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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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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宽大的太阳镜走进灵堂时,于烟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竟然感觉到不适应。但她已成名多年,理应早已习惯众人目光。
随后她想起来这种不适应来源何处——曾经她和夏语冰在一起的时候,人们的目光只会落在夏语冰身上。她在角落,如阳光下的影子,珠宝旁的尘埃,星辰间的黑洞,水草中的丑小鸭。
可此时此刻,她迎着众人目光,潇洒摘下太阳镜,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夏语冰的身影。
她几乎快要找不到夏语冰——灵堂里所有人都是一身黑,哀哀哭泣的也不在少数。可真正看见夏语冰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堂姐的状态还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一点,虽然略显憔悴,但风采尚存。
有一种女人的美像山茶花,经历暴雨的洗刷后,反而绽放得愈发触目惊心。夏语冰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她坐在那里,眼睛有些红肿,却愈发显得皮肤雪白;黑色裙子有些凌乱,却显得人愈发纤瘦单薄。
于烟反复端详着这位堂姐,终于找到让她满意的地方——她看到夏语冰身边放着一个COACH包包。
她记得夏语冰十六岁那年就有了一只COACH包包,是夏余晖去香港考察带回。那也可能是她于烟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只奢侈品。尽管如今想来平平无奇,但在当年的她眼中,那只包简直会发光。后来她连爱马仕都有几个了,却再也无法找到当年看着堂姐身上那只COACH包的那种感觉。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夏语冰却还在背COACH。于烟这样想着,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心情一好她就特别乐于配合演出,她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把住夏语冰手臂,一声声诚恳哀切:
“姐,我来了……姐,你要节哀啊……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一定要跟我说……”
在她哀痛而不失亲切的一声声中,夏语冰也就抱着她的手臂哀哀哭泣了起来,姐妹俩那一瞬间看上去相濡以沫、亲密无间。
于烟想起前两年自己去客串了一部电视剧,播出后遭到网民一致口伐笔诛。导演很义气,连发几条微博高度表扬她,力挺她的表演,可惜事后还是用脚投票,从此再没找过她约片。倘若当年有现在一半演技,何必再苦巴巴在原创圈子里混,天天受彭北河的鸟气,做录歌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实她也不用太妄自菲薄,事实上她的演技一直很好——只要是在大屏幕以外的地方。在灵堂呆了不到半小时,于烟已经礼貌而不失亲切地跟几位老家亲戚交谈过,渐渐拼凑出了这个所谓姐夫的死亡始末:死因——投海自尽;动机——丢了工作,中年危机(?);遗产——一套房子两部车,一堆债务一堆烂事。
估计死相很不堪吧,甚至连遗体瞻仰这个环节都没有了,人们只是对着一个骨灰盒哀痛。
当年老家亲戚将夏语冰嫁的这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如今看来,能因为丢个工作就跑去自杀的,能有多了不起啊。于烟不无鄙夷地想。
她和夏语冰,像DNA构图时的那两条螺旋线——互不相交,却又一直在竞相上升。但此时此刻,于烟第一次觉得自己获得了有生以来的大获全胜。
她本来并不叫于烟,她的原名叫夏语嫣。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单独拎出来,或许是好听的。但是先有了夏语冰再有夏语嫣,夏语嫣就变成了有如夏语冰的衍生品。
她的生命亦是如此。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夏家的第一个长孙虽是女孩,但因为是第一个,总是令人期待而开心的。可是到了她,仍是女孩,她所受的期待便少了许多许多。
更何况她们的父亲命运也各不相同: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县城;一个是云城最大连锁琴行的老板,另一个只是跑黑车为生;一个娶了大学老师,另一个娶的小饭店的女儿。
于烟深深地记得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去爷爷奶奶家玩,如果夏语冰也在,桌上便会有苹果;如果只有她去,桌上便空空如也。每一次都是如此。
