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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唐武德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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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不久,长孙无忌就送来了一份迟到的情报——魏徵此时已经官拜太子洗马,被李建成引为心腹。杜如晦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只能苦笑一下。
他对正在帮他换药的房乔说:“玄龄,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这句话几乎是一语成谶。武德五年的下半年,李世民棋差一招,在围剿窦建德的旧部刘黑闼之时,手段过于残暴,本来已经投降的刘黑闼忽然反弹。他纠集旧部,卷土重来,不出数月便将唐军打回起点。
这时候一直负责留守的李建成主动请缨,向李渊申请带兵平叛——而这个举动正是来自于魏徵的提议。
目的除了赚取军功之外,很明显的也是想去山东收罗一些人才,为东宫所用。
于是他和王珪对战俘全部从宽处理,该收的收,该放回老家的就给点路费。对比起李世民的高压政策,自然是赢得了一片赞誉。
武德六年的正月,李建成擒获了刘黑闼,山东平定。
这无疑给李建成的太子之位又镶上了一道金边。现在他把能征善战的二弟没有搞定的山东一下子打扫干净,展现出了不输给秦王的军事才能,足以使那些之前还在质疑太子能力的人乖乖闭嘴。这下李世民要想撼动李建成的地位,可是难上加难了。
武德七年的春天,唐王朝完成了对江南的平定之战,至此帝国版图再次统一。没有战争对于百姓是件好事,但是对于以军功立身的李世民而言,就意味着良弓藏的命运。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长孙无忌在收到战报之后只是淡淡撇下一句,“也只有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了。”
不过接下来李建成还真的出了一个昏招,那就是带上一车金银珠宝到天策府来挖墙脚,挖的人是尉迟恭。
结果自然是被断然拒绝。
“他们不会是觉得敬德之前阵前反水了一次,就会倒戈第二次吧?”薛收半躺在榻上,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表情颇为不屑,“再说,他们在长林门养了两千精兵,天天操练都不嫌累,还来挖我们的武将?”
“伯褒,先把药喝下去。”房乔瞪了正在大发议论的薛收一眼,后者只好乖乖地把碗向嘴边凑。
这年初春的时候,薛收便染上了风寒。可奇怪的是直到快要入夏,他的咳嗽也不见好。杜如晦因此停了薛收在文学馆的轮值,要他在家养病。谁知他怎么也坐不住,到最后杜如晦只好答应他,每三日到他家里来和他通报近期的大小事件,他才安心下来。
其实大家都清楚,李世民和李建成两方的明争暗斗已经越来越白热化,尤其是现在处于劣势的李世民,更是不能踏错一步。
也许他们兄弟并不想最后兵戎相见,但双方手下的谋士们却都不甘于只是做一名王府的谋士。
“这样看来,太子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比较担忧的,我觉得他们仍然会选择加强太子府周围的兵力……”房乔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杜如晦,“也许不止是尉迟敬德收到了太子送来的礼物。”
“他们可以挖我们的人,我们也可以挖他们的。”
“克明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薛收把喝空了的碗往旁边一放,“魏徵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谁让你和他们一样来挖尉迟敬德这种层级的人物?”杜如晦顺手把药碗拿过来,“当然是找那些官职不高但是身居要职的人了。”
“这不是很矛盾的吗?怎么可能身居要职又官职不高……”
“克明这么说,想必是已有打算。”房乔一句话把薛收按了回去,“说来听听吧。”
“有两个职位对于我们是很关键的。”杜如晦表情严肃起来,“一个是太子府的率更丞,一个是玄武门的守将。”
“东宫的戍卫和皇宫的北门……”薛收摸了摸下巴,“果然克明你已经想得很远了。”
