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海》锦瑟无端五十弦

15、误会

　　那是在夏语冰刚怀孕不久的时候吧。肖芒有一天接到夏语冰电话，说上次去他家吃饭吃到黄姐做的泡菜觉得很好吃，想厚着脸皮再问他要点。
　　肖芒便顺便给她送过去。到了她家中，发现气氛萧索，大大的四房里只有夏语冰一个人，人瘦了又憔悴了很多，腹部却有微微的隆起。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肖芒一边说着恭喜，一边问杨深呢。
　　“他们部门换了新领导，要拿老员工立威，”夏语冰苦笑，“他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单位有配宿舍，他平时也不回来。”
　　“那怎么行！”肖芒吃了一惊，“你现在正需要照顾，他每天不回来怎么行？”
　　“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关系的，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两边老人呢？”
　　“我家情况你知道的，我爸出不了远门，我妈也得照顾他。杨深家里最近也忙……真的没关系的，我现在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来了也帮不上忙。”
　　肖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着夏语冰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灯火稀疏，身影凄清。良久，他只是说：
　　“我带你去吃饭吧。”
　　他能做的也只有带她去吃饭。刚好有个朋友开了个私房菜，肖芒提前打了招呼，吃什么吐什么的夏语冰到那里竟然也吃得下一点东西了。
　　肖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每天带夏语冰去那里吃饭，后来干脆就送钱给朋友入了个股，甚至还因此赚了钱，不过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在当时，他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让夏语冰吃得好一点，每天睡觉前只是想着第二天该吃些什么。因有了念想，日子突然有了些不一样的充盈。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也同在一个城市，但像这样每天见面的，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每天见面，但他们还是比较注意分寸。基本上一起吃完饭就各走各的，也不会去问对方接下来有什么安排。肖芒其实很想知道夏语冰一个人是扯着虚弱的身体打发这么多难过的夜晚的，但他宁愿不去问。
　　就这样过了不是很久的时间，有一天他接到夏语冰的电话。
　　“你能找到杨深吗？”
　　夏语冰一开口肖芒就知道有问题，她平时说话语气不是这样的。
　　“我试试，你在哪里？”
　　“我在市妇幼。”
　　夏语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肖芒一边调了个头去市妇幼，一边打电话给杨深。但杨深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这是周二的下午，单位开会也是经常的事情，肖芒能够理解，但是这一刻他更能理解夏语冰。
　　在市妇幼的花园里，他找到夏语冰，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低着头，拿着一张报告。肖芒顺手把报告接过去，有点难看懂，但他多少看懂了。
　　两个胚胎，一个胎心，需要马上做减胎手术。
　　“你怀的是双胞胎？”肖芒惊讶地望向夏语冰。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的孕期反应那么大了。
　　“之前是。”夏语冰喃喃回答。
　　肖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阵，终于是安慰道：
　　“我听人说双胞胎怀孕期间会特别辛苦，掉一个也是常有的事。你就当一开始只怀了一个好了。”
　　“我最开始就是只要一个。是他们说要两个好，就算不小心掉了一个还有一个，如果两个生出来就更好，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
　　夏语冰怔怔地说着这些，语气仿佛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但肖芒顿时就懂了这些话背后的伤痛，他也明白了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其实杨深妈妈也好杨深也罢，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说这段话的时候，唯独是忽略了夏语冰一个人的感受。
　　减胎手术在这个医院来说，也不过是最为稀松平常的一个小手术。可肖芒在手术室外等待时，却分明听见一个女人在惨烈地号哭。他一开始以为是夏语冰，但他又觉得夏语冰并不会那样子哭——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非常痛呢——好在当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夏语冰已经出来了。
　　肖芒以为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病人躺在床上，被护士推出。但并没有，夏语冰只是自己慢慢扶着墙走出来，轻柔无声，仿佛走在最柔软的地毯上。肖芒过去想要搀扶住她，但她只是往后缩了缩，拒绝了肖芒的手臂。
