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自留地》七寻

33、二十四、停止的时间

　　时间一日日地往前走，天也越来越冷了。

　　从塔矢家出来的奈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跟随在身后的绪方见状也停了与芦原的对话，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她，“你先开门坐进去，我马上就来。”

　　“嗯。”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围巾里的奈奈点点头，然后来回抖动右臂权当挥手，“芦原君再见！”

　　“噗。”眼见奈奈蹭得就跑远了，芦原弘幸忍不住笑了出声，“绿君可真是怕冷呢。今天小亮生日，伯母这么热情地邀请他住下来，结果一听小亮房间内现时还不开暖气，竟然吓得他直接就拒绝了。”

　　绪方将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在被摆手婉拒后点火深吸了一口，“她就是那样的，每天一回家就吵着闹着要开暖气，不光是她的房间，连客厅都要时刻供暖。这个月初收到电费单的时候连我都吓到了，我还跟她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养不起她了。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迎着芦原调侃的眼神，绪方将吸了一半的烟取下，“她说，‘我马上就会拿下各种奖项，只要到时候你不会嫌自己输得太难看就好。’”

　　这下芦原倒是没再打趣了，“绿君是真的很有自信呢。”

　　“你不是也跟她下过吗，感觉如何？”

　　芦原笑了笑，没有回答。绪方也默契地没有再问。指尖的烟慢慢燃尽，两人彼此无言，最后还是送别客人出门的塔矢亮打破了沉默：“听父亲说明年二月的新初段系列赛对战名单已经拟好了，越水的对手是桑园本因坊。”

　　“嗯，棋院方面说这次是桑园老师自己主动申请的。”

　　紧随其后的村上信一忍不住反问道：“那个‘独战’本因坊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公开表示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不会参加除了本因坊以外的任何赛事了吗？”

　　“村上君。”跟着塔矢亮出来的笹木略带警告地出声，“那是本因坊老师，无论无何都要尊敬他。”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塔矢亮明显还有疑问想要向绪方证实，但绪方已经提前一步走了，“再不过去我家公主就要闹脾气了，回见。”说罢也不管身后的风起云涌，径直离开。

　　“那我也先走了，小亮你也赶快进去吧。”笹木哈出了一口雾气，朝三人摆摆手，“芦原君，晚上太冷，要不我带你一程？”

　　“哈哈，我正想这事呢，那就一起走吧。”芦原仿佛没看见村上铁青的脸色和塔矢亮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笑着和两人道别随后跟着笹木离去。

　　“本来好好的，村上非要多嘴一句。”
　　“嘛，也不能怪他，毕竟那可是他一辈子也战胜不了的桑园老师。”
　　“话说绪方和小亮有点奇怪啊，他们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今天感觉空气里都充满了火药味似的。”

　　芦原看着窗外移动的夜景，嘴角一贯的微笑淡了下来，“因为那个孩子是真的，非、常、优、秀啊。”

　　岁末的十二月对于奈奈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依然每天重复固定的行程。明年二月的新初段系列赛对局表已经下来了，学校的功课也完全没有问题，所以这段时间她都把精力都放在了进藤光的院生测试上，每晚一有空就会和佐为两人轮流与他下棋。

　　十二月十五日，塔矢亮生日的第二天，进藤光通过院生测试，终于迈出了他通往职业棋坛的第一步。

　　而自从进藤光成为院生后，两人的见面时间就明显缩短了。虽然每周还是会有几次与佐为交手的机会，但奈奈发现，只要她去找他下棋，进藤第一反应不是“太好了”，而是“怎么又来了”。

　　这样的情绪也是只是下意识的短短一秒，但敏感如她还是接连几次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她知道这样的情绪并不是特意针对她。毕竟对于刚通过院生测试，无时无刻都在与他人对弈中快速长棋的进藤光来说，这样的行为从某些角度来看是很浪费时间的。而且他看起来似乎并不顺利，即使没有正式地询问过他，但从他的眼角眉梢也能发现他的急躁与恐惧。

　　如此几番后，奈奈便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学校的课程并无趣味可言，她只能每天翻看棋谱，练习死活题来维持手感。每周两次的塔矢名人研讨会上，氛围忽然变得粘稠怪异。塔矢亮虽然还是一副好好公子的形象，但他的棋居然开始变得疲软无力，毫无进攻性。绪方精次时来时不来，来的话也只是在一旁与名人探讨棋局，再不提与她对弈之事。芦原和笹木倒还是如从前一般时常打趣玩笑，只是没有旁人的应和只能是冷清收场。而村上信一已经连着四场研讨会没有出席了。

　　所有人都不在状态。

　　“奈奈，三十一号晚要跟我一起去庙会许愿吗？”与绪方精次走出塔矢宅，正当奈奈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团子的时候，绪方忽然开口。

