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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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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萧瑟,冷冽。公车内的暖气开得足足的,但车内人满为患,加上密不透风,温暖的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让人难以忍受。
周羽白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头靠在车窗上,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大眼睛显得疲惫无神,但她心里却像有个火把在燃烧。
“shit!”她心里不断低声咒骂着,“shit!Shit!Shit······”
周羽白今年二十五岁,职业是幼儿园老师,可她从高中起便有个作家梦,虽然在大学的校刊发表过文章,但她自知才华不高,必须要另找工作养活自己,养自己的梦。
这么多年,她一边工作,一边筹备自己的小说。在上周刚刚完成自己的处女作,犹豫再三后,终于今早拨通了在报刊上查到的本市某杂志社的联系电话,也见到了责任编辑。
但是该死的,怎么会是他?!
一整个早上,她都在担心作品得到怎样的评价,编辑会冷言冷语的说她不自量力?会直接了当的奉劝她不要再浪费时间,还是会委婉的问她:您应该还有别的工作吧。
无数个设想中,没有一个是那种激动人心的,立刻握住她的手宣布:就是你了!你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天才作家!
哎,那只能算是空想吧。
但是现在,当她来到约定的咖啡厅的门外时,去他的设想空想!她懊悔的捶胸顿足,蠢啊蠢啊,我怎么能这么蠢!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完全没从电话里听出他的声音?!
“夜明,是吗?你好!”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夜明是周羽白的笔名。“很高兴见到你,现在很少有作者主动上门投稿啦。”
他没认出自己来?
周羽白茫然的点点头,还算镇定的,从包包里拿出打印好的作品,递给他,这里只有说好的一万字。
他点点头,很礼貌客气道,“好的,我马上拜读一下。”
咖啡厅内的轻音乐缓缓在空气里流淌,周羽白却觉得燥热难安,她一直有这个毛病,别人当面看自己写的东西,即使只是一首小诗,她都会觉得不自在。何况,还是这个人。
他看得很认真专注,周羽白偷偷打量他:
有了些变化,以前爱穿的白衬衫,外面加了件很正经的黑西装,没有领带,添了副金丝眼镜,头发向后梳着,有了很明显的抬头纹,不变的是·······周羽白恨恨的想,不变的是这张脸该死的魅力只添不减!
她觉得喉咙干涩,端起桌面的咖啡,温暖苦涩的液体刚刚滑进喉咙,只听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应该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言辞。
周羽白急忙放下咖啡杯,“有,有什么建议吗?”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了下眼镜,他放下手稿,十指交叉放在桌面,神色有些严肃,“我很抱歉,夜明小姐,恐怕你的作品,不太适合我们出版社。”
周羽白略微有些失望,但她来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指望第一次就有什么好结果。
他刚刚的话还算委婉,接下来的话就不算客气了,“夜明小姐,虽然我没有看完全稿,但就我看到的这些内容,我只能说——故事太假,人物很糟糕。”
哐当一声,似乎有个大锤砸向了她的脑袋,周羽白还没来得及问,他又淡淡笑着:
“你写的是现实故事,女主角的成长冒险一类的,是吧。但人物一点血肉都没有。如果你改一改,当成童话故事去看还差不多。”
周羽白受了严重打击,她收起稿子,站起身,略带讽刺道,“那么,真是抱歉,浪费了你的宝贵现实时间!”
“现实”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但她收拾好东西后,忽然又盯着面前的人,带着残存的一丝希望问,“不过,除了对我作品的批评,你没有其他的话对我说吗?”
拜托,认出我吧,说出我的名字!她心里呐喊着。
他抬头看着她,忽地露出招牌的迷人微笑,周羽白微微有些紧张起来,只听见他问,“那,夜明小姐还有其他安排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什么?”