“这种事情必须早作打算。”杜如晦没有否认自己武装政变的意图,“玄武门守将常何,我和玄龄已经开始和他接触了。至于太子府还要再等等看有没有更好的时机。”
“过两天不是陛下要去仁智宫避暑?”房乔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王和齐王随行,太子照例留守。”
薛收听言露出了狡黠的笑:“我有一个主意,你们看这样如何?既然太子一直在自己府上加强守卫,不光需要募集士兵,还需要兵器之类的东西。这件事肯定不会是公开做的,太子和齐王一定会交代几个人到外地去采买再运回来。我们可以借着陛下离开长安的这段时间制造一些谣言,甚至可以真的策反东宫的属官,最后到陛下面前去告发。”
正如长孙无忌很早之前所说的,薛收擅奇谋。说白了,就是喜欢出怪招,鬼点子多。
早在之前针对王世充展开的数次军事行动中,薛收就已经把他这方面的才能尽数展现了出来。尤其是在成皋的关键一役,他在大家都认为应该避免和王世充正面交战的时候,将眼下局势摊在案上逐一分析,说服李世民主动出击抢占先机以逸待劳。最后唐军得以在虎牢击败王世充,薛收功不可没。
尽管房乔和杜如晦都已经习惯了薛收的思考模式,但仍然对他此次的大胆构想吃惊不小。
“你想诬告太子?”杜如晦盯着薛收的脸,觉得他一定是脑子不正常了才想出这样的主意。
“我有那么蠢么?”薛收咳嗽了几声,“干嘛诬告太子,告发那个负责运送兵器的人就可以了啊。手下有人谋反,无论如何太子本人是脱不了干系的。”
房乔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单纯的告发可能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我觉得最好找一个人和太子府那边接触,假意知道了太子过来收买尉迟敬德他们的事情,打算弃秦王投奔东宫。然后借机煽动东宫内部的关系。”
“其实我不是无缘无故提这个事情的,辅机和我说过他安插在东宫的探子带来过一个消息,齐王两日前交代了一个郎将,让他准备外出去庆州,我估计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综合一下你们的主意倒是不错。”杜如晦看着两人,“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要让辅机查明太子那边是否真的有招募士兵和采买武器的举动,二来,我们得决定让谁来承担这个任务。”
“要找一个有理由会倒戈的,善于应变的人。”薛收扳了扳指头,“最重要的就是,要能面不改色地指鹿为马颠倒是非。”
房乔看了杜如晦一眼,显然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伯褒,你直接说谁去合适就好了。”
薛收嘴角一勾:“我们的天策府曹参军,文学馆学士,杜淹。”
一提到杜淹,杜如晦的语气便有些尖锐:“你有没有考虑过……要是杜淹真的倒戈了怎么办?”
“目前这个计划是为了改变陛下心里倾斜的天平,即使杜淹真的投奔了太子,也能达到我要的目的。”薛收把目光转向房乔,“况且,要是日后大王能够成事,这是大功一件;要是太子上位,他背着反复无常的记录,也得不到重用。我不认为杜淹真的会傻到放弃我们的信任,跑去东宫做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房乔点了一下头:“现在就要问杜淹本人,这件形同自我牺牲的差事,他是否愿意去做。”
杜如晦摊了摊手:“我觉得你们应该先去问问大王,他愿不愿意让我们这么做。”
在李世民跟着李渊离开长安的前一天,长孙无忌探明的情况有点超出众人的预料。薛收猜中了其中的大部分——李建成的确下令秘密地让庆州都督杨文干为东宫招募士兵。这些士兵可能会在庆州进行训练,再送到长安城来。
而那个被外派到庆州的,叫做尔朱焕的郎将,也的确是去运送铠甲的。不过这个铠甲是李建成送给杨文干的礼物,数量只有一副。
“这样来看太子的举动完全没有问题啊。”长孙无忌在文学馆的隔间里面来回踱步,“最后还是要用造谣这一招。”
房乔盯着面前摊在他和杜如晦之间的庆州地图:“太子似乎有想把庆州作为一个避风港的想法。”
“我看不止是避风港,那地方可能是他为自己安排的巢穴。”杜如晦从地图中抬起头来,“我看我们得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先收买那个郎将。”
“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长孙无忌在杜如晦旁边坐定,“和尔朱焕同去的人是桥公山——这是我们的人。”
“你是打算让他们到庆州煽动杨文干?”