　　“庙会？”

　　“嗯。”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直到此刻奈奈才发现他用外套把自己圈在了怀里，“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没机会出去玩吗？那天晚上会有跨年烟火，也有集会巡演。等到倒计时走完，还可以参拜许愿。”

　　越过他的外套，是渐渐飞扬的雪花。

　　“下雪了。”哈出的热气迅速被风带走，奈奈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襟，“那就一起去吧。”

　　与此同时的进藤宅。

　　[小光，越水已经快一周没来找你下棋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面对佐为的担心，进藤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能有什么事啊，她可是职业棋手，平常肯定很忙的。]

　　[可是以前她最多每隔一天就过来下棋的……]佐为一边催促他把报纸翻面，一边继续说着，[在你考院生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来。]

　　“啊啊啊吵死了！从我开始看这个棋局你就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话！再说了就算她来也不是和我下棋的，她那是专门过来找你下棋的，每次还占用我的时间！”

　　[小光……]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地看一会棋谱？！我已经六连败了！能轻松打败我的岸本一直都在二组从来没有升上去，如果我再不努力只是这样每天陪你跟她下棋的话，我也会一直呆在二组再也追不上塔矢亮的！”

　　他如同一个满腔急躁却找不到出口的迷路人，将出现在面前的一切都全盘否定。

　　佐为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彼此无言了一会，还是进藤放下手中的棋谱先打破了僵局，“抱歉佐为，我刚才说得太过分了。”

　　[没事没事，我了解小光的，你只是最近压力比较大……]见小光咬唇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佐为连忙过去安慰他。

　　“可恶！为什么我明明每天都在不停地下棋，棋力却没有一点增长？！”进藤光不断单手握拳敲击地面，“塔矢和越水都已经是职业棋手了，而我却还在二组里不断浪费时间，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

　　[就是如此。]佐为看着他几欲落泪的痛苦神情，垂眼叹气道，[正是因为你每天都在和我下棋，所以才不能迈出这个境界啊。]

　　“诶？”

　　[小光看了很多越水和我棋局，所以你知道，那个孩子、很特别对吧？]

　　平成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绪方，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真、的、不、想、戴、假、发！”奈奈扯了扯身上的和服，终于忍不住把毛茸茸的外套披风朝着某人的脸上砸了过去，“话说到底为什么去庙会还要换衣服？！你知道外面多冷吗？！我申请换羽绒服！！！”

　　“真的不想换吗？可惜了，我父亲还叮嘱我带上相机多拍点你的照片带回去给他们，说起来你都好久没过去了。”绪方慢吞吞地将兔毛披风举起来比划了几下，“这件披风还是母亲选了好久的，收边的樱花团和悬挂的绒球都是她亲自做的。”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下，而后才压下声线颇为惋惜地叹气，“不过现在你既然也不穿了，索性我明天就带回——”

　　话音未落，只见奈奈一把抱过披风，随后小心地裹在和服外。看着镜子金色短发的少年，她又将扔在沙发上的黑色假发捡起往脑袋上套去。

　　绪方将笑意压在了喉口，平日因下棋而养的修长又白皙的双手轻轻扶住她因暴躁而扯着头发的小手，“别动。”

　　镜面中的仿佛是只有在他梦境里才会呈现出的画面：浅粉色的和服少女、尚显稚嫩的眉目、黑色的长发被乖巧地束成花苞，奶粉色的发髻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浸润过水汽一般甜美，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

　　纯白色的兔毛披风衬得她面容愈发姣好了，当她像现在轻咬唇畔的时刻，没有人可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喂绪方，这样出去如果被认出来了这么办？”

　　某个阴谋得逞的坏心眼毫不在意，“那就让他们认出来吧。”在得到兔子公主狠狠的瞪眼之后，绪方精次才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安心，今晚就我们两个人。”

　　人潮涌动，笑语盈盈。

　　寒冷的冬夜完全没有冰冻人们的热情，夜空中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毫不间断的烟火盛宴。

　　耳边是不断的轰鸣和人群高昂的叫好声。手心被紧紧包裹，身后贴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没有哪一刻比此时让心跳更加热切。

　　接近零点，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装在手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奈奈好奇地打开查阅信息，

　　[你以为你能在这个世界呆多久？——越水花]

　　皱了下眉，她刚想将手机放回手袋，下一条消息就来了。

　　[其实你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了吧？]

　　十秒倒数。

　　“九！”
　　“八！”
　　“七！”
　　“六！”

　　[你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染过色了吧？]

　　轰——

　　“一！”

　　随着无数烟火的引爆，周围的人群在瞬间被点燃。绪方也像是被周遭的情绪所感染般地摘下眼镜绕到她身旁，弯腰亲吻上她的左眼。

　　“新年快乐。”

　　然而嘴唇触及到的，是温热咸涩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