,这个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骨碌过去的少女,顺手得一伸胳膊便能捞住。
于是红光一闪阻住了掉落的趋势,随即将伤痕累累的少女抓起来,人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但从伤势看,绝不是普通的失足堕崖那么简单。
“后背挨三刀,一剑刺穿左肺,一刀砍断肋下两根骨头,肩骨骨折,还严重失血……”捋着胡子的企南峨人看着被送来之后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满脸写着『江湖来的麻烦又上门了』的不耐烦,走到架子上开始拿针盒,“追杀她的人估计也觉得受了这样的伤,再一脚踹下山去怎么也活不了了吧。要不是碰上你这神棍——”老头子没再说下去,转而将身边的铜盆抄起来丢向站在茅屋门口的红衣男子,“喂,神棍!快点去打水来,我要给她接骨!”
比他更懒得说话的『神棍』——本名真月居深红魅玉大圣天——冷哼一声接过盆子,手一点里面就盛满了清水,然后又丢回到床边的木桌上,声音很大,水却没有洒出来一滴。
清洗伤口,接骨绑扎,敷膏煎药,紧张的急救告一段落之后,企南峨人疲惫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唉,真是老了。虽然她伤势沉重,但要换作以前也不该这么费劲才是……”
大圣天默默走近,袍袖拂过他的头顶,企南峨人额头上的皱纹顿时浅了不少,腰膀也恢复了力气。“企南岭近年来进山劈柴采药的樵夫郎中太多,外加山下村落的居民砍树造房,使得山上生气衰颓,才让你浑身无力。”大圣天看了一眼窗外的绿树山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若哪日支持不住,且和我说一声,我去山脚下劈条地缝封了山便是。”
企南峨人笑着摇摇头,“算啦,神棍。我知道你着急。人毁山林树木,必有报应加身,到时不用你出手,他们自会尝到苦头。这是『天道』,就算是神也没法干涉。”
“早知道你还能这么多废话本神就不给你注生气了。”大圣天有点吃瘪,背过身去,“有空说这些,不如看看床上那女孩出身哪里。”
“哈哈,就知道你这神棍口是心非,刚才捡她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说什么别管出身先救人……嗯?!”企南峨人突然诧异地顿了一记,随后从少女腰间摸出一块牌子,粗糙的手指擦了一擦,显示出熟悉的图案——金属花纹里丝丝缕缕的鲜血,缠绕上青铜牌子上刻出的莲花花瓣,仿佛那莲花就是自血中盛开一般,精致而凄艳。
“这牌子……是柳雪庭的……”老头子摩挲着牌子的边缘,神色忽地凝重下来。
“柳雪庭的令牌?”冷冷的声音。
“……嗯,不会错。而且从这纹路看来……”企南峨人低头看了看少女苍白的脸庞,似是恍惚忆起了谁一般,“这丫头大概是和水儿……在柳雪庭干同样的差事吧。可惜她身上血腥气太浓,我一点药味都没闻出来……”
大圣天有点好笑地挑了挑嘴角,转身走到近前:“本神还以为,柳雪庭的气数早就已经耗尽了呢。”
“就算没有……也快了。”企南峨人摇摇头,“她现在这样子……不就是预兆么?”
时值柳朝三十五年。
被大圣天随手救回企南峨人小屋的这个少女,名为苏梨雪。
于六年前继任柳雪庭贤门门主一职,直至今日叛门出逃,遭柳雪弟子追杀而坠崖。
“呆子。”
大圣天如同空气一般浮现在环抱着膝盖坐在大青石上的少女的面前,睥睨她发愣的表情蔑然开口。
“……你说谁?”苏梨雪皱着眉毛瞪回去,不小心牵动脸上的刮伤,疼得嘶地倒吸一口冷气,捂住颊边低下头。
大圣天见怪不怪地转过身去,“说你呆还不承认?老头子早和我说过,你身上那些伤处都是学武之人最重视保护之处,就算你在贤门一心一意钻研药理,也至少应该明白真想叛门不学些武功便绝无生还机会。……没想到如此缺乏江湖经验的人居然能入得贤门还当上了门主,看来柳雪庭当真衰落倾颓,再无当年之风。”
“当年?”苏梨雪尽量不过分牵动面部肌肉地张嘴说话,眼神里写满疑惑,“当年是什么时候?……看你的年龄,不过比我大四五岁,柳雪庭不是据说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么?……”
“你们人类区区蝼蚁寿命,怎能和本神相提并论。”大圣天傲然一笑,在她身边站定了身子注视眼前飞瀑直下,“虽然对那里没什么感觉,但至少它协助本神平定了千年灾劫,偶尔也是会掐算掐算,看看那边的情况如何。”
“……真没想到居然能够遇到传说中的玄圣之神。”
苏梨雪故作轻松地摇摇头,笑容很苦,“术法玄幻之类的东西,在柳雪庭已经消失很久了……自打妖门叛变被平,圣庭主病逝之后,庭内就再也无力发展术士修习法术……之后几年,不知为何,隐门门主也离开了。庭内无人主事,才让原本担任贤门副管事的我当上门主,打理庭内大小事务。”说到这里,她有点茫然地摇摇头,“现在的柳雪庭,只有我一人在管而已。如果我的义兄柳清哥哥能留下来……也许……不会那么艰涩吧。可惜他被卷入一堆离奇大案,自己尚顾不暇,恐怕也没法抽身来帮我……”
“甄零早就无心在江湖上号令群雄,此时柳雪庭可谓鸟尽巢空,徒留虚架,要不是风头已经渐渐淡去,江湖上闹起纷争必将首当其冲……”大圣天负手眯眼,表情微妙,“以隐门门主为人,亦不会在这种时候自己离开柳雪庭……想必,是甄零和她说了些什么,亦或她自身周围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罢。”话音未落口气一转,“你是因为柳雪庭的事务繁重不堪负担,才会决定叛门的么?”
