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天圣

63、流年·九音·唯有山中月

　　声声竹叶，声声曲。声声清笛，声声凄。
　　九漓坛四周的竹叶碧盈盈鲜绿绿，在柔软的竹枝间，紫衣的女子骑着青驴，含着一片竹叶在唇间，缓缓地吹奏着一首再熟悉不过的韵律。
　　渺渺西江流水，翩翩北客征帆。清秋月影浸人寒。云净碧天澄淡。
　　在很久很久以前，午后阳光浸润的庭院里，九音也曾如猫咪般偎在藤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耳边便是清清爽爽的古琴音色，哀而不伤地吟咏如斯调子，叩击心弦。
　　弹琴的那个人一袭绿衣，在层层叠叠的叶影里看不真切，唯独嘴角若有若无的丝丝淡漠微笑，此刻回忆起来那般明晰。
　　黛紫的身影在踢哒踢跶的蹄声中离去了，雾色渐渐浓起来的时候，转眼之间连小径上的浅浅驴蹄印都已经看不真切，仅剩下同为浅紫衫子的九音呆立九漓坛的大门前。
　　风大了起来，一片梧桐叶缓缓飘落挂在她的肩头，静寂无声无息。
　　却没有人带着无奈的笑意，一边说着“师姐别再发呆了，当心着凉”，一边走过来替她披上大氅。
　　——孤叶。
　　九音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地闭上眼睛，抬手触摸到肩膀上的叶子，轻手轻脚地将其拂拭而下。天高云淡，可惜此时此刻已经孑然一身，再无她相伴。
　　“孤叶……我觉得这里不是家。”
　　“你要走吗？！”九漓坛主看着跪在座下的少女，波澜不惊的眼神起了一丝奇怪的涟漪，“为什么？本座哪里有亏待了你？还是——”眼珠一转，“没有人照应，你觉得心头不爽？那么本座可以再找另一个弟子来照顾你……”
　　“那么九音就此拜别了，坛主。”
　　……完全无视之态度，哪怕面对顶头老大，堂堂九漓坛主，亦不例外。
　　收拾了行囊踏出了房门的那一刻，耳边竹叶刷啦啦地响了起来，九音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明亮的阳光，一时懵然不知道该向哪里走比较好。
　　家，在北边。

　　夏宜眺端着一盆污水泼出门外的时候，蓦然看见了站在彩歌楼前探头探脑的女子。
　　“闪开”俩字还没吼出口，对方就轻捷地一点足尖，退出十步开外，连一沿衣角都没有被弄脏。夏宜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说怎么最近都是会武功的高手找上彩歌楼，难道就不能让他们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么……
　　紫衣少女提起裙裾，蹬蹬蹬冲上前歪着头看他：“喂！这里是彩歌楼吗？”
　　“是，但是本楼现在还没开门，姑娘晚点再来吧……”夏宜眺看看天色，这可还是连公鸡都没起来打鸣的时辰呢。
　　紫衣少女只把第一个字听进耳朵里：“啊，太好了，那就是这里了！”说完便笑嘻嘻地向楼里走，夏宜眺慌慌张张地上前拦住：“喂喂姑娘！你这是有什么事情啊！”
　　“孤叶说，她家在北边。”少女咬着手指皱着眉毛，“北边的彩歌楼，也就只有你们这一所了吧。”
　　……哈？！夏宜眺脑子卡壳了半天，看了看九音的打扮，突然注意到她腰间的腰牌——那印着蝎子的图案然后清清楚楚写着“九漓坛”三个大字的红木腰牌。她是九漓坛的人？
　　“这位姑娘，我们这里没有叫做孤叶的姑娘啊……而且……”夏宜眺挠着头，“我们柳都彩歌楼，是在你们九漓坛的西南边……”
　　“胖子，这大清早的在门口吵吵啥啊，别影响了楼上大爷们休息……”呵欠连天的柳十二捏着团扇，娉娉婷婷的曼妙身姿刚刚一出现在九音视线里，她便愣了。
　　晨光里皮肤白皙神色纯净的少女，清澈晶莹的眸子仿佛水洗过一般，闪耀宛若新生的璀璨色泽。
　　秀而不媚，娇而不蛮，明而不艳，呆而不木。
　　和前些日子某人的描述字字句句对号入座，分毫不差。交差有望了。
　　柳十二摇了摇扇子，笑语嫣然地迎上前去：“这位妹妹，要找谁啊？进楼里来坐坐吧，十二姐这里什么漂亮的姐姐妹妹都有哟，肯定有你喜欢的～～”
　　一旁的夏宜眺打了个哆嗦，以前虽然也见过她为男客跟男倌牵线，但给女客介绍姑娘还真是第一次……世道变了，世道变了，天下的好姑娘就连女人都能要了，为什么自己只能和灶台还有炒锅相依为命……
　　“那个……”九音被突然出现的柳十二吓了一跳，还没等开口就被她挽着带进了彩歌楼。柳十二关门之前拍了一把在一旁蹲墙角的夏宜眺，喊道：“鸡杀好了没有啊！天字号的杜大爷早起要吃香菇鸡茸羹，赶快做上否则就来不及了！”
　　“是那个天字号的肚子疼么……”“人家杜爷尊名子腾！不要胡说八道了赶快去做饭啦！”
　　九音看着如同戏谱上冤家斗嘴的这一幕，不禁噗哧一声笑了。