他站起身,很直接的说,“你是个漂亮姑娘,我想除去作者的身份,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重新认识?呵。
周羽白心头窜起无名之火,她甩甩头发,讽刺的开口,“不好意思,我还赶时间——回去我的童话世界里。”
※
严、浮、生,严浮生!这该死的!周羽白很想大叫出来!她那么清楚的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一切,显然他的魔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少,拒稿的难受远远不及他的忽视。
“盛湖名居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到了她的站,周羽白拿起包包,走出车门。
门外的寒风吹起她单薄的大衣,周羽白浑身打了个寒颤,她将围巾往上裹了裹,弓着身子往前走。
周羽白想不通,才三年!三年没见,他是失忆了吗?怎么会完全不记得她?还是说,她根本没给他留下印象?对他来说,自己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学妹?
完蛋了!周羽白越想越觉得,后面的这一种可能性大一点。
他大她一届,周羽白刚踏进大学校园时,他就已经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校草,喜欢他的女生约莫是全校女生数量的三分之一。
周羽白起初根本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话,但见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的思想理智,都溃不成军。
她一直是个很勇敢的女生,有着明确的目标,并坚定不移,但很不幸,在爱情面前,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就算心里喜欢的要死,也不会主动告白。何况那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读书、赚钱。
周羽白吐出一口白气,心里已经有些原谅他的“失忆”了,她想,就凭大学里屈指可数的几次交流,别人凭什么又记得你呢?生这种气简直就是笨蛋!
※
走了大约几百米,这片高档安静的住宅区就映入眼帘,周羽白一抬头,就能看到其中那栋蓝色的小别墅,不管过多久,她依然觉得这抹蓝色,是所有的房子里最精致好看的。
她的妈妈住在里面,她也曾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里不是她的家,是舅舅的。
高考那一年,周羽白父亲因为意外去世,还留下了一大笔赌债。她舅舅唐国明回家奔丧时,不仅帮忙还清了债务,还将周羽白母女俩接来了宁市。
舅舅是她家的大恩人,她十分清楚,但这份太重的恩情也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每次来这里,她都要做好长的心理准备。
哆哆嗦嗦在冷风里站了五分钟,她才按下门铃,通常来应门的都是妈妈,但今天是舅舅,他见到周羽白很欣喜,连连道,“你这小丫头,到底多久没回家了,快进来快进来!”
舅舅待她是真好,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会是她的家。
唐国明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五官硬朗,不说话时总有股压人的气势。
“韩清,快过来,看谁来了!”舅舅朗声叫着,领着她进了客厅。屋子里开了暖气,一点儿也不冷。
一身明艳旗袍的舅妈从二楼的楼梯下来,她淡淡的看了羽白一眼,不冷不热道,“来啦。”
周羽白连忙道,“舅妈好。”
“雨檬呢,快叫她下来,也要开饭了!”
韩清碰了碰刚做好的头发,“她身体不舒服呢,在床上躺着,待会再看看。”
“怎么啦?”唐国明关心的问。
“痛经,刚刚吃过止痛片。”
忽然一个关切的声音道,“雨檬好些了没啊,我给她煮了红糖水,小小年纪,还是不要乱吃药。”
来人是周羽白的母亲唐绮,她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捧着一碗红糖水,看到周羽白,只递给她一个快速的笑容,又道,“你们吃吧,我给雨檬送上去。”
舅舅说,“姐你不用忙,让她待会下来自己喝。羽白,走,咱们去吃饭。”
舅妈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直径走向餐桌。
周羽白接过妈妈手里的瓷碗,故作轻松道,“你们先去吃,我去看看她。”
可楼梯刚上了一半,一抬头,穿着棉拖鞋,粉色针织裙的唐雨檬就出现在楼梯口,周羽白第一反应就是:她真不该穿这么粉的颜色。
有的孩子可以完美继承父母长相的优点,但有的孩子就可以完美避开,唐雨檬很不幸就是后者。
唐国明虽然个子算矮,肤色黑,但五官底子不错,板板正正,而韩清的五官扁平,但胜在皮肤白,肤色好,这一点就算上了年纪依旧很吃香。
避开父母优点,缺点一个不落继承下的唐雨檬,再怎么客气的说,都算不上漂亮的。
“你来干什么?”唐雨檬抱着手,很不客气的问道。
周羽白玩笑道,“好点了嘛,雨檬小公主,给你送这个。”
“难闻死了。”她嫌恶的皱着眉头,避开她下楼去。
※
餐桌上,唐国明问了些羽白近日的工作情况,她都一一回答挺好的。
接着,他突然话锋一转的问道,“你的小说最近写得怎么样了?”
