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海》锦瑟无端五十弦

7、摇摇

　　夏末的暴雨不期而至。冬都的旧城区，这个叫做“Charlie’s”的餐吧的户外座椅一时间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宾客们四散奔逃。
　　摇摇就是在冲出去撑开那些大大的阳伞时，注意到那个戴着眼镜的客人的。
　　暴雨将大部分客人逼回了室内，唯独是这个客人纹丝不动，冒着被淋湿的危险等他点的餐上桌。
　　摇摇也见过这样的客户，哪怕是天下冰雹或者户外温度超过40度都要坚持着坐在外面，无他，老烟鬼耳。
　　但这个客人不抽烟。从他坐下来研究了半天菜单，到点了一份大份的炸鱼薯条，再到无聊等待上菜的时光，中间他并没有拿烟出来。倘若他是因为要抽烟而坚持留在户外的，早就已经抽上了。
　　也有可能是等抽烟的朋友，但从他点了餐的样子来看，并不像是在等人。
　　也有人确实不抽烟不等人但就是喜欢户外，可这个人不像是那么有闲情逸致的。餐送上来之后，他拿起来就狼吞虎咽，活活恶鬼投胎，一点都不像是享受户外的样子。
　　综上所述，摇摇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摇摇23岁，纤长身材，染了奶奶灰的头发，年轻得像是每年四月公园里绽放的那些樱花。
　　但她已经在冬都的旧城区混了五年，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阅尽世事的灵魂。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她手下逃单，没有人。
　　她一边在吧台忙活，一边眼角余光一直落在窗外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戴眼镜，穿有些脏的工装衬衣，一头乱发和满脸的胡渣。但乱发间露出来的眼神是斯文的、自矜的，不明白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到吃霸王餐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有手有脚的人被饿死的，摇摇一直这样认为，否则她也不会18岁来到冬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电视里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看见一则娱乐八卦新闻：
　　“原创歌手于烟的新歌再次跳票，预计发行时间未定。据北河音乐内部人士透露，于烟自上个月在夏港录节目后便失去联系，至今仍未回到冬都……”
　　她看得出神，旁边的同事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摇摇，想不到你这样的摇滚少女还会关注这种整容脸流行歌手的啊。”
　　“害，她的词还不错嘛。”
　　摇摇随口应了一句，目光投向窗外，心里便是一惊。
　　那个人在她看新闻的过程中已经不见了，桌面上只剩一个光洁可鉴的盘子。
　　摇摇气急攻心，连忙追出去。外面霓虹辉映，满街都是人，唯独是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她只能自认倒霉，主动认罚了50块，连带被小老板一顿嘲笑，说她老猫烧须阴沟翻船。
　　不是看在老板颜比较好的份上她就跟他干起来了。
　　真的干起来老板还不一定舍得得罪摇摇，四五千的吧台小妹虽然满街都请得到，但是像摇摇这样又积极又有责任心的却实在少有。
　　而摇摇也很喜欢Charlie’s。这里到了晚上经常会有演出，她一边兑酒一边听那些人唱歌，听得如痴如醉。和乐队都混熟了，有时散场之后他们甚至会让她上台玩一玩。
　　三年了，她已经把Charlie’s当成自己家。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家给的零花钱有点少。

　　但好在她年轻，下班后回去倒头就睡。闹钟设到九点，一骨碌爬起来，简单洗漱过后又去下一个地方。
　　她去的地方在一排老房子中间，门上的招牌写着“正宗盲人按摩”，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招人”。
　　她大摇大摆走进去，老板气得跳脚，一把把她拉进房间里训斥。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走正门进来！实在要走正门，你就把墨镜带上！”
　　“这不还没人嘛。”摇摇争辩。她本来可以不杠，但这个老板颜明显没有Charlie’s的小老板颜好，她杠也就杠了。
　　“有人看到的话就晚啦！”
　　“好了好了，下次注意。”
　　摇摇皱皱鼻子，把墨镜往脸上一戴，再换上上班用的白色大褂，一个女版瞎子阿炳油然而生。
　　她摸索着家具抖抖索索地走出房间，动作自然得就像她已经瞎了23年。
　　“门口怎么贴着招人？另外那个大哥不来了吗？”她想起来又问。
　　“你管呢。”
　　“你太抠了，加点工资呀。不然我也走。”
　　“我给你多少钱，给别人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
　　摇摇笑了笑，这时有客人来了，她也就不再说话。
　　按摩是她来冬都之后不久学会的，她发现有了这门手艺，几时找工都还算容易。
　　一开始在水疗会所之类的地方按，但那里的客人老是动手动脚，她不喜欢。后来偶然的机会发现这些所谓“盲人按摩”有很多也并不是盲人，但来这里的客户却是真心实意想按摩，少很多事。
　　所以她宁愿装盲人。虽然骗人是不对的，但她已经很努力地苦练技术以弥补自己的罪过，阿门。
　　她服务过的客户都觉得她好，老板虽然一天到晚骂骂咧咧，但还是对她好的。
　　每天按六个小时然后到Charlie’s上班到凌晨。到Charlie’s之后最开始的一小时手抖得酒杯都端不起来。累是累的，但她累得快乐。
　　这会帮这个客户按完一整套，客户已舒服得睡着。她轻轻把毯子盖在客户身上，满心的成就感。
　　这时她听见门外有人和老板说话，貌似是问招工的。
　　那个人没有按摩经验，老板三言两语就快要打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摇摇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她没有忘记自己身份，摸着家具抖抖索索摸出门去，隔着黑黢黢的墨镜镜片，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一脸胡渣，戴眼镜，还是那一件工装衬衣都没有换，领口非常脏。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人转身走了，摇摇也就追出门去，置身后老板的叫骂声于不顾。
　　那人听见背后身影，转过身来，看见店里的盲人按摩师正在快速接近自己，有些愕然。
　　他们之间有一个台阶，那人以为摇摇看不见，还急急上前一步，一边喊着“小心”，一边要伸出手去扶她。
　　摇摇却轻快地跃过台阶，一把摘下墨镜。
　　“还认得我不？”她盯着那人。
　　“你……你能看见？”那人依旧搞不清状况，也并没有想起她来。
　　“我是Charlie’s的服务员，你昨天在那里消费了73块钱没有买单。”
　　那人终于想起来了，眼神瞬间有些闪烁，他可能又想到了逃跑，但摇摇已经死死地抓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他应该不是惯犯，脸马上红了，表情羞愧，“我昨天没带钱……”
　　“你昨天没带，今天总带了吧。”
　　“我……我也没带……”
　　“没关系，手机转我，微信支付宝我都可以。或者我还可以带你回店里刷卡。”
　　“我没有手机……”
　　“你这人什么毛病？”摇摇忍无可忍，“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吧？73块钱很多吗？70多块钱都想赖账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那人被摇摇劈头盖脸一顿骂，头越来越低，仿佛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对不起，小姐，”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实话，“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先欠你的，我找工作，赚到钱就还你。”
　　“没钱吃饭你去沙县要个素面啊吃什么Charlies！还有谁是小姐啊，你个臭流氓！今天不给钱你别想走！”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那人愈发窘迫起来，低头在身上一顿找，从空空如也的钱包里找出一个身份证，“这样吧，我把身份证押你这里可以吗？回头我有钱了，我还钱给你，你再把身份证还我，总可以了吧？”
　　摇摇本来想说谁稀罕你的破身份证。但是无意间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她猛地一怔。
　　真的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身份证姓名那一栏，是三个她曾在夜里念了无数遍的字：
　　“李维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