　　“孤叶？彩歌楼曾经的确是有这个姑娘的。”柳十二沉吟半晌，轻摇团扇，眼神里带着静静的笑意。
　　“可惜，早在很久以前，她因为惹怒了彩歌楼的贵客，被我们赶出去了。……姑娘今日来，是为了找她？”
　　坐在椅子上的九音咬了咬嘴唇，神色有点茫然。
　　“不是……孤叶告诉我家在北边，我就来这里了。”
　　“我只是想回家……”她摇晃着脑袋，似乎有点语无伦次，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真正地要来到这里。
　　柳十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姑娘想留在彩歌楼？……对了，还不知道芳名呢。”
　　“九音，我叫九音。”依然是懵懂的表情眼神四处飘摇，为什么孤叶会留在这种充满奇怪香味的地方？
　　和自己调制的迷香味道不一样，和九漓坛的毒液的辛辣气味也不一样。
　　容易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柔的绵绵甜香，原来孤叶喜欢的是这种东西吗……？
　　“九音姑娘，既然远道而来了，我们彩歌楼也就招待你住一晚上，不过……相对的，要给银钱哦。”
　　柳十二摇着扇子，微微闪烁一下眼波报上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对方绝对付不起的数目。
　　“没那么多。”九音也答得干脆，“这里是孤叶的家不是我的，我还要再往北边走走看看……”说罢起身要离开。
　　柳十二闭上眼睛在她身后扔了一句，轻易地阻住了九音的步子。
　　“……可是孤叶姑娘说如果九音姑娘住下了，她明天就来见你。”
　　九音一贯喜欢无视别人的体质这一次突然地就没有发作。她慢慢地回过头去看了看柳十二，空茫的神色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浮出水面般地涌现。
　　孤叶不是已经死了么……？
　　此起彼伏于紫衣少女脸上的情感究竟为何。
　　名为惊喜？名为愕然？名为疑惑？名为怀疑？
　　……名为，思念。
　　纵然面前手执团扇的女子为她打开的是地府的入口，她也愿意走进去。
　　为了能够亲口对那个纤弱和蔼，眉目温润的少女说上一声——孤叶，对不起。
　　“那么，就留下来！”九音笑嘻嘻地跑过去，扑在早已经为她准备好的床上，嘴角挂着因期待而上扬的弧度。