出身影响着命运,命运又反过来愈发证明出身的正确:于烟自幼学习成绩大抵只到夏语冰的零头,再加上穿着打扮、营养各方面都停留在县城水平,外表也被夏语冰碾压。
但庆幸的是,她有一对极为宠爱她的父母。就算在家中其他亲戚眼中这个小姑娘平平无奇,但她永远是他们的小仙女、他们的掌上珠、他们的唯一。
尽管一直被外人歧视苛责,但父母的爱却让于烟健康正常地长大了,她并没有留下任何的心理阴影,充其量只是有些出人头地情意结。
是的,于烟并不甘于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想要出人头地,她想要让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想要让爱吹牛的父亲有资本吹牛,让好强的母亲证明小饭店出身养出来的女儿不会比大学老师的女儿差。
然后,十四岁那年,她突然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改变命运的钥匙。
青春期的于烟其实活得相当自卑,一直觉得自己外貌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自卑导致她在学校并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同桌的一个家里开小卖部的男孩子跟她玩得好。
于烟最为耿耿于怀的,是脸上的一颗大痦子。她在路边接过的广告单上看到过,点掉这颗痦子应该是并不难的事情,大概花个几十块就可以了。可是她平时并没有什么零花钱,也不好意思向家里开口要。
有一天她将广告单带回学校了,同桌看到时她就顺口说了一句。没想到第二天同桌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零钱,像个国王一样趾高气昂地说:
“哥带你去美容院吧!”
事后于烟才知道,同桌是偷了家里小卖部的钱,并被父母打了个半死。但她并没有因为同桌被打了个半死就生出以身相许的愧疚心,相反,于烟觉得同桌这个人的使命完成,已经可以就此翻篇了。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一些女人,因为内疚、怜惜、同情、补偿……等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心态,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本来并不适合的男人。也许要很久以后,也许终其此生她们都很难明白过来。但于烟很幸运,她与生俱来就具备了这样的清醒。这不是凉薄,这只是命运给予她的天赋。
点掉痦子的于烟腰杆挺得更直,眼神更加明亮,她的玩伴也从小卖部的儿子变成了修车铺的儿子。然后修车铺的儿子带她去省城割了个双眼皮,又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于烟的改变命运之路就这样徐徐进行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成为她道路上的垫脚石。但他们并非籍籍无名,他们已然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骑哈雷的少年变成她的鼻子假体,拿着一串钥匙的包租公变成她光洁的额头,开酒吧的大哥变成她丰满的胸部,开雅阁的小老板变成她在韩国垫的下巴……每当于烟揽镜自怜时,总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些人的影子。她也时常以一颗赤子之心,祝愿他们前途明亮、一帆风顺。
这也是于烟的另一个天赋吧。在她的命运之路上做过她垫脚石的那些男人,却极少和她闹翻。或在目送她往更高处去之后为她祝福,或是仍有交集,不时互通有无、友谊天长地久。于烟就是有这样奇怪的魅力。
可这样奇怪的魅力却在一个人身上转不灵了。送骨灰上山时,于烟的心突然莫名地一阵悸动,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来。
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和那个人的对话框,想了想,然后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仍然是一个红通通的惊叹号,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这并不是用手机的好时候吧。随着骨灰入坟,四周哀声四起,于烟也就收了手机,随着身边众人一起低下头去。
也许是周围气氛太惨痛,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流泪了。
为什么会流泪,她搞不明白。她对夏语冰并没有多少感情,遑论这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一直觉得自己将感情控制得收放自如,从未有过起伏。但此时此刻,听着周围哀声,她极为罕有的泪水竟然跟着不自觉地流下来。
抬起头,她看见周围湛蓝的天空,澄金色的阳光将松柏的影子勾勒得格外清晰。这样晴朗的天空下为何会有悲伤,悲伤又因何而起。
这个夏天仿佛格外漫长,但当它结束时,生命中许多东西,都会变得不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