“那这样告发的事谁做?让东宫的人去告发东宫更有可信度吧?”
杜如晦看向房乔:“玄龄,杜淹那边,你是怎么和他商量的?”
房乔那天从薛收的宅邸出来之后就直奔天策府,找到了当值的杜淹,并把大致的情况和他说了。杜淹静静听完,中间只插了一句话。
“他说‘这个计划还有再完善的余地’。”
“他打算怎么完善整个计划?”
“他和你们想的差不多,让去庆州的人转而到仁智宫去找陛下告发,然后他亲自去庆州走一趟。但在那之前,他觉得应该想办法见一见韦挺。”
“韦挺?”长孙无忌有些惊讶,“见韦挺干什么?”
“杜淹说他之前和韦挺有过书信往来,手上有韦挺亲笔写的字,现在只差去东宫露个面。”
“辅机,东宫和秦王府都有陛下的眼线的吧。”杜如晦露出了然的笑。
长孙无忌恍然大悟:“他这是把自己拿来做幌子……假意和韦挺见面谈话,然后先行一步到庆州,陛下得知这些情况之后就会以为是韦挺的主意……”
“是的。”房乔接话,“若是直接诬陷太子,成功的几率是很低的,不如转而嫁祸太子的心腹,借陛下的手斩断东宫的羽翼。”
“克明……你这个叔叔,真是可怕。”长孙无忌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真的不敢想他当初投到太子那边,情况会变得多么糟糕。”
“那也要看他在庆州的表现。”杜如晦摆了摆手,“玄龄,你要单方面和他联系,不能让他主动来找你——要是陛下发现了什么就前功尽弃了。”
房乔闻言点头:“这个我明白。我在和庆州的通信中做了两道中转,应该不会出大的问题。”
杜如晦露出无奈的笑容:“说实话,我对杜淹始终无法完全信任——他完全不像是一个甘愿当弃卒的人。”
“他这不是做弃卒,他这是给自己在秦王府的地位加码。”长孙无忌淡然道,“他想的可比你清楚多了。”
房乔看了长孙无忌一眼,慢慢凑到杜如晦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杜如晦露出了微微吃惊的表情。
长孙无忌假装咳嗽了一声:“好了,今天换我去探望伯褒吧。”
离开文学馆的时候,杜如晦忍不住拉住了房乔:
“你刚刚说,杜淹告诉你他打算之后离开长安‘过几年清净日子’?”
“克明,你说的没有错,杜淹他的确不愿意做弃卒,但辅机说的也不尽然。”房乔安慰般地拍了拍杜如晦的手臂,“你大哥的事情,于你无法释怀,于他也一样如鲠在喉。我私下盘问了几个王世充的旧属,按照他们的说法,杜淹从来都没有想要置你大哥于死地的意思。我起初也是抱着存疑的态度,但是那日他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他了。”
杜如晦没有说话,只是放开了拉着房乔的手,向前走去。
房乔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个词语。
“雍州廨舍。”
杜如晦像是被这句话定住了一样,停下了本来就不快的步伐。
“独孤修德那件事,是你安排的吧?”
房乔看着几步开外,那个机械地转过身来的人,莫名有些难受。他上前反过来拉住他,等他开口:
“你查过这件事?”
“不,我只是猜测,以我对你有限的了解,我感觉是你。”
“我以为是大王让你查的。”
“大王应该心里有数,不过他没有再过问。”房乔把声音压低了些,“王世充的死,对大唐绝对是一件好事。”
杜如晦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被房乔拉住的左手,被打断的手指已经痊愈,但是看上去有着一点不自然的微小歪斜。
“所以,你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克明。”房乔伸出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覆在对方的左手背上,“我想这也是当时如朔写信来劝你的意思吧。”
杜如晦闭上了眼睛,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他再次张开双眼的时候,房乔感觉到他身上有了卸下一块重石的轻快。
“时间还很早呢,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再去做一回赌徒?”