　　入柳雪庭需用特制布条蒙住双眼，这是不变的规矩。
　　为什么地府是漆黑一片的？刚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是小鬼鬼差么？长得还蛮好看，就是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九音抬手想扯掉眼睛上冰冰凉凉的东西，却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门主，可以了。”确认了紫衣少女全身大穴已经被封死，黑发的人向着对面的人低首行礼。
　　绿眸的女子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颤，随即拿起了手上的碧绿色的宝石，慢慢举起直至和对面少女的眉心位置齐平。
　　两人，仅仅一门一帘相隔。
　　在闇隐看来却宛若海角天边，远得再也伸手不及。
　　“啊……”九音的脸色骤然一变。浓重的一团宛如深渊般的漆黑里，居然有绿色的光点一星星地透出来？
　　绿色星光渐渐聚拢，犹如集体觅食的萤火虫。幽冷的光团扩大至映亮了九音的瞳子，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居然在那片光芒里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犹如烛光里的剪影般飘渺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但是那般熟悉，让人有瞬间扑上去的冲动。
　　“师姐。”那人影向她伸手，带着寂静的笑颜。九音看不清，但是她知道那人在笑的。一如曾经用那亲切的口吻呼唤她的时候，眼角眉梢的笑，无奈而宠溺。
　　……孤叶……孤叶。
　　“孤叶……”九音浑身一颤，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浸湿了蒙在眼上的黑布，夜翼在身后出手如风地解开了她后背的穴道，九音一头扑到面前女子的身上，抱住她的肩膀失声痛哭。
　　“师姐，不要害怕，孤叶在这里。”
　　被抱着的女子淡淡地笑，身体恍若无物，轻渺如风。九音的双臂收紧再收紧，一意感知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存在，哪怕只有那般的微弱。
　　哪怕只有那般的微弱。
　　闇隐被九音死死抱着，听着她口里一声声地唤着那个为了护她而不惜身死的九漓弟子的名字，只觉得心里被人揪着一般地疼痛，她抬起一只手抚摸搂着自己的少女的头顶，另一只手却无力地垂了下去，捏着的碧色宝石依旧闪耀青光久久不绝。
　　以往生青莲之力，启招魂唤魄之能。如若没有它，绝不可能再有今日。
　　……九音，此次你和我，都见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人，都终于能够，紧紧地再一次拥抱她。
　　这样……就足够了吧？

　　曾几何时，发现自己还是离不开江湖为她划下的轨迹。
　　周围早有对九漓坛充满憎恨的江湖侠客包围着，她茫然地凝视着遥远天幕上的皎皎冷月。
　　突然抬手，吹哨，伴随尖利的声音，无数毒蜂四面八方仿佛从空气中凭白无源地生了出来，杀气腾腾，群扑而至。
　　下一刻，漫天绽放的蒺藜，闪出寒芒无数。被喂毒而显得色泽无比妖艳的末梢，如同开满地面的繁花。
　　九音的身影在至毒暗器和凶猛毒蜂的缝隙里突兀地飘向包围者，匕首如同勾魂的冷笑的弧度，刹那间鲜血四起，伴随着不忍入耳的惨叫声，汩汩蜿蜒了一地，汇成一泊殷红凄丽的湖。
　　她闭上眼睛，手边执着一枚叶子，安静地放在嘴边，突然地就有熟悉的曲调流泻而出。
　　渺渺西江流水，翩翩北客征帆。清秋月影浸人寒。云净碧天澄淡。
　　恍若无声的泪水滴落的痕迹连灵魂都被烙印。九音闭着眼睛不停地吹奏，直到周遭再也没有半分生的迹象。
　　——蜂·花·血·乐。
　　从那如泣如诉的曲调中回过神来，死不瞑目的尸体横七竖八了一地，紫竹林里，那前方的路是回九漓坛的方向。
　　那始终还是她必须要走的道路。九音安静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轻快地走上了回程的路。
　　染血的衣襟犹如洒上了星星点点的朱砂，然而少女的笑靥却是如雪般纤尘不染地澄净动人。
　　沐浴于银色月光之下，她不是仙，亦不是修罗。
　　那么伴她之人，究竟有谁呢？
　　……唯有，山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