羽白立马看向妈妈,她目光避开了下,又笑着道,“说嘛,舅舅又不是外人。”
“呃······”她桌下的双脚紧张的缠绕在一块儿,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每次当众被问起她的写作,就好像有人在扒她的衣服一样。
唐雨檬轻蔑的笑笑,“这么大年纪还在做白日梦呀。”
“说什么呢。”韩清爱怜的拍了一下女儿的头,更像是鼓励她说这种话。
没有自信,无论如何也没有自信,在没有取得成就之前,在没有得到认可之前,写作是最私密的事情,无法当众拿出来和旁人分享。
这是她心里最薄弱的一块儿,也是她最为珍视的东西,就算要说,也要对她选择的珍视的人,喜欢的人,不是这些人。她渴望理解和共鸣,渴望鼓励和感动,而不是在这里,被调侃,被当做好玩的事情。
周羽白故意耸耸肩,“没什么,刚刚写个开头而已。”
这样就无法问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舅妈突然又道,“写作什么的不重要,羽白今年都二十五了吧,该着急起来喽。”
舅舅笑道,“对啊,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藏着没带回来啊。”
“没,没有。”
好吧,第二个尴尬的问题来了。
舅妈忙不迭的道,“我这里有几位好青年,有时间可以认识一下啊,先从朋友做起。”
是啊,从大学毕业开始,周羽白已经见过许多位她口中的“好青年”了,每次拒绝,舅妈都要与她发生一次冷战。
周羽白实在没那个心情,但妈妈每次都开心道,“好啊好啊,你舅妈选中的人,一定不错。羽白,快谢谢舅妈。”
舅舅突然开口道,“不然,你今晚也来参加公司年会吧。”
“爸爸!”唐雨檬尖利叫出声来,她害怕周羽白抢走她的风头。
然而这次这个小公主没能如愿,事情已经定了,周羽白也要一同去,因为这也是个认识“好青年”的机会。
※
羽白和妈妈收拾碗筷,家里本来还有个佣人,但最近请假了,妈妈于是要包揽所有的活。
“我来吧。”羽白戴上长长的橡胶手套,占了洗碗池的位置,一顿简单的午饭而已,也要用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碟碗。
唐绮温柔的看着女儿的背影,拍拍她的头发,“最近工作辛不辛苦啊。”
“还好。”周羽白沉闷道。
“怎么了,有什么烦恼啊。”
来这里就是最大的烦恼。周羽白刷着一个鱼形的碟子,摇摇头,“没事儿。”
没一会儿,洗碗池的水放满了,她关掉水龙头,对妈妈说,“不过,最近有一件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啊。”
周羽白转过身,有些欣喜的对母亲道,“妈妈,下个月我工资一到账,就攒够还舅舅的钱了!爸爸留下的赌债二十万,还有我大学的学费,这下子终于能还清了。”
“你这孩子,不是说了不用你······你怎么操这个心?你自己留着当嫁妆,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唐绮无不心疼的开口。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这点工资还要接济老家呢,最近奶奶又生病了吧。”
其实周羽白的工资也不算高,从大学开始养成的兼职习惯帮助了她,等这个一还清,她也可以轻松些了。
唐绮摇摇头,“你不用管,那我在你舅舅这儿做一辈子工,总能还清的吧。”
拔下洗碗池的塞头,一池子的浑浊的泡沫水咕咚咕咚的消逝下去,周羽白静静的看着池底泛光的油污,忽地开口说:“妈妈,你真的不想搬出去和我一起住吗?”
“你怎么又提这个?”