“不是。”苏梨雪摇摇头,“这次离开——抑或说他们口中的叛门,是因为零庭主。”
因为零庭主?大圣天嗤笑一声,想起多次来企南岭漫山遍野寻找天圣的柳雪庭主,有趣地抬高眉毛看向少女,“怎么?爱慕上自家庭主但努力多年还是没法令其多看自己几眼,所以灰心失意索性离开?”
这是哪门子的过时的狗血戏码啊。苏梨雪白他一眼,“零庭主对圣庭主一片痴心多年不变感人至深,我对他崇敬有加,从未想过什么别的感情。只是……”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只是,零庭主完全不懂人心,也不懂感情。他应是觉得,圣庭主死去之后,他便再不需要其他人的感情,也不需要再对其他人付出任何心意。”
大圣天眨眨眼睛,了然地回过头去,“也就是说,此时维系柳雪庭,全凭那是天圣留下的念想。而对你们,他甚至连作为执权者所应该给予属下的最基本的一点人性关怀都没有,是么?”
“不光如此。虽然……我也并不指望他能对我们有多么关怀。”苏梨雪默默看着瀑布流下的地方。巍峨险峰之下水花冲入深不见底的碧潭,激起水雾渗入凉风扑面而来,“我只是不想和他禀告事情的时候,碰上那种只能看到过去的目空一切的眼神,仿佛任何人都不入他的眼,或者任何人都未曾活在他身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将膝盖抱得更紧。
“……那是益发变得,行尸走肉般的眼神。”
“千年灾难终结,人间应该没你啥事了吧。那你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她侧过头看看大圣天,像他这样闪闪发光锐气千条红得发紫的神明不应该是带着一副悲悯并鄙视众生的姿态高高地躲在天界云端之上吗?为什么会有这个离经叛道的神独自在企南岭悠哉悠哉呆了这么久……
“哼~本神愿意呆在什么地方就呆在什么地方。”大圣天嘴角突然不易觉察地抽搐一记。
“别听那神棍胡说!”企南峨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召他回去的天兵都来了多少次了,每次一来他就躲得无影无踪,总要我这老头子出面给他挡雷……”用小指挖了挖耳朵,老头子苦不堪言地拉着苏梨雪的手,差点就老泪纵横,“丫头啊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天兵就跟木头人似的,一点道理都没法讲……”
听了企南峨人的讲述苏梨雪目瞪口呆。原来天界也有这样闲着没事干的天兵,任务就是下界催大圣天回去,而且更让企南峨人崩溃的是,他们几乎每次见了面就只重复一句话:
“玄圣之神为毛不回天界?”——表纳闷的疑问句。
“玄圣之神为毛不回天界。”——表不满的陈述句。
“玄圣之神为毛不回天界!”——表愤怒的感叹句。
“玄圣之神为毛不回天界……”——表无语的哀怨句。
“玄圣之神为毛不回天界~~”——表……表无赖的撒娇句……
总而言之,完全一样的一句话换着八九个不同的口气轮番轰炸,游魂般念得老头子晕头转向,差点耳根发软一头倒戈天界那边去。不过最终还是守住了秘密,大圣天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了人间。
“噗哧……”苏梨雪笑了起来,扶着旁边的山岩摇摇晃晃站起身,“人间都羡神仙好,没想到还会有神仙不想回天界的。到底人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呢?你会这么执着地想要在这里……”
“没有什么特定的东西啦。”大圣天懒懒地横身一躺,像朵红云一样飘在半空中,“只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不爽而已。”
“不爽?”