现任的玄武门守将常何,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下级军官。看守皇宫的大门是一件听起来光鲜,但做起来麻烦的差事,平常可是一丝大意也不敢有。
于是在非工作时段,常何会找个娱乐项目来放松自己,无伤大雅的小赌是不错的选择。
可赌博又有它有别于其他娱乐方式的地方,它更像是一种投资,就像农民将麦子洒入土壤,商贩把货物采买到手一样,总是盼望能得到回报。
尽管可能遇上各种天灾战乱苛捐杂税甚至是拦路抢劫。
所以现在常何看到那几个四四方方的、刻着点数的小木头不是以自己希望的样子出现,他的心情就像是农民在田里辛苦了一年,却被一群蝗虫吃得颗粒无收。
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常何的肩膀,他转头便看到了自己的财神爷:“杜兄!”
那个被他称作‘杜兄’的男子笑着问道:“怎么,手气不太好?”
常何把自己的郁闷都写在了脸上:“是啊,差不多都输光了……还指望今天能赚些酒钱。”
那位杜姓男子仍然带着笑容,他指着不远处正观看赌局的另一个人,向常何保证道:“酒钱什么的不用担心,我们俩来赚。”
常何看着他的杜兄手上捏着一袋分量不轻的铜钱,用力点了点头。
房乔和杜如晦来到赌坊的时候,正看到常何上下翻找着最后的赌资。
虽然常何的这个小嗜好算来是无伤大雅,但是足以被有心人利用。
两人先是打听到了这家常何经常来的赌坊,然后让长孙无忌安插了可靠的人在这里扮演庄家。
趁着杜如晦和常何打招呼的空,房乔若无其事地踱到桌边,像上一次一样,冲着正在投掷骰子的人亮了下自己腰上的佩饰。
对方冲他点了点头,那边杜如晦也把常何又拉回到赌桌旁。
新的一局很快开始,由房乔来猜骰子的点数,杜如晦按照房乔的判断来下注,后来他就干脆把钱袋抛给常何,自己在一边袖手看着。
几轮下来,有输有赢,但是盈亏相抵,还是有些许入账。
常何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押了一笔大的就禁不住紧张得直搓手。
他的背后,杜如晦对房乔露出胜利的微笑——一开始来下套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房乔在第一次接触了常何之后,曾经向李世民询问过对这位不知何时会失职的玄武门守将,最终要如何处理。
李世民只是留下一句“不知者不罪”给房乔自由发挥。作为一个上位者,李世民的优点就是会给予属下最大程度的自由和权限去完成一件事情,这是对僚属们全心信任的表示。
此时房乔已然决定,在事成之后把常何调到远一点的州郡,给他安排一个闲差。
前提是先劝他戒赌。
傍晚在酒肆里,常何的兴奋劲头看来还没过去,一个劲地拉着酒肆的老板要把今晚的帐记在他的名下。杜如晦摆出一副‘那我就不客气了’的架势,叫了两坛好酒,还让店里准备了一堆炙烤的食物,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房乔即使在这样粗陋的地方也不改自己端正的坐姿。他对面两个人正互相环着对方的肩膀,大声行着酒令,那两坛好酒多半喂了身上的衣裳。
杜如晦的酒量不错,即使如现下这般装出来的醉态,房乔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甚至有些怀念初见之时杜如晦身上肆意展现的、那种世事如烟云的散漫。
房乔想起多年前在滏阳的县衙,他问刚及弱冠的杜如晦,是不是想要去改变这个荒唐的世道。
十数年下来,他们身上几乎溅满了尘世的种种泥污,两人也早不似当年,以为光凭自己一腔热血横冲直撞就能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可心中的某些东西,总是不会轻易交付给似水的时光。
他举起酒碗,对着虚空遥敬。
但愿再过十年,他们两人都能和现在一样,拿得出开怀畅饮的兴致和心情。
武德七年的六月,庆州都督杨文干在自己的府衙接待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数天前,他曾收到郎将尔朱焕将送铠甲到庆州的消息,也接到了同行的桥公山写来的书信,称太子需要庆州秘密制造同一形制的铠甲,数量是三千套。另外,太子会派人先行到庆州,配合采买材料和训练士兵。