　　沉默良久，肖芒听见夏语冰轻声说：“有点疼。”
　　杨深的回电终于姗姗来迟地响起，肖芒看见夏语冰拿起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又挂了电话，然后对肖芒说：
　　“杨深现在赶回家，你送我回家吧。”
　　肖芒也只能送她回家。路上他考虑过要不要送她上去——但他在这个时候又并不是特别想见到杨深。于是他把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的楼栋入口处便让夏语冰下车了，临别前，他跟她说：
　　“下次产检，如果杨深有事回不来，记得叫我陪你去。”
　　“好。”夏语冰漫不经心地回答。
　　“别敷衍我，我是认真的。”肖芒说。
　　他是认真的，接下来的日子，他连周小珊两次怀孕他都未做过的事情都一一做到了——他带夏语冰去吃好吃的、消耗自己的宝贵时间陪她在公园遛弯，甚至陪肚子渐渐大起来的她去医院产检。杨深困于工作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几乎全部做到了。
　　然后，有一天，陪夏语冰在医院产检的时候，他们遇到一个大学同学。
　　因为本来也不算很熟的缘故，大家寒暄了几句就散了。看着同学临走前向他竖起的大拇指，肖芒感觉有点不对，但刻意去宣称身边这个大着肚子的夏语冰并不是自己老婆，又实在有些太刻意了。
　　果然同学回去就发了一条朋友圈，还图文并茂：
　　“去医院体检碰到老同学肖芒。这小子太厉害了，如今当了大老板，居然还和当年的中文系系花在一起了！马上就要做父亲了！”
　　朋友圈很快在老同学群里流传开来，很快有无数不知情者跑来说恭喜，又有无数知情者含蓄地问杨深和夏语冰是怎么了。肖芒哭笑不得，但又觉得以他和杨深的关系，杨深应该不会发难。
　　但没想到先发难的是周小珊。已经习惯了肖芒每天不着家的她，这一次却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她能从每一次肖芒回家时的脸色看出他是真的忙生意还是跟夏语冰在一起了。
　　最开始，只是冷言冷语地嘲讽。嘲讽多了他们也吵。吵得厉害了又开始冷战。按照以往经验，冷战的尽头终究会和好，但这一次，冷战的尽头，他们没有和好。
　　有一天，肖芒接到杨深的电话，电话里的杨深喘着粗气，说：
　　“你来我家一趟吧！”
　　肖芒立即前往。到了那里，发现周围一片狼藉。一片狼藉中，是周小珊好整以暇地坐在餐桌边，端着一杯茶在喝。夏语冰不在，只有杨深一脸铁青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冰冰呢？”肖芒一边进去一边问。
　　周小珊噗嗤一声笑出来。
　　“跟你说了吧？他进来是不是第一时间问你老婆去哪了？”周小珊冷笑着对杨深说。
　　肖芒用眼睛问杨深发生了什么，杨深无奈地说：
　　“让嫂子先回去吧！”
　　“你干了些什么？”肖芒对周小珊说，而后者只是轻蔑地瞥了瞥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到底想干嘛？”火气上来，肖芒语气加重，“你来闹事的？”
　　“闹了又怎样？”周小珊笑，“我的老公，天天陪别人的老婆在外面晃，晃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还不让我来找个说法？”
　　“你找什么说法？你向谁找说法？”肖芒有些急，一把拽住周小珊的胳膊。
　　“肖总，别紧张啊！我没把你心爱的人怎么样！我吵了一下，她不想理我就走了！”
　　“你真的胡闹！人家怀着四个月的身孕！”
　　“怀的是你的孩子吗，你这么紧张？”
　　“你说的什么屁话！”
　　“——肖芒，”一旁的杨深再次无奈开口，神色疲惫，“把嫂子先送回去吧。”
　　二人暂时停止争吵。周小珊站起来理了一下衣服，高昂着头：
　　“不用送了，我自己走。不耽误你去找你的冰冰。”
　　“你还有完没完了？”肖芒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火气又腾地一下冒了起来。
　　“受不了了是吗？”周小珊冷笑，“告诉你肖芒，我还受不了你了！”
　　“过不了就别过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响声让正在剑拔弩张的二人再一次暂时闭嘴。他们回过头，发现一直沉默的杨深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上，胸部不停起伏：
　　“肖芒，求你，”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把她送回去可以吗？”
　　周小珊终于没有再说话，扭头走了。
　　她转身出去了，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一片死寂中，肖芒和杨深沉默相对良久，终于还是肖芒打破寂静，试探着问：
　　“不出去找夏语冰吗？”
　　杨深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顺着墙慢慢瘫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然后轻声开口：
　　“我要请假领导不让，我已经在公司吵过一场才回来的了。肖芒，拜托你，我不想再吵架……”
　　“没有人要和你吵架。但你应该先把你老婆接回来。”肖芒平静地说。
　　“她没事的，过一会就自己回了。”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我去接。”
　　“你就那么紧张吗？”杨深冷笑。
　　“你就那么不紧张吗？她是你老婆，她怀孕了！”
　　“我紧不紧张她，总之轮不到你紧张！”
　　“杨深你表现得还是个男人吗？”肖芒心头火起，“你老婆做试管怀孕不容易，你应该多点关心她！”