“你们人类都觉得,神就应该是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吧。”大圣天平视着山边苍穹,“但是就算神,也有不得不皈依的很多东西,比如天道,比如天条,比如天界执掌者的命令什么的。就算是天界的执掌者,也无法违背天道回转光阴,悖逆生死……”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神之于人类,同人类之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力量上的悬殊强弱,在『想为却不能为』上,神与人,并没有任何不同。所以……人间和天界亦没什么区别。我留在人间,不过是不想顺应上头的摆布而已,才没对人间有什么留恋。”
“呃……?”没想到大圣天会突然这么说,苏梨雪有点诧异地歪着头想等他再说什么,但他却闭上嘴开始打瞌睡。风不停息地在他周身逡巡,火红的头发随之飘扬。
“丫头,回屋休息吧……你身子还虚着,别受凉了。”企南峨人拍拍她的肩膀,拄着拐杖回屋了。
苏梨雪站起来跟着企南峨人回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红衣神棍正睡得鼾声四起。这样毫不拘束总是随心而游的家伙……到底应该是神,还是人,还是……?
苏梨雪不知道。
“回柳雪庭?”企南峨人看着背着行李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少女,“……我记得那里的规矩可是叛门者死……当初妖门就是这么被灭的,连门主都被青莲丫头宰啦。这次因着神棍救你你才幸免于难,现在还要回去自投罗网么?”
苏梨雪微笑着向企南峨人行了个礼:“老前辈。梨雪不会死。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待庭内事情结束,必然会回来报答您老人家。所以……请不用担心。”
“唉,你这丫头的脾气,还真是……”和水儿有几分相似呢。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企南峨人笑着扫向茅屋后面,大圣天正站在一丛杂草边看着那里萌芽没多久的芊玥,“老头子救人只为着能看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重新活蹦乱跳的那份舒坦,不要你报答什么。如果你实在想要回报点啥……就回报给那神棍吧。好歹是他先出手把你带来老头子我这里的。”
“他……?”苏梨雪顺着企南峨人的目光看去,注视了一阵子,点点头:“晚辈明白了。”
苏梨雪下山后,企南峨人走到大圣天身后:“我说神棍……这次你没拦她,莫非她这次回去真不会死?为什么她能这么有把握?……我总感觉,柳雪庭当家的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会轻饶她的。”
“她不是有把握,只是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已。”大圣天摆弄着芊玥花柔弱的花枝,“会不会被为难这点很难说——从柳雪庭事后没有再派人上企南岭这点来看,一是对方也许认为苏梨雪必然死了;另一是对方已经发觉企南岭上你我尚在,顾忌昔日旧事不敢和我们起冲突。但以柳雪庭的作派,前者的可能性太小。所以这次她回去,多半是一场腥风血雨。”
“……那她为什么还会想回去?难道是因为放不下柳雪庭那个当家的娃娃?”企南峨人挠挠头,“唉~真是何苦呢……她和青莲丫头,一个两个都是,为了所谓的『情』能如此不顾生死么……”
“老头,她和天圣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对甄零,是完全不一样。”大圣天转过头看着他,“她对甄零没有感情。……或者说,并非你我一开始所想到的那种感情。天圣对甄零是『绝情而有情』,当年愿以身死换得自己所爱之人一生永无灾劫,但这女孩却是『同情而无情』,不想让身居高位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领主孤不胜寒而宁可遭到杀身之祸也要回去陪伴于他……”勾勾嘴角,大圣天笑得一脸诡异,“她所放不下的,只是柳雪庭主,却不是甄零。”
“……年轻人的感情真是让我老头子捉摸不透。”
“老头,你什么都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
“口胡~这叫大智若愚你这个没文化的神棍!”
六年转瞬即逝。
今年落到企南峨人的茅屋顶,向下看时风景竟是与往年大相径庭:七八月酷暑时分,即使山里水气袭人,却依然不如眼前的景象来得清凉——满目雪白色铺满屋前山道,银光耀目,如同夏季落雪,积满山崖。然随着山风吹拂,又有漫天细碎银屑飞扬,香气四溢,美不胜收。
白衣的女子站在那片雪幕之中听闻了动静,抬头看向他:“喂!六年前的救命之恩,今日用这六十六棵梨树盛开的梨花来还报于你,可足够了?”
到底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甄零对她既往不咎呢。反正,最终她安然无恙。
六年以来,每每抽空到企南岭小屋前忙活只为了种满六十六棵梨树,如今修成正果,六十六树梨花旺盛纷繁如雪。大圣天走进数不尽的梨花之中,看着坐在树下的女子平和微笑着的脸,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名为欣慰的感情。
总有人会和他一样努力着去做——只为自己而做的事情。
“雪梨酥!”
“你才雪梨酥你全家都雪梨酥!我叫苏梨雪!每次都把名字叫反你是故意的吗?!”
待到这些梨树结果之时……也许,一起和她尝尝新鲜的梨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