这个登门的访客只身一人来到庆州府,在人前对自己来访的目的只字不提,只在和杨文干私下会面之时,才拿出了太子心腹韦挺的亲笔文书。
杨文干自然是对这个人深信不疑,连对方隐瞒姓名的做法也一概接受。
这个人便是依照计划到达庆州的杜淹。他在伪造了韦挺的笔迹之后,让房乔通知桥公山给杨文干写信。借着采买和训练的名义自然是为了方便嫁祸,此外长孙无忌还暗中布置,将庆州官方和外界的联系控制了起来。事实上,杨文干需要联系的对象也只有正在前往的尔朱焕和桥公山,而前者早已被后者收买。
被蒙在鼓里的杨文干一丝不苟地遵照着“太子的指示”,由着杜淹在自己的辖下通过各种渠道召集勇士和工匠,并紧锣密鼓地准备制造铠甲的材料。丝毫不知在千里之外,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已经徐徐拉开大幕。
数天之后,身在仁智宫的李渊见到了本应该前往庆州的尔桥二人,两人向正在休假中的帝王汇报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事情:在长安监守的太子李建成联合庆州,意欲武装政变。
若此时李渊要查,他就会发现庆州正在大张旗鼓集结军队,证据确凿,而李建成百口莫辩。即使日后有谁能替李建成翻案,也能影响这个长子在李渊心中的形象。
这就是文学馆众人综合了房乔和薛收的想法拿出来的最终方案。在上报给李世民定夺的时候,秦王也没有过多的表态,只是很严肃地警告了长孙无忌:“不要把坐上皇座的人想得太愚蠢。”
事实证明,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李世民非常了解父亲,正如李渊非常了解李建成一样。
所以李渊并没有和大家预想的那样派人去庆州调查情况,甚至没有一点要加强仁智宫守卫的意思——他采用了一种更加直接的办法,召李建成来仁智宫当面问讯。
若是李建成真有什么不臣的举动,那他便不可能前来;若是李建成来到仁智宫,就能证明他的清白。当然,即使他有什么小动作,到了李渊眼皮子底下便都无所遁形了。
“说到底,陛下并没有相信太子在造反。”
“玄龄,你不如说,陛下知道太子没有在造反。”
“克明,你要清楚一件事:太子没有在造反,是太子底下的人想着造反。”
李建成在接到父亲的传唤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父亲面前,涕泪横流以头抢地,把自己对属下管理失职的罪名全部认了下来。听说李渊砸掉了仁智宫偏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下令把李建成单独看管起来。没有李渊的允许,谁也不敢给太子吃任何的食物。直到这天晚上,李渊才想起长子还饿着肚子,让人送了碗麦子饭了事。
“陛下此举,可以说相当高明。他既然明白太子没有造反,必然是被诬陷;而能诬陷太子的人,恰巧都在他的身边。”
“陛下一是想让这人看着太子的遭遇,放下警惕自露马脚;二是保护太子的安全——非常两全的想法。”
“不只是如此,太子被圈禁的话,外面无论闹成什么样子都和他自然而然地撇清了关系,不是么。”
“所以越往下分析,越会发现,秦王的赢面其实真的很小。”
房乔作了个暂停的手势:“我觉得我们应该想想下一步陛下会怎么做。”
杜如晦反问:“你认为呢?”
“既然太子都在仁智宫了,那么召杨文干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要是杨文干离开庆州,我们这个局便会被马上识破。”
“庆州那边有杜淹在的话,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倒是陛下这边派出去传话的人,我们得提前知道是谁……”
“这次随行仁智宫的人有哪些?看看里面有谁陛下比较信赖。”杜如晦正说着,见坐在旁边的房乔皱着眉头陷入思考,微笑接道,“辅机肯定早就去打听了,而且大王也在仁智宫呢。”
“在仁智宫里大王还是少和我们联系的好……不过陛下如果想把这件事往对太子有利的方向去处理的话,就很可能派一个和太子一方比较亲善的人选。”
“嗯。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份名单。”
一天后,杜如晦和房乔拿到的并不是一份名单,而是一个名字——宇文颖。
“辅机,你确定是他?”