“我是认真的,妈,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家!”周羽白有些激动的开口,“我还有一些积蓄,可以再找房子,不用很大,两室一厅甚至一个单间都可以,还了舅舅的钱,我现在的工资可以养活我们两个人,虽然会过得比现在辛苦些,可那是真正属于我们的生活!妈妈,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就算不着急搬走,至少你要有这个想法,我们都要试着往前走,对不对?”
“你先小声一点。”唐绮只顾着着急的往客厅张望,“等下回房间再说。”
妈妈的房间在一楼的走廊尽头,曾经也是周羽白的房间,周羽白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很少住在这里了,但妈妈还是留着双人床,她的床还是会定期更换床单。
一进来周羽白就忙不迭的继续刚刚那个话题,“妈妈,我真的很严肃在说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从前爸爸还在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过年,但是现在呢,每次过年舅舅家都要来好多好多朋友,有的还要留宿,我们要忙着‘伺候’一大堆人,根本没时间过我们自己的年。就算吃团圆饭的时候都不能消停,舅妈挑剔菜品,又指挥我添这个添那个,最可怕的一次,他们的朋友带来了三个吵闹的小朋友,一整瓶巧克力牛奶倒在那块白色地毯上,我一整晚都在卫生间刷那块珍贵的艺术品!”
她说了这么多,妈妈一个字也没反驳,她只用温和的眼光“审视”着她,周羽白立马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知道我不该抱怨,但我真的很想,很想过一个冷清的年!你知道吗,只有我们两个人,冷清又温馨,我不想和不相干的人在一起过年!”
“好!”大概是周羽白这么多年第一次大灾难的抱怨,妈妈只好点头,“我会考虑,但最近不行,最近你舅舅和舅妈老是吵架,当然,在我面前他们没有,只是冷战,谁也不理谁。”
“还有这回事?”周羽白觉得奇怪,舅舅舅妈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绝大一部分是建立在舅舅对舅妈的无限包容上,按周羽白那位四川朋友的叫法,舅舅是个耙耳朵,除了公司的事,什么都听老婆的。
“我想,应该是为了雨檬的事,这孩子最近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太好。”
呵,这倒是不奇怪,唐大小姐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
妈妈拍拍她的手,“好了,说点开心的事,今晚你不是要去参加年会吗?我刚好给你买了件新裙子!”
周羽白其实很不想去,可她一时找不到理由,又做不到理直气壮的拒绝。
唐绮挑衣服的眼光很好,这件裁剪简单的小黑裙很适合羽白,显得很年轻俏皮也不失庄重,一直绑着的长发也柔柔的披散下来,唐绮把她推到镜子前,“快看看,我的女儿真是太美了!”
镜中的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周羽白知道自己长得不至于难看,但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多美,换而言之,她对自己相貌的照顾太少了。在女孩子二十几岁最爱漂亮,想恋爱的时候,周羽白把这两种想法通通都扼杀在摇篮里,她不顾一切的往前奔,如今的目标也只剩下,将妈妈接出来,好好写自己的小说。
但很不幸,今天这两种,她都受到了打击。
“羽白。”妈妈给她整理脱下来的衣服时,发现她的内搭都很旧很旧了,特别是那件内搭毛衣,不仅起球起得厉害,毛线松松垮垮,腋窝处居然还破了一个洞!
“你,你这毛衣是你上大学就买的吧,怎么还在穿啊。”
周羽白连忙抢过来,有些不自在道,“反正穿在里面,又没人发现。而且,我这喜欢这件嘛。”
唐绮知道女儿节省,可她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就算是为了还她舅舅的钱,也不至于······她突然想到什么,试探性的问道,“羽白,之前檬檬找你要过钱,后来,你没有给她了吧。”
“嗯,没,没有给。”周羽白支支吾吾,可母亲是再了解她不过,只得坦诚交代,“是,她来找我过我几次,说是要同学吃饭啊,买礼物什么的。”
“天啊,你干嘛要给她?”
“说实话,她的态度那么恶劣,我也不想给啊,”周羽白瘫倒在床上,无奈的喃喃自语,“但她说得对,我的确是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