　　“关心关心关心！”杨深突然暴走，“对，你们每个人都说我应该关心她，可是谁来关心我？我何尝不知道她要多关心？我难道不想多花点时间给她？可是我有时间吗？我有你肖芒那么好的命吗？我这一个星期总共睡了15个小时，被喊回来这段时间我手机一直在我兜里震。我知道领导又要叫我回去加班，我今天可以不回他但我明天不知道会面临着什么。我开车回来路上碰到交警查车，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交警拦下我我就会崩溃的，我绝对会崩溃的。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崩溃，但我真的已经绷到极致了，受不了多一点点的事情了。我每天太阳穴都在疼，我想去医院看一看但是我好几次自己一个人走到医院门口又被电话叫回去加班。如果只是加班就算了，但是每个人都在和我闹，夏语冰跟我闹，你老婆跟我闹，连你都跟我闹！为什么做人要这么难？为什么？”
　　杨深越说越激动，声音中竟然带着哭腔，一声重似一声。肖芒的火气顿消，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见杨深落泪是什么时候。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崩溃的杨深，想了想，转身去厨房冰箱里找啤酒，找了半天没找到，却发现一箱整的丢在阳台上。肖芒把箱子拖到客厅，拿了两瓶啤酒打开，递了一瓶给杨深。杨深想了想，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看着杨深脸色好一点了，肖芒轻声说：“如果那么辛苦就辞职吧，我们一起干，总有一口饭吃。”
　　杨深笑了笑，没有说话。
　　肖芒也知道自己的提议过于幼稚，只好闷头喝酒。喝了一会，见杨深情绪又好了一点，就说：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但我们毕竟是男人，该承担的就多承担一些，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也说，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老婆那会不也是一个人晃过来的？你是这个意思吗？”杨深冷笑。
　　“周小珊她，不一样。”
　　“在你心目中不一样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肖芒不是这个意思。他本来想说周小珊怀孕的时候年轻，加上有岳父母前来照顾，所以他可以安心在外拼搏。但夏语冰大龄做试管，之前又流掉一个，身边又没有人，杨深应该多照顾她一些的。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他突然觉得又不想说出口了。
　　“我不想和你吵架。”杨深又打开一瓶酒，呢喃道。
　　“我也不想。”肖芒终于承认，也抱着一瓶酒喝起来。他突然想起，已经有很久没有跟杨深在一起喝过酒了。
　　“我两个星期没回家了，”杨深揉起了自己的头发，“我以为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好的，原来她天天和你在一起。”
　　“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她是我老婆，不是你的。”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肖芒。他沉默一会，看着手中的酒瓶，良久轻轻说了一句：
　　“如果你要误会也可以。”
　　杨深抬起头看了看他，嘴唇翕动，但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又扭过头去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
　　“我也希望多一点时间陪她……但是她见我，就情绪失控，不见我，还好一些……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并不是那么需要我。而且，我真的太累了。”
　　肖芒没有再说话，只是努力喝着旁边那箱生产日期不明的常温啤酒。酒喝进嘴里苦而涩，带着一种常温啤酒独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瓶接一瓶地，把那一箱啤酒都喝完了。
　　酒喝完之后，肖芒抹一抹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下定了决心，对杨深说出一句话：
　　“我们以后都不要见面了吧。我说的是你们两夫妻，都不要和我再见面了。”
　　杨深没有说话。也许是喝醉了，也许是默认了。
　　“我走了，你们好好在一起。”
　　肖芒抹了一把脸，推开房门，径去不顾。
　　走在杨深家附近那条滨海的绿道上时，肖芒恍然想起，刚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原来十二年前已经说过一次了。
　　十二年，兜兜转转之后，他又一次一个人离开。
　　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迷迷糊糊地掏出来，看到是周小珊发来。屏幕上只有冰冷的两行字：
　　“我们离婚吧。财产我要一半。孩子你没空照顾，我都可以照顾。放心，你还是可以每周和他们见面，你还是他们的爸爸。我都想好了，你看什么时候去办手续吧。”
　　他沉默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胸前的酒意传来，他突然忍不住跪下，面朝大海开始呕吐。
　　至少比十二年前要好一点。十二年前他离开时，只有静得可怕的栀子花落下的声音。至少此刻，耳边还有海浪声伴随他，一声高似一声。