“这是大王亲自传出来的消息,还有什么比这更可信。”
宇文颖这个人,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也的确很受李渊信任。但是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和齐王李元吉走得最近。
“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陛下连自己的四子也一并怀疑上了?”
“谁说这不可能?虽然太子和齐王现在同乘一舟,他们之间也未必没有矛盾。”
“我反而不这么看……”房乔打断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之间的讨论,“如果构陷太子的真是齐王,宇文颖肯定要煽动杨文干把造反的事做到底。”
“所以……我们原来的方向也没有错。”长孙无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我们得在宇文颖到达庆州之前收买他,让他和杜淹配合,说服杨文干起兵,然后再看陛下的反应。”
“我们有多少时间?”
“必须控制在三天之内。”
在三天之内接近一个正在忙着赶路的陌生人并说服他改变主意冒着危险去做另外一件事情,这根本不可行。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略去套近乎的环节开门见山。
杜如晦用非常少见的犹豫语气开了口:“我记得,伯褒和这个宇文颖好像有点交情……”
“克明……我不认为伯褒现在的状况适合做这件事。”长孙无忌顿了好久才接话,“我们要从这里去堵宇文颖的路,伯褒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这么颠簸……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时间会来不及。”房乔看上去也是做了一番内心的挣扎,“而且这件事直接关系到秦王府的存亡,若是伯褒能出面……”
三个人突然就一齐沉默了。
直到杜如晦再次出声:“我们总得把这件事告诉伯褒吧。”
“我要不要拿一面铜镜过来,让你们三个都照照自己的脸,简直是一片凄风苦雨。”
半躺在榻上的薛收,脸色虽然不好,但戏谑的表情却没比往常减上半分。长孙无忌无奈地摆了摆手:“伯褒,不要勉强。”
“你们莫非是忘了,我可比克明和玄龄都、年、轻。”薛收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咬字的力道,“而且,与其天天瘫坐在家里,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庆州离长安也不是很远嘛。”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都不能离开长安。”房乔拍了拍薛收的肩膀,“你自己得多加注意。”
“我想刚好借去宁州养病的名义,和宇文颖同行一小段路。还有,克明你得给我找个帮手,让他带一些财物在庆州附近待命。除此之外,我也有别的事要交代这个人。”薛收看向杜如晦,后者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伯褒这是要帮他们选一个能够接替他的文学馆学士了。
虽然作为文学馆的学士之首,杜如晦早已考虑过这个事情,但今天听薛收自己提及,却是像有人在他胸腔上敲了一记闷棍。他点了点头:“你心里有人选了吧,谁?”
“做过虞州录事参军的那位,刘孝孙。”
“好。”感觉到杜如晦的不安,房乔先答应了下来,“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么?”
薛收耸了耸肩:“你两年前给克明准备的那辆马车还在吗?里面布置得挺好的就用它吧。”
话刚说完他就收到了长孙无忌毫无顾忌的笑声和杜如晦瞪来的一眼,把伤感的气氛全部冲刷殆尽。
三人又同薛收扯了点别的,直到将近日暮才各自起身告辞。薛收拉了拉房乔的衣角,示意他留下片刻。
他从被褥下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放到房乔手上:“本来是想交给克明的,但是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敏感。辅机太忙,最后也只有你我最信任。”
房乔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卷写满了字的绢帛。他正想拿出一卷来,却被薛收按住了手:“这些是我帮大王写的文书,日后大王要是能成功,这些大概都能用得上……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记得提前把它们销毁,一个角也不能留。”
房乔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薛收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文学馆人才济济,不会找不出草拟文书的人选——他是想通过留下这些文书,来为秦王留下宝贵的建言。
薛收压抑着咳了几声:“玄龄,还有一件事我要说……”
房乔把匣子轻轻合上:“我听着。”
“薛家的血脉,之后就托你多照应了。”薛收再次拦住要开口答应的房乔,“只是我存着点私心,等孩子大了,无论是回河东还是在长安,别让他搅进官场……可以吗?”
