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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两处宫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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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二年,六月。庚辰。
芙蓉出水的季节。盛唐气象万千。
高祖武德皇帝册立嫡长子建成为皇太子。
华贵的红毯一路从朱雀大街铺展在世人面前,穿过玄武门,飞上太极宫中轴龙尾道,送入大唐皇权的核心——含元殿。
泱泱大唐,万国朝贺,子民夹道焚香。
建成身着玄色锦衣,金线绣出形态各异的游龙竟舞。他脖颈上随意披着一条红色纱巾,腰束宽大的金丝帛带,身佩蛟龙宝剑。
依唐律,进“玄武门”入“太极宫”需解剑卸甲。但此番册立太子,祭典仪式上却可佩剑。意喻挥剑决断,扫荡六合。
神情泰然、俊美挺拔的皇太子在众目之下,一丝不苟地按部就班,完成着祭拜的漫长过程。
雪花映芙蓉,宝剑双蛟龙。
李唐皇子动天下!
只是静若处子的皇太子总会趁无人注意,或在拈香之时,或在司礼官念颂冗长的祝词之际,忍不住偷偷望天。
那抹蓝,和路上看见的一模一样。像寂静的回忆。汩汩流淌。
现在,千里之遥的地方,明日也望着这同一片蓝天吗?他也在听着无奈的祝词吧?他也会偷偷走神打哈欠吗?
你还是伤心吗?……
建成明白你的心力交瘁,所以,建成一定要登上太子之位,并最终成为唐皇。这样,我就有能力给你一个交代,有权力帮你保住四方城,保住一切你想要,给你一切你需要的……
不要你再受伤了……
大唐的天下怎及你一举手一投足,怎敌你眉间朱砂!
只是为了你。为了得到你遗忘血债之后的答案……
雾里烟封万城阙,烘楼照壁舞模糊。花飞人倦易黄昏。
漫长的祭拜麻木地结束。已是明月当空。“麟德殿”摆席,大宴群臣及各国使节。
玉楼天畔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银河。
明日,我独自在繁华之外,发觉更加想念你。
诗残莫续,只赢得愁肠百结……
建成坐在高高的诸君之位上。恹恹饮酒。这个位置是孤独的。因为和所有的人,都不在一个平面上。它摆放的位置,就是比地面高出许多。令人无法不仰视的角度,过于诱惑。
下首,左侧端坐秦王,右侧齐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正欢,元吉抬头一看,太子不见。李世民见元吉忽然愣神,太子座上空空如也,笑道,
“大哥莫不是醉了?竟弃下这摊子,失了礼数。”
元吉道:“二哥,你帮着应对一下吧,我去看看大哥。”
世民点头称好,随即又叮嘱道,
“元吉,如今大哥身份不同,是我大唐皇太子,莫要疏忽了安全。”
元吉心中一动,只见世民眼中精芒闪烁,似有深意,便点头谢过。
元吉本以为建成只是醉了,在□□休息。但李居、唯风和随侍宫娥太监也都说刚才瞧见太子在座上闭眼歇着,不曾到□□,这会儿竟寻遍整个太极宫不见踪影。
影焰却还在圈里。
元吉怒气冲天,责骂了一顿李居和唯风。这边找得人仰马翻又不敢露出风声说太子失踪了,那边李渊恰又差人来唤建成,说散了酒宴让去他那里说话。
元吉认真急了起来,只得暗地里叫了魏征、房玄龄来商议。
几人想起两年前滁州遇刺和江都遭袭,心下胆寒,各自分头设法。
杜如晦、尉迟敬德不着痕迹地对李世民暗使眼色,李世民举杯回以一笑,暗示莫要妄动。
今晚本不欲动他。毕竟皇宫和皇太子都已非往日的江都和大公子。但即然他自已生出闹剧来,李世民亦乐得静观其变。
李世民端起夜光杯,走下台阶,站在新任西夏节度使面前,笑道,
“郡王爷、方大人,请!”