许久,房乔才点头应承:“我会尽力。”
踏出薛宅的大门,外面正下着阵雨。薛家的下人递过来一把伞,房乔刚打开便看见杜如晦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明显是在等着他的样子。
他撑着伞快步走过去,又觉得两把伞在巷子里显得有些逼仄,于是收了自己手上那把躲到杜如晦的伞下。
两人沿着小巷子向外走去,淅沥的雨撞击着石质的路面,也敲打着伞面,支离飞溅的水花漾开在两人的衣裳上,一朵朵晕染开的深色。
房乔忽然想起了那个久违的梦境,梦中杜如晦的衣上绽放开的是刺眼的鲜血,带着温度沾染在自己的指尖上,慢慢冷却下去。
即使之后知道是梦,但想来依然会觉得心悸——他好似完全不能想象身边没有杜如晦的情形。随着相处的时间慢慢累积,他们都互相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习惯了说出一句话另外一人接上下一句,习惯了两人分享一张书案然后做着不相干的事情。
若是有那么一天,杜如晦要把杜构和杜荷托付给他,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同今天对伯褒这样,从容地给对方一个承诺。
杜如晦的声音适时响起:“在想什么?”
没有问刚刚伯褒留他下来说了什么,也没有问他抱着的匣子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只是一句随意的问话,目的也只是让他从无谓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而已。
房乔笑了笑:“遗直过于沉闷,遗爱顽劣非常,真不知道以后你要怎么应付。”
杜如晦突然停住了脚步,迫使房乔也刹住了身体,回过头来看他。
雨势丝毫没有要缓和的意思,杜如晦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为房乔撑着伞,雨水毫不客气地落在没有伞面遮挡的地方,沿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
房乔知道杜如晦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生气,上前把两人的距离拉近,然后很自然地抬手抹去对方脸上的水渍。
下一刻,房乔的手被杜如晦握住,而后他的另一只手抚上房乔的脸颊,轻轻捏住他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感觉有什么埋藏了许久的东西,将要呼之欲出。
房乔没有回避杜如晦的眼神,只是稍稍往后退了退,挣开杜如晦的钳制,好似在警告好友这个有些出格的动作。
“玄龄,遗直和遗爱没有你形容的这么糟,你想多了。”
最后这四个字更像是在说他们现在的情况。房乔再次露出一个苦笑:“克明,伯褒说你过于敏感——我觉得想多了的人是你。”
杜如晦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后事了,担心这些做什么。”
“我倒不是担心……只是想象一下。”
“嗯?想象之后的感想是什么?”
“我觉得这负担太重了,你应付不来。”
“于是?”
“于是我想我还是努力多活几年好了。”
虽然有些意外房乔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杜如晦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结论:“你最好能等到他们各自成家立业,那样我便能少操不少心。”
房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尽量。”
六天之后,庆州举起了反旗。叛军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般,一路攻城掠地地直扑仁智宫而来。
为了收到这个效果,薛收可谓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日夜兼程地到去庆州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宇文颖,装成不经意相遇的样子,称自己要去宁州的朋友那里养病,邀宇文颖同行。宇文颖对薛收本来还存着一点戒心,最后也被他没日没夜的咳嗽和虚弱的样子给彻底打消了。薛收一点一点套到了仁智宫的情况,随后便假设太子这次真的有大动作却没有和齐王合谋,上位之后也未必会留齐王的一席之地,和齐王有关联的这些人,恐怕也会被一并剪除。
等宇文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后,薛收便和他分道扬镳,让马车载着他到宁州,在宁州的乡下等庆州那边的消息。
与此同时,刘孝孙在杜如晦的安排下,抢在薛收之前赶往到庆州附近,等宇文颖一到就和他见了一面,把带来的财物摆在宇文颖的面前,告诉他大家都知道太子并无意造反,希望他帮忙说服杨文干起兵。此弃卒保车之计也可给陛下一个台阶。
宇文颖被薛收一说已有些动摇,和刘孝孙的会面几乎替他拿了主意。到了庆州他就把薛收的话添油加醋歪曲了一番和杨文干说了,杨文干转头便去问杜淹的意见。
俨然是太子代言人的杜淹淡淡地丢下一句:“庆州的兵是为谁而募,便要为谁出力。”
在一连串连锁效应之下,事情开始向不同于预先设想的方向狂奔而去。
得知了庆州反叛的消息,李渊突然找来了秦王李世民,更突然的是他悠悠地对着次子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你大哥造反了,这个太子你来当吧。
整个文学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出招震得说不出话来。最吓人的是李渊不仅替次子想好了对李建成的处置,而且还要他亲自带兵平叛,以树立威信。
“将太子贬为蜀王,然后立秦王做太子……这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而且陛下还说,蜀地偏远,日后掀不起什么波澜。即使真的出事,也能轻松地镇压下去……我觉得这个比较像是玩笑。”
“带兵平叛才是玩笑吧!庆州能有多少人,陛下连个守卫都不加,分明就知道这些所谓的‘叛军’成不了气候……”
“所以陛下其实是在试探大王吧。”房乔保持着手指交扣撑着书案的姿势,看着眼前的两人。
“大王说他已经答应了陛下,要带兵去……平叛了。”长孙无忌被自己的用词给噎了一下。
“答应是肯定要答应的,可这凭空飞来的‘太子’,却万万当不得。”杜如晦一边拿着毛笔写着什么,一边接着话,“陛下大概还等着其他人来劝他收回成命。”
“伯褒现在在宁州吧?”
“是啊,刘孝孙过去和他会合了。”房乔回答着,“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回来。”
“我觉得大王说的没错,我们低估陛下了。”长孙无忌叹了一声,“现在搞得这么被动。”
“也不是全无收获。”杜如晦把写好的纸笺拿起来吹了两下,“对太子府的处罚绝对是跑不了的,现在就要看是处罚谁,怎么处罚了。”
后面发生的故事也不算太出格——在李世民带着一队正规军把庆州的乌合之众收拾清楚之后,便是对相关人员的反复问讯和调查。而这段时间内,李渊也被大臣妃子们劝解得怒气全消了。被禁闭了近一个月的李建成仍然稳坐着太子之位,但太子府的几位官员却背上了“挑拨兄弟感情”的黑锅——这件事情最有迹可循的起点便是韦挺和杜淹在太子府不到一刻钟的会面。
杜如晦便是在等这个结果,但最后韦挺和王珪一起遭到处罚,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为什么会牵扯到叔玠?”房乔得知了消息之后十分惊讶。
“因为杜淹不仅模仿了韦挺的笔迹,还伪造了叔玠的印鉴。两人都没有办法证明他们并未和庆州联系。更糟的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证明杜淹现在到底算哪边的人。”
武德七年的盛夏,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和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一起因为杨文干的谋反事件被流放到巂州。李家嗣位之争前奏中最重的一个鼓点,便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
三个月后,回到长安不久的薛收重病不治,去世时刚过而立之年。他在文学馆的职位,由刘孝孙接任。
出殡那天,薛收那位新寡的妻子抱着他们未满周岁的小孩,独自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房乔趁着路祭之时把孩子抱了过来。薛家的小子只是睁着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漂亮眼睛看着他,安静非常,身上套着一件小小的斩衰丧服。
丧服越重,越是粗陋。人们试着用这样的方式,来划分出应该哀伤的程度,然后对上亲疏远近,加上上下尊卑。
这个和逝者最是亲近的人,套在最重的丧服里,此时此地却最不明白什么是哀痛。
房乔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葬礼结束不久后的一天,挂在文学馆里的薛收画像突然失窃。但事情报到杜如晦这边的时候,他并没有安排人员追查。
能够不惊动文学馆上下拿到这幅画像,最有可能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真正悲哀的,不是三年就能脱去的粗麻白衣,不是低声的哭泣和擦不干的眼泪,而是你的脑海和心里,始终存放着有关于他的记录,而你只能翻看,不能续写。
于是文学馆里悬挂画像的地方便一直有一个空位,没有人想去填补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