坐中人起身,举杯,
“幸会秦王殿下!西夏已无东华郡王,方华现为大唐官员。请!”
两人一饮而尽。
李世民似乎和方华相处极好,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与他把酒长谈。
众人均看在眼里却窃窃私语:
西夏刚被太子平复,方华一介降臣,为何竟得到如此礼遇?
早前有传言太子在西夏曾认此人为父。太子之尊,怎会认他人为父?
说起来,太子风流俊俏,倒更像……哎,可别乱说……
……
杜如晦与尉迟敬德举杯相视而笑。
秦王好手段!好一招趁火打劫!
有火,才能打劫。无火?那么,点火!
静如止水的火。
霖坤殿。
撤去了宽大的雕龙漆金宝座。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有着沉静的木材纹理,端正的褐色描漆,古朴却华贵的轮椅。
新继位的四方城主,不能龙行虎步,甚而无法站立。
但是他让殿上文武群臣仰视。
他的眼神穿过紫阙丹犀,似有若无地泊在远处。流光溢彩。这抹眼神,是停在白云上,还是留在蓝天之际?
他没有着华丽的城主服饰。许是先城主暴毙,余痛未息,他还是素色白衣,与月前的国师并无二致。
眉心点着朱砂的男子。清澈,清远,宛若年华。
偷得梨蕊三分白,借来梅花一缕魂。
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诏命欧阳明日为四方城城主。
这就是所谓的命数。离开四方城经年不返,本以为助李唐平定天下,以此为约,可为父亲保住四方城安稳。却忽略了父亲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四方城。
终究,想得天下的人,没有如愿。不想纷扰的人,却接过来一片风雨飘摇的山河。
白宿元年,六月。庚辰。(唐历武德二年,六月。庚辰。)
欧阳明日割据西北,拥兵一方。
前来道贺的,仅有两国。
北部西突厥。南部大唐。
周边小国,西被李密截断来路,东为薛举所阻,忌惮这两大军政势力,均不敢来贺。
李渊派来出使四方城的,是民部尚书鲁国公-刘文静。
西边李密好整以暇,开始往边境增兵施压。东北边,薛举厉兵秣马,以平定四方城内乱为名,在明日登基仪式当日,送来了讨逆文牒。
四方城就像一片肥美的草原,夹在两个猎人中间,谁抢得晚了,谁就得少了。
明日转身离去。把军政要务、盛宴欢歌掩在门外。
身为城主,明日更没有必要费太多心血去做到八面玲珑。即使身为国师,他也没有四处结交。骨子里,他和建成一样任性,只是形式上略有不同。一个是淡雅清冷得令人却步,一个是率性乖张得令人汗流浃背。
今天过后,我就是这一方城主,建成就是那大唐的皇太子。居然两个人在同一天接手不同的天下!
唐的册立仪式也像四方城这么漫长吗?自已尚可以忍奈下来,不知那个人会是怎样的忿闷神情?
始终无法恨他。这个亲手杀死自已父亲的人。即便父亲有多少错,多少罪,父亲却是为了救自已而死。死在建成的手下,建成母亲的股掌之间,师父的……
何以慰父亲九泉之下的亡灵?造化弄人……
明日望着那把精巧的弓弦。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细细的弦。突然,啪地一声,明日扣上了盒子。不再看它。
弓弦只有搭上箭才能发出威力,成为利器。但是,明日希望这把弓,再不要和那支箭相遇。兵者,凶器也。
情呢?更为凶险!杀人于无形,可为箭,可为刀,可为枪,可为断肠毒药。
然而没有羽箭的弓弦只能沦为装饰,寂寂无言。失去了弓弦的力量,羽箭也隐去了锋芒,了无生趣……
易山拿来衣袍想给明日披上。夜已深沉,笙歌散尽。
走近了,却僵住。
明日已伏在案上睡着。烛光打在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淡如水墨,明暗不定。
是冷了吗?他的脖颈上,围着一条